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銘生接過來一看,是經典話劇《暗戀桃花源》的票,這部話劇在藝術中心不知演過多少場次了,但她從沒去看過。以前沒遇到周寧時,總想着以後和愛人一起看,但在和周寧談戀愛的時候,也不知爲何陰差陽錯的,從沒和他一起去看過話劇,後來結婚後,就沒有後來了。
周寧只買了一張票,想來他是不喜歡看的,崔銘生猜測着。不過她沒有失落感,她也想明白了,不是說非得把兩個人牢牢地栓在一起才叫夫妻,夫妻二人的生活裡,既有相交的地方,也會有平行的地方。
而在平行的地方,對方可以做的,只有“尊重和欣賞”。
“謝謝。”崔銘生道。
“我後天就走了。”周寧道。
崔銘生微微一皺眉,心想着怎麼這麼快,說走就走了,但她沒問出口。
“行裡出現了一個突發情況,領導讓我趕回去處理下。”周寧道。
“嗯,工作要緊,家裡......”崔銘生本想說家裡的事你不必操心了,但很快想到了周安的婚禮。
周寧也想到了:“周安下午還跟我鬧呢,可沒辦法,事難兩全,銘生,你理解嗎?”
崔銘生緩緩地點頭。
“我一有時間就會回來的,周安辦完婚禮後會出去度蜜月,雪兒現在正好放暑假,要不讓周安把雪兒帶到新疆玩一段時間,你一個人輕鬆點。”
“不用了,哪有帶着別人家的孩子度蜜月的,而且我又不是一個人,兩邊爸媽都在呢。”崔銘生此刻倒不爲以後怎麼帶雪兒而發愁了,不必像從前那樣,來回琢磨把孩子往哪個地方“塞”了,說講開了,精神上的結解了,夫妻之間,哪怕體力上多付出一點又如何呢,左右是自己的孩子,犯不着斤斤計較的,能獲得對方的體諒,累一點,苦一點,那也是甜的。
此刻她難受的只有一點:丈夫要出遠門了。
她想說一句:“一路順風”,但說不出口。
“老婆,辛苦你了,嫁給我你就沒享過福。”周寧道。
崔銘生的淚水頓時在心底流成了河。
周寧輕輕將她攬入懷中,給了她一個風雨同行、相濡以沫的擁抱。
客廳裡傳來碗筷和餐桌碰撞的聲音,雪兒喊道:“爸爸,媽媽,吃飯啦!”
兩人走出房間,一桌的菜,濃油赤醬,大家在幫忙搬椅子。
周安道:“嫂子,你眼睛怎麼紅了,哥,你把嫂子怎麼了?”
崔瑾夫婦望了一眼崔銘生,繼而沉默地互望了一眼。
崔銘生道:“沒什麼,剛纔翻東西,進灰塵了。”
周寧對周安道:“就你事最多,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一羣人都笑了,晨子道:“姐,你是不是和代總的女朋友路律師是好朋友啊?”
崔銘生先看向崔瑾,崔瑾同時在看她,依照他們以往判斷親戚的經驗,晨子想說的話在後頭呢。
崔銘生也沒隱瞞,道:“是好朋友,我們大學一個寢室的。”
“姐,是真的啊,怪不得我聽說路律師把代總送她的車借給你開了呢,我還以爲是重名呢,沒想到真的是你啊姐。”
“我哪敢開她的車啊,那麼貴的車我給弄壞了,哪賠得起, 她是自己不想開,車又沒地方停,我們家正好有個閒置車位,她寄放一下而已。”
“那倒是啊,代總專門給她配了個司機,車接車送的,她用不着親自開,你們說有錢人是不是錢多了就沒地花了,買輛好車又不開,不是浪費麼。”
崔銘生“嗯,嗯”着應付,按說今天的場合,父母是不會請晨子來的,看來他是不請自來,有備而來的。
“姐,你幫我跟路律師打個招呼唄,我不想幹司機了。”
說到正題了,崔銘生的筷子懸在半空中,崔瑾張羅着大家吃菜,又給崔銘生夾了個糯米肉圓,道:“你媽下午現做的,嚐嚐。”
崔銘生低頭咬了口肉圓,嘗不出美味的滋味。
崔瑾對晨子道:“晨子,你爲什麼不想做了,我之前聽你說幹得挺好的啊,工資不低,活又不累。”
“大姨夫,現在不是有我姐這層關係嘛,我想換個更好的工作,有關係在,不用白不用,關係過期了就沒有了,大姨夫你說我說得對嗎?”
崔瑾道:“你的話是沒錯,但以你姐現在的身份,給你求人辦這樣的事不合適。”
晨子不知是涉世未深,還是故意臉皮厚,回道:“我姐現在什麼身份?提拔當領導了?”
崔瑾有點氣,這幫親戚真是沒完沒了了,把他女兒要逼到哪個地步纔算完,氣了又難受,晨子的母親和他一塊去掃墓的時候,哭的那叫一個悽慘,他相信她的哭是真心實意的,她對崔銘生的感情也是真心實意的。
但是。
哎。
崔瑾直說道:“你姐就是管企業的,欠了企業家的情拿什麼還,這年頭誰會白白給你好處,你姐還人家情了,是不是等於犯了錯誤,弄不好你姐的工作也丟了。”
晨子不死心,嘟囔道:“哪有這麼嚴重啊,大家不都走後門麼,姐,你不會當領導了就嫌棄我了吧。”
崔銘生根本不知說什麼好,這時周寧道:“晨子,你想換個什麼工作?”
晨子沒想到周寧會接話,他這個表姐夫向來是不管崔銘生孃家這邊的事的,崔銘生家的親戚們在明面上沒表現,而在背地裡沒少議論。
他嘟囔着:“我也不知道換什麼,就想換個工資更高的。”
周寧道:“非得還在現在的公司裡嗎?”
晨子道:“那倒不一定的,只要工資到位,哪都行。”
周寧道:“不想繼續幹司機了?”
晨子猶豫道:“比現在工資高的話,又能清閒點,司機......再幹幹也行。”
周寧道:“瞭解了,這樣吧,我認識幾個辦企業的朋友,回頭我問問有沒有合適的職位,你放心,我會盡快給你答覆的。”
晨子道:“啊,姐夫你出面啊”,他瞟了一眼崔銘生,似有意見要發表。
周寧道:“你姐給你找這份工作,託的是她的同學胡舍,但我跟胡舍更熟,我昨天還跟她一起吃飯了,所以你以後有什麼事就來找我,你姐只知道一心撲在工作上,不善人際,你找她沒用。”
晨子兩眼放光:“真的啊姐夫,還是你有本事,那我以後可抱你大腿了。”
周寧淡定地夾菜吃,道:“一家人別見外,但我的能力也有限,能幫我會盡量幫的,換工作這事你也別心急,既然要換,我們就換個靠譜點的,你說呢?現在手頭的工作你也要好好幹,領了人家的工資,就得給人家把活幹好。”
晨子道:“那是肯定的姐夫,好歹是我姐給我找的工作,我撂挑子了,我姐這邊也說不過去啊。”
周寧笑道:“你拎得很清麼,有前途。”
晨子受到了誇獎,很高興,端起酒杯道:“姐夫,來,來,我敬你一杯!”
周寧端起酒杯招呼其他人:“爸,媽,小琰,憶少,銘生,周安,來,我們一起喝一杯。”
雪兒叫道:“爸爸,我也要!我也要!”
大家都笑起來,氣氛陡然變輕鬆了,崔銘生目睹丈夫運籌帷幄的能力,恍恍然喝下一杯紅酒,她感覺從沒喝過這麼好喝的酒,在她的婚禮上也沒有。
路家以極高的規格招待了路同舟母女,人丁興旺,濟濟一堂,觥籌交錯,開始時大家還會過來問她們幾句,用極客氣的語氣,開席了,就變成各吃各的,各聊各的了。
這裡民風熱情,路璐被動地喝了小半杯白酒,略有些頭暈。路同舟基本上沒動筷,別人來敬她,她只是輕微地抿一抿,和路璐也不交流,同在路上激動的情緒相比,心情要寡淡許多。終其原因,是她們來了以後,七八姑八大姨的,送了路璐許多物件,首飾、絲巾、衣服、包包,但凡會拿來送女孩子的那些物品,他們全想到了。
白得了這麼些,路同舟反而不開心了,她給出去的紅包,估計買足這些東西還有結餘,那她圖什麼呢,圖的是路家人初見路璐的態度。
他們沒把路璐當家人,當的還是客人。
見到她這個時別多年才踏進家門的女人,所有人都平靜如水,似乎他們已經接受了她從人間蒸發的事實,早不抱希望了。大型認親現場是不存在的,哭哭啼啼的戲劇性場景是沒有的,對於她十八歲時犯下的錯,所有人都選擇了遺忘,遺忘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遺忘她這個人。
她帶回來的不是激動,倒像是麻煩。他們對她只客氣地笑了笑,只短短的一笑,笑得相當敷衍和虛假,包括她年邁的父母。
路同舟剛踏進這家時,本還有點想哭的,搬家了,但房子還是原來的格局,樸素大方的院落,不帶任何地域特色,外觀稱不上華麗,甚至平平無奇,從前他們一家人在裡面過的是同樣平平無奇,卻衣食無憂的幸福生活。
可三十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生活在變,人在變,哪怕物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