蔣慎言感覺自己開始處於一種奇怪的狀態。明明極端興奮,卻又仿若是平靜的。興奮得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彷彿渴求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卻又平靜得心如明鏡,沒有一絲雜念,也正如渴求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明明無比清醒,卻又不敢相信。
無論是說話、做事,陪在顧子瑜身邊,還是獨處下來,都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說話做事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又或者一切只是他的幻覺?
睡得特別晚,卻又很早地醒了。遠在第一縷微光灑下之前,早在小鳥開始它的第一次吟唱之前,他已經完全的清醒了。又在牀上靜靜躺了一會兒,只覺得世界如此靜謐,如此美好。洗臉的時候,才從鏡子裡,發現自己竟然一直在微笑。帶着笑意,他去隔壁敲門。
早上醒來的時候,顧子瑜發現枕頭上有一塊溼溼的淚痕,瞬間,與沈司墨之間的那些往事像潮水般驟然來襲,瞬間將她渾身淹沒。但她願賭服輸,她沒有退路。忍不住甩甩頭,好將腦海深處不安分的記憶統統搖散。然後極快地起來,洗臉刷牙,看看時間,還早,又倒在沙發上發呆。
敲門聲適時響起來,打斷了她的愁緒。蔣慎言的愉悅的聲音透過門板傳進來。“子瑜,起來了嗎?”
顧子瑜慢半拍地“噢”了一聲,然後挪過去開門。
“不是說好今天回寧波?”眉角眼梢都是笑意。
受他感染,顧子瑜也笑笑,說道:“是啊,我沒什麼可準備的,隨時出發!”
昨天她就提議坐火車,蔣慎言完全依着她。這邊的事差不多他都已經交代好,父母大人早已隱退不知哪座山,自是不需報備的。他又打電話給蔣老夫人,懇談了大半個小時,也終於得到了她老人家的同意和支持。至於銀億,一切都在軌道上,他正好藉口去發展上海市場。
白天,沒什麼事。兩人就在家待着,各自看書或上網。倒是接到了Dennis的電話,因爲是週末,他不用上學,於是顧子瑜與他約了見面。
Dennis也在昨天的婚禮現場,這段插曲他自是全數看在了眼裡。終於有了媽咪的消息,他懸着的心也總算落地。然後,等沈司墨和蘇眉一出發去度蜜月,他就打了電話給顧子瑜。
母子倆約在沈宅附近的一家咖啡屋見面。一見到兒子,顧子瑜就疾步奔上前,一把抱起他。“Dennis,寶貝,媽咪想死你了!”
Dennis也久久地將臉埋在她頸邊,聲音悶悶的。“還敢說呢,你跑到哪裡去了?”
顧子瑜親了他一下,臉色有些頹敗,但還是擠出微笑,說道:“沒什麼,就是去了趟廣州。”
“你騙人。”Dennis氣憤地叫道,隨即,眼尖地發現她脖子上的傷疤,忙將小手撫上去,看住她的眼睛,緊張地問道:“媽咪,你受傷了?怎麼回事,你不要編謊話。”
顧子瑜懊惱地看他一眼,最終還是屈服於這雙認真、且略帶責問的眼睛。“你要聽實話?好吧,也不騙你了。前陣子我被人綁架了……”眼見Dennis倏地睜大眼睛,她忙拍拍他的肩,“別緊張別緊張,現在已經沒事了。幸虧你乾爹救了我。不過,Dennis,答應媽咪,這件事聽過就好,媽咪不希望其他任何人知道,你明白嗎?”
Dennis的小腦袋飛快轉騰了幾周,然後老氣橫秋地開口道:“嗯,我明白,尤其是爸爸是吧?可是,媽咪,你確定不要跟他解釋清楚,這樣好嗎?”
“小孩子,很多事情你是不會懂的,也不可能明白。咳,算了,媽咪自己也很亂啊。吶,我今天要回趟寧波,然後去上海,以後……可能就不回北京了。”頓了頓,她又揉揉Dennis的頭,溫聲說道,“Dennis,媽咪知道這樣做令你爲難。媽咪也不想這樣,可惜事情總是不盡如人意。你……有什麼想法嗎?”
Dennis也認真想了想,面對媽咪懇切又不安的眼神,他實在不忍心拒絕,但是,想到爸爸,他又動搖了。“媽咪,我想我暫時還是待在這邊好了。暫時!太奶奶去世不久,奶奶最近身體也不好,我擔心我走了……”
顧子瑜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打斷他。“你說什麼?奶奶她……”
Dennis黯然地點了點頭。“媽咪,你也別太難過。總之,我暫時就留在北京吧,你要多給我打電話。有假期了我也會讓爸爸帶我去上海找你的。”
就這樣,母子倆達成了協議。雖說,顧子瑜實在有些不捨,但她也明白事理,且尊重Dennis的意願。
晚上將近七點的時候,顧子瑜和蔣慎言到了火車站。她拖着腳步下車,蔣慎言幫她提行李,於是她亦步亦趨地麻木跟在他身後往候車廳走去。到了門口,又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
京城的天,即便漫上夜色,也仍是灰濛濛的,隱約又像是要下雨。街道四四方方,是她喜歡的落拓又磅礴的大家之氣。可是,她就要離開了。這次,也許真的再也不會回來。
再看一眼,貪戀地,然後她咬了咬牙,頓生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決絕。不捨,但不得不爲之。
蔣慎言也不催她,耐心等在前頭,待她終於回過頭,行至他身邊,他就騰出一隻手牽起她,緩步但無比堅決地向前走去。
次日上午十點半,火車終於進站。到下車的時候,顧子瑜的雙腳已經軟了,站起來都覺得困難,那一聲報站聲像是佛國梵音,將她從修羅地獄一把拉起來。她昏昏沉沉地被蔣慎言拖着手走下來,酷暑八月,天色卻難得一見的陰沉,大塊灰色的鉛雲絮在了頭頂,彷彿隨時要壓下來。
找了市中心一家酒店住下來,兩人又各自補了個眠。夜幕降臨的時候,去天一廣場感受了一下人潮,又尋家飯店吃海鮮。
顧子瑜悶悶的,完全看不出回鄉的喜悅。其實,回寧波也不過是形式上走上一圈,畢竟,這裡已經沒有她的家了。可對於蔣慎言來說,實在是歡喜非常。這是她從小生長的城市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因此便參與進了她的過去。
第二天一早,去了顧父所在的陵園。顧子瑜帶了一束素白的菊花,坐在墓碑前喃喃說着話,蔣慎言退至不遠處深深凝望她的背影。
“爸爸,原諒我這麼晚纔來看你。你是不捨得生我氣的,對不對?你會原諒你的囡囡,因爲你知道她其實根本又膽小又軟弱,對不對?你會明白,她只是不敢面對,不願相信你其實已經不在了的這個現實,對不對?爸爸,其實,你還是應該怪我的。”
她頓了一頓,將頭靠在墓碑上,良久,不語。過了一會兒,她擡起頭來,眼睛亮亮的,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換上一副輕快俏皮的嗓音再次開口:“爸爸,我現在很堅強,你看到了嗎?你一定會爲我感到驕傲和欣慰。還有,我已經離開沈司墨了,以後,我決定和師兄在一起。爸爸,你一定會喜歡他,因爲他實在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對女兒我好得無法無天,我會幸福。我讓他跟你說幾句好不好?你幫我鑑定鑑定哦。”
蔣慎言正在發愣,忽見她回過身來,向他招招手,笑靨如花,於是忙不迭迎過去。“怎麼啦?”
“我跟我爸爸介紹了你,現在,你跟他說幾句吧。”顧子瑜站起身,蹦到一邊去了。
蔣慎言看着墓碑上顧父慈祥的面容,虔誠而堅定地開口:“伯父,我是蔣慎言。子瑜已經跟您提過我了吧,不知道她會怎樣介紹呢?呵呵,伯父,請您放心將她交給我吧。我在您面前起誓,一定會盡我所有的能力給她幸福快樂,保護她,愛她一輩子。您在天之靈,保佑她健康、如意!”說罷,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接下去又住了幾天。租了一幢靠海的房子,每天的生活都是愜意。早上睡到自然醒,也懶得自己動手,乾脆晃出去,在街邊小攤上吃早餐,簡單的豆漿油條也彷彿勝過山珍海味。吃飽喝足,去海邊溜達,吹着海風,躺在沙灘上曬太陽。然後又是午餐,吃完再回海邊躺着,再就是晚餐了。天色一暗就回去看電視,直到宵夜時間才又晃出來,穿着背心熱褲,腳踏一雙人字拖就坐在路邊小攤上吃起麻辣燙或燒烤。
顧子瑜從小就喜歡海。風平浪靜,是謂寧波。無論是波平如鏡,還是波濤洶涌,她都那樣鍾愛。藍色是普天之下最最寬容的顏色,大海和天空的顏色。每看到這一望無垠的海平面,她就覺得豁然開朗,毫無理由地,心情就shine了起來。從小,她就是那種可以在海邊耗上一整天的孩子,聽浪、看海、玩沙子、抓螃蟹,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