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也往崔銘生的杯中斟了一點,他端起杯子想敬她,他明白如果崔銘生喝了酒,他們還有未來的希望,如果她不喝,往後他只能做孤家寡人。
崔銘生猶豫着,做好的決定正受着千錘萬打的考驗,還要信這個男人一次嗎?在她剛開始聽從自己的內心,做自己的時分,在她的尊嚴和對生活的信心一點一點地拼聯起來的時候,要信他一次嗎?
她望向父母和弟弟所在的房間方向,想到了她的女兒,她那可愛的,這些天高興壞了的女兒,一個決定做自己的女人,就必然意味着違背家人的意願嗎?
那是不是等於她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崔銘生,這樣的妥協會讓你很難受嗎?是否讓你體會到了年少時那樣的被迫?”她問自己,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沒有人,沒有一種感覺在逼迫她,她所考慮的,也僅僅是一個成年女性的責任和擔當。
在內心紛亂的掙扎中,崔銘生猶豫着端起杯子,和周寧相碰。
他說的是一個機會,那她也給自己一個機會,給家人一個安慰。
“你是怎麼理解愛情的?”
中午,崔銘生和路璐一人一份盒飯面對面坐着,她把醞釀許久的這句話作爲了開場白。
路璐狐疑地將手指戳向她:“大中午的約我過來,也不請我吃點好的,還跟我談什麼愛情,怎麼了,採訪我?打算改行當作家了啊?”
“好啦好啦,怪我沒時間,改天請你吃頓大餐,但請你嚴肅點好嗎?”周馨若交代的事崔銘生拖了好幾天,一是因爲工作真忙,二是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跟路璐提,今天早上的工作不算多,很快做完了,本來想約路璐去附近的餐廳吃的,可臨下班時接到通知,十二點半有個緊急會議,只好把用餐地點改到了食堂。
“還讓我嚴肅,你問的問題就不嚴肅,愛情是能理解的嗎,愛情這玩意就沒法理解。”
崔銘生訕笑:“你和那代汝,你們現在還聯繫嗎?”
“不聯繫了。”
路璐沒騙崔銘生,豪宅裡酒醉,一個人躺在陌生的大房間裡直至半夜驚醒。醒來時見在幽暗的光線裡還有一個身影伏動,差點嚇死,哆哆嗦嗦地開了燈,發現是一個坐着的中年女人,正趴在牀尾酣睡。
她輕輕穿上鞋,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到了走廊裡更害怕,兩側的應急綠光燈仿似幽靈,把冗長的,望不到頭的走廊襯得如人間地獄。她在極度的恐慌中步履蹣跚,跌跌撞撞,終於到了院子裡,保安把她當成了越牆進來的小偷,看在她是女的份上纔沒動手,卻盤問了半晌,半信半疑她是昨晚來的客人,讓一個女保安來搜了身,這才放她走。
她還是一個律師呢。
她不用照鏡子,也能猜出自己的衣着有多麼狼狽,肯定就像個賣酒的。
她不用去擁抱自己,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軀在仲夏夜裡是多麼冰涼,彷彿泡在超市裡免費提供的自取冰裡面。
保安用類似於旅遊觀光車的電瓶車將她送到,不,是攆到了大門口,前腳剛踏出門,後腳還沒跟上來,後面的大門已經關上了,差點把她的鞋給捲了去。用了招車軟件,等了很長很長時間,也沒有一個司機接,而面前寬闊的馬路奇平無比,根本看不出哪個方向是通往山上的,哪個方向是通往山下的。
青灰色的蒼穹如同一個罩子,把她困在迷路的漩渦中央。
那感覺似乎在說,你不是迷戀沉淪於他眼睛裡的漩渦麼,那就讓你好好嚐嚐他的“吸引力”。
很榮幸,非常榮幸,拜他所賜,她不僅感受到了深更半夜的山風,還一直等到晨曦微露,腿都站斷了,纔來了一個司機。司機上下打量她一番,警惕地問:“你怎麼跑到這來了?”
她學乖了,沒說來做客之類的鬼話,謊稱自己的車壞了。
司機問:“壞在哪了?”
“4s店拖走了。”
“他們來拖車,怎麼不把你帶下山?”
這是個好問題,導致她光露牙齒而發不出聲音,她有足夠的理由去懷疑這可能是個便衣警察。
“上車吧!”司機發出了號令,她便跟餓狼撲食似的,一個踉蹌摔到了車上。
司機板着臉,扭過頭望了她一眼,她和司機四目相對後,連忙把路璐和崔銘生設爲緊急聯繫人,想必司機也會在手機上找一個相熟的人這麼幹的。
一路偷偷地瞄電子地圖,還好還好,路線是對的,沒有偏離。她鬆口氣,把綿長的委屈給勾了出來,雖然她和代汝吵架了,但她喝醉了,他好歹把她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就這麼把她扔在這,他也太狠了,她看不到他對她的欣賞和尊重了,而只有羞辱。
不過他的狠心也促使了她的清醒,如果說一個女人的自作多情是自取其辱的開始,那自取其辱便是自我覺醒的開始,她的夢醒了,徹底醒了。
醒到換了個手機號碼,着手考慮轉所,因爲律師是自由職業,許多律所律師的收入主要靠“自食其力”,增加一個律師對所裡而言沒有額外的經濟負擔,她找了位認識的律師牽線,那邊律所的主任也見了,主任對她的印象還可以,所以轉所並不是很難。
有人失戀了,就跑到世界各地哭,到巴黎哭,到倫敦哭的;或者乾脆辭掉工作,出國留學之類的,回來後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如此白富美的操作,不適合“灰姑娘”路璐,但她也不會坐以待斃,在同一個城市裡來回折騰也是折騰,似乎折騰一下,才能向自己,向別人證明她醒了,她自由了,獨立了,和已婚渣男畫了三八線了。
轉所要辦這個手續,敲那個章的,而主任王欽銘裝的就跟完全不知道似的,他這高級版的掩耳盜鈴,反而顯得他一清二楚。
哎,她和代汝的這一段短到一句話就能概括完的“孽緣”,定會成爲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對了,她丟掉的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在感情中的名聲。
反較王主任,得知她要轉所,邱斌激動到跳腳,她離開所裡了,也搬家了,意味着他能見到她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是無限趨近於零,要麼就是在法庭上成了對手。
他出院了,找她深度談了一次,之前案子多還能躲他,現在往哪躲,他在所裡想堵她幾次就堵她幾次。她不愛他,這是顯而易見的,跟他是不是潛力股,每個月掙多少錢,老家在哪裡,父母是幹什麼的都沒有關係,純粹就是不愛。
或者說,邱斌壓的是時間的寶,而當他意識到不能把時間不當回事,任憑自己發揮何時去追路璐不靠譜時,已經遲了,他已經沒侵襲的機會了。
邱斌不死心,問路璐:“你是嫌我沒有那個已婚的中年男人成熟?你喜歡現成的?不想陪一個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一起長大?”
路璐心想,我喜歡成熟的不行麼,我爲什麼要陪一個不成熟的男孩子長大,誰規定我有這個義務去陪他長大。
可邱斌又說:“你想過沒有,你是被華而不實的激情衝昏了頭,還是腦回路不正常,別的女生都是找個踏實可靠的男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勤儉持家,互相鼓勵,齊頭奔小康,你非要劍走偏鋒,自願活在陰影裡,自討苦吃,爲什麼呢?你大學四年的法律學哪裡去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他氣急了,說出來的話比平常直接,聽着非常刺耳,依照以往和他交流的風格,她肯定要懟回去,但這次她沒有,人家話糙理不糙,話裡是有三分道理的,她路璐以前就是想吃現成的,想偷懶,想依賴,想被呵護。
但她現在不想了,既不想陪一個男孩子長大,也不想被保護了,兩者都不要。
女人在感情中就是這麼回事,一旦她們的情感夢想得以實現,情感需求得到滿足,她們就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生似的甘之如飴;而一旦夢想破滅,需求被忽視,那她們會反思出一整套截然相反的理論:男人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從白癡小女生立馬變成超級要強的大女主。
崔銘生居然跟她談愛情,她纔不要談,去他的愛情。
“不聯繫了?真分了?”
“是啊。”
“你也沒告訴我們啊?至少沒告訴我。”
“上次見面時,你們不已經教育過我了麼,我再不跟他分,還不被仁義道德生吞活剝了。”
“哪啊,沒那麼嚴重吧。”崔銘生放下筷子,手託着腦袋,頭疼,她記得她好像沒說什麼過分的話,情況走向不太妙,他們分了,這要怎麼弄。
“跟你沒關係,主要是甜甜氣人。”路璐嘟起嘴巴,是覺得自己氣人,壓根跟別人八竿子打不着。
崔銘生更尷尬了,緩緩地道:“其實吧,這事呢,有的情況可能是你不大清楚。”
“哪些情況?”路璐把盤中的煎餃夾到崔銘生的盤子裡,想岔開話題,這事她真的一點也不想再聊了,於是道:“你瘦成什麼樣了,怎麼了?和周寧把手續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