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古櫻樹立在巷道北部盡頭的道口, 它的南邊是一整條街的櫻花，北邊是東西向的寬闊步行街，步行街地勢較矮, 道口有臺階通下去。這條步行街也是復活節慶典所覆蓋的街道之一, 隨處可見花飾與彩蛋, 氣氛熱烈。
因此道口的階梯上和櫻花樹周圍就成了附近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參加慶典和賞花的行人穿梭往來, 寬及五六米的臺階上分散坐着幾對歇腳的遊客和情侶。
修蕾站在階梯最上方，望着下面的步行街，幻境消失至今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 克洛德實在沒什麼誠意，居然讓她等了這麼久。
她回想剛纔所見的幻影, 那種情景曾經出現在她的腦海中或是夢中, 絕不是克洛德所能知道的, 幻境的內容應該不是由他編織的，他只是將原本存在於人心中的念頭變成了驚心動魄的實景。
那一幕映射着修蕾心中的恐懼, 或許她最害怕的並不是被克洛德殺死，而是自己真的走上了莫頓爲她安排好的道路，任由內心的黑暗滋長，不做任何掙扎而對克洛德痛下殺手，並且安慰自己說, 這只是爲今後的人生掃清障礙物。
她曾經差點就這麼做了。
克洛德或許是有罪的, 但是她有資格判他的罪嗎？除了法律以外, 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斷他罪的就只有阿諾特。
而她和他之間只是競爭關係, 根本無怨無仇。
重返諾亞的那一晚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殺死克洛德, 現在卻因爲一場短暫的幻影而動搖了。原因很複雜，她有時候覺得自己有變成克洛德的潛質, 或許能走得比他更遠、做得比他更好……那麼一旦到了東窗事發的那一天，入獄的人就會是她自己，若干年後，她的墳地也會遭人破壞唾棄。
她只是剋制住了自己沒有那麼做而已，這不代表她沒有想過那些危險而骯髒的辦法，她也考慮過很多，她也想活下去。畢竟她是莫頓教出來的學生，又能純良無害到什麼地步呢？
一旦莫頓和克洛德都死了，曾經那段扭曲的關係中就只剩下她自己。
——
正在修蕾想坐下休息一會兒的時候，有個人悄無聲息地從後面走過來，站在了她右手半米外的地方，雙手插在大衣兜裡，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擡頭看着天，櫻樹的樹冠覆蓋了半邊天空，濃蔭將他們二人的身形遮蔽。
修蕾轉頭看他，克洛德的樣子沒怎麼變，他頭髮的顏色還是那麼淡，介於褐色與淺灰色之間，他的面容比以前更蒼白了些，眼神也變得深邃，看來這兩年的牢獄生活真的讓他受了不少苦。
“爲什麼在這裡？”修蕾問。
“這裡人多，你我可以放心談話，不必擔心對方使壞。”克洛德側頭看她，笑了一笑。
“剛纔的幻覺是你搞的鬼？”
克洛德低下頭，“是，但很遺憾我不清楚你看到了什麼。幻境就像夢，是潛意識作用下生成的混亂投影。我看到阿諾特與你分開了，所以臨時想拖延下你的時間，好去捉弄捉弄他。”
“不過，”他又笑了笑，“你清醒得太快了，不然我也不至於遲到。”
“你不要再刺激阿諾特了。”修蕾無奈。
克洛德搖搖頭，轉了話鋒：“我沒想到今天能遇到你們，我只是單純地想出門散散心，就選了這個地方。”
“我倒是抱着幾分希望能在這裡見到你。”修蕾說，“這地方對你來說有特殊的意義，是不是？”
“當然。”克洛德說，“五年前，我第一次聽說老師要將你和我放在一起培養，未來的巴別塔繼承人將從我們二人中選出一個。他教給我們同樣的知識，給予我們同樣的權力，甚至承諾在巴別塔爲我們保留相同的權限……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後，我幾乎不敢相信。我一直以爲他的學生只有我一個，而未來的首席執政官也只會是我，沒想到他其實並不看好我，他偏愛的是年紀尚小的你，修蕾。”
“那天我想了很多，我的腦子裡一直盤旋着這件事，它初看起來其實並沒有什麼，只不過是我多了個師妹，多了個競爭者，甚至說有了一個夥伴，或許還是件值得開心的事。”他低頭微笑，“但是隨着我們的相處，我對你的瞭解越來越深，我也漸漸明白了，事情沒這麼簡單。我們那時候只是無權無勢的孩子，競爭這個字眼根本無關緊要，但是五年以後、十年以後呢？那時候老師就快卸任，我將要繼任首席執政官，而你卻還保留着巴別塔的權限，並且和我一樣瞭解整個實驗城的運作機制，老師的意圖豈不很明顯了嗎？你擁有強大的力量，而我的異能根本不夠看，你對我來說就是個威脅，我對你也一樣。”
“這些事情，你一定也考慮過很多次，一定和我一樣明白。”他說，“那天我就是想着這些，失魂落魄地走過了好幾條街，無意識地踏上馬路，差點被一輛貨車撞死，幸好有人拉住了我。”
“幸好你還記得這件事。”修蕾低聲說。
“看來阿諾特已經告訴過你了。”他苦笑，“那天正好是復活節，我遇上了正要去參加慶典的他們兄妹兩人，爲了表示謝意，我和他們一起逛了慶典，還給阿莉西亞買了幾份禮物。”
“那時候你還沒有鬼迷心竅，是不是？”修蕾說。
“一開始我確實沒什麼壞念頭，他們的出現甚至暫時打消了我的顧慮，那天玩得很開心。”克洛德垂眼望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羣。
“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切開始的地方。”他說，“也就是我墮落的地方。”
鍾夜和阿諾特再次尋來的時候，就看到這麼一個場面，修蕾站在樹下，身旁是克洛德。鍾夜無法只憑背影辨認克洛德，阿諾特卻一眼就能認出他，他的反應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激烈，他幾乎是三兩步撲了上去，一把抓住修蕾的胳膊扯到自己身後，另一手用力推在克洛德胸膛上，迫使他退開了一步，差點從臺階上跌下去。
別說修蕾，就連克洛德都爲他這樣的舉動愣了兩三秒，經過的行人停下來好奇地看着他們，克洛德愣神之後失笑：“她有什麼值得你緊張的地方？還是說，你將對你妹妹的保護欲寄託在她身上了？”
“閉嘴！”阿諾特冷下語氣，但他慘白的臉色暴露了內心的不安。
“還愣着幹嘛？”他回頭看鐘夜：“聯繫巴別塔！”
鍾夜拿出手機，還沒來得及按鍵，忽然覺得手臂被什麼東西重擊了一下，手機脫手飛了出去，以極不自然的角度斜墜向下方的臺階，落地後滾了一滾，瞬間碎屏。
鍾夜愣住了，這手機根本不像是掉下去的，而像是自己長了翅膀滑翔出去的。
在人流密集的地方，這一點小插曲足以引起騷動，周圍的行人都停下來看着這邊，臺階上坐着的遊客也紛紛站起身來，四周竟難得安靜了片刻。
克洛德放下一隻手，重新插回兜裡，方纔是他使了個小把戲讓鍾夜的手機飛出去。他看着阿諾特冷笑：“你該不會想毀了這場慶典吧？”
“毀了慶典的是你纔對。”阿諾特在言語上絲毫不肯示弱，與他針鋒相對。
“我就明說了，既然我敢出現在這裡，就有絕對不被你們抓住的信心，就算你現在將整個巴別塔挪過來也來不及，我想走隨時都能走。”克洛德冷聲說，“我勸你最好別妨礙這場慶典，我現在只是想和修蕾單獨談談，需要一些時間，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你不要插手。”
“你還真有臉說。”阿諾特冷笑。
這時周圍已不像剛纔那樣熱鬧，有人認出了克洛德的臉，生怕遭殃趕緊避開了，不過一兩分鐘的功夫，櫻花樹下已經是空蕩蕩一片，鍾夜碎裂的手機孤零零躺在臺階盡頭處。
“他們之中一定有人去報警了。”鍾夜說。
“我們換個地方，修蕾。”克洛德轉而盯着修蕾的眼睛，“這可能是我們之間最後一次說話的機會了。”
修蕾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握了握阿諾特的胳膊：“他說的沒錯，現在聯繫巴別塔也沒什麼用，除非我們有萬全的準備，否則是抓不住他的。”
阿諾特沒有回頭，只是指掌在發抖。
“我答應會幫你報仇。”修蕾說，“在那之前，就讓我跟他談談好了。”
——
這時候，聲稱要離家出走的埃默森正在中心醫院，奧古斯特的病房裡。
他靠窗戶坐着，看到朋友圈裡那三個大壞蛋發的慶典照片，氣得直冒煙兒，不厭其煩地在每條狀態下都回復了一串爆炸的表情。
雖然現在從醫院坐車去青龍區慶典也是分分鐘的事，但他既然說了要離家出走，就不能這麼隨隨便便地回去，不然就太沒面子了。
他放下手機，看向病牀上的奧古斯特。
下午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照在他的身上。最近天氣轉暖，埃默森將窗子打開，和煦的風吹拂進來，能感受到春天的氣息。
奧古斯特靜靜地躺在牀上，臉上戴着呼吸機，面容蒼白而瘦削，牀邊的電子檢測儀監控着他身體的各項指標，電子屏最上方顯示着心電圖和呼吸頻率。
埃默森望着那兩條波折極有規律的曲線，覺得無比安心。
“不對。”他忽然對自己說，“這人是殺我爺爺的兇手。”
可惜埃默森少爺的思維一向跳躍，這念頭剛在他腦海裡轉了半圈兒，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傻瓜，大傻瓜。”他的目光盯在了奧古斯特的臉上，“獨自抵擋克洛德，拒收安息之盾……你當自己是超級賽亞人嗎？什麼都是你能抵擋得住的？”
“再說了，我爺爺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他們師門裡的是是非非我都搞不清楚。”他說，“你平時看起來挺像個正經的好人，沒想到竟會這麼心黑手狠。”
“修蕾和克洛德都沒有說什麼呢，我爺爺確實有錯，可你也不至於殺了他吧？還是這麼悄沒聲兒地殺了他，他可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我承認，我也不對，我明明知道修蕾爲了這件事很痛苦，明明知道將來可能會發生可怕的事。可我卻什麼都沒有做，沒有努力地去阻止爺爺，也沒有替他們想辦法去解開這個結。”
“但無論如何，這件事輪不到你來做吧？”
“你當做沒看到不就好了嗎？就像我一樣，就像當年巴別塔裡的很多人一樣，視而不見不就好了嗎？爲什麼非要站出來？”
“爲什麼你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
“爲什麼……”埃默森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就從沒見過……”過了很久，他慢慢低下頭去，將臉埋在了掌心裡，“像你這麼愚蠢的人。”
病房裡安靜了很長時間，埃默森一直埋着頭，他不敢擡頭，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會掉眼淚，自從莫頓死後他就再沒爲現實中的事情哭過了，被漫畫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倒是時常有的。
陽光照在他的後背，烘烤出幾絲暖意。
“你爺爺也這麼評價過我。”病房裡忽然冒出第二個聲音，那話音低而嘶啞，幾乎聽不出原本的音色：“他說我實在不是個聰明人。”
埃默森霎時擡起頭來，頂着一副嚇傻了的表情望向奧古斯特。
奧古斯特的眼睛睜開了，確實睜開了，那一雙灰色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如從前一樣的沉着淡漠。他的面容非常憔悴，但目光卻清澈銳利，這說明他的頭腦十分清醒。
“你……你醒了多久了？”埃默森發着抖問。
“大概有十幾分鍾了。”奧古斯特說。
埃默森一下子蹦了起來，就要去按牆上呼喚護士的電鈴。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奧古斯特卻以目光制止了他，說：“好好想清楚，如果你想爲莫頓報仇的話，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埃默森愣怔着看他，奧古斯特回以平靜的目光。
半晌過後，埃默森的手放下來了，奧古斯特的神色在那一瞬發生了微不可察的變化，像是痛苦，又像是歉疚。
然而埃默森很快地又伸手夠到電鈴按了下去，彷彿剛纔的動作只是爲了騙人的。
“你當我是傻瓜嗎？”埃默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現在殺了你，我可就成了犯人了，修蕾也不會放過我的。”
“我要報仇，以後有的是機會，不妨等你養好身體，我們再來堂堂正正地決鬥。”埃默森咬牙笑着，“你可別以爲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奧古斯特看着他，目光裡起初帶了些驚奇，隨後又變得複雜起來。
他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護士應着開門聲跑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