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說兩句喪氣的話不行嗎。”歷海城制止了隋風清。同時,他也感到華龍的話簡直有點近似於天方夜譚裡的故事,靠這些手無寸鐵的人去對付兇殘的鬼子,逃出這座戒備森嚴的死亡之城談何容易?他眨眨眼睛,說道:“確實,隋風清的話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想法,他們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華龍兄弟的話讓人聽了也有道理,他能使人發出一種希望,可是,誰能策劃得了這場龍潭虎穴般的死亡之城裡的行動呢?另外,我們的對手也在時刻防備着一切不測的發生,也在監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想想看,一切成功的途徑都是死亡陷阱,誰能帶領我們跨越過去這些死亡陷阱呢?”
問題提完了,他的話也停止了,但他的目光卻盯着華龍不放。
華龍當然明白歷海城的目的,笑了笑,接着他的話說:“這問題提得對,我看歷海城大哥就能勝任,你帶過兵,有經驗,大家也聽你的。”
“華兄弟……”
華龍用手指住歷海城,話題一轉,接着說:“是的,我們必須解決這一切,如果需要,哪怕送掉性命也無所謂,這是絕望中所能做到的唯一的決定,任何人只要在絕望中摒棄自私、懦弱的那一點天性,我敢說,在我們的面前呈現出的一定是一條光明之路,但是,這種成功也許是微乎其微的。有人要問,明知道危險,爲什麼還要去做這無謂的犧牲呢,因爲,我們爭取的是自由和尊嚴。”
隋風清真的是無法平衡這種既想生存,又怕死亡的心態,他的聲音很低,發泄似地說:“沒有別的路可走嗎?冒險……從哪兒開始呢?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我連一天也不願過啦。”
李春陽的性子本來就暴躁,只要他覺得可行的事容不得他人反對,隋風清的再次發泄無疑使他火冒三丈,訓斥道:“你小子什麼樣我還不清楚?要不是鬼子燒了你的房、糟蹋了你媳婦,你能跟歷大哥幹?”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不耐煩地接着說:“大家沒事琢磨琢磨,是想死,還是想活?”
華龍環視了一下四周,引導地問:“你們被抓來,到底犯了什麼罪?”
人們面面相視,他們弄不明白,華龍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裝糊塗。其實,這些人被抓到這裡,連他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又觸犯了哪一條法律。
“我是個莊稼人。”隋風清首先打破了沉靜。“只知道創造那些不會說話的生命。”
“我曾經是個工人。”李春陽接過話頭,他要看看華龍到底要幹什麼。“每天就是和機器打交道,從來也沒礙着過誰,要說犯了什麼罪嘛,對日本人來說,我要把他們趕出我們的家園。”
“也許這就是我們的罪過。”隋風清的話這回響噹噹的,說話的底氣十足,“我們頭帶領的隊伍是抗日的,我們當然要維護老百姓的利益。可惜,我們勢單力薄,在一次戰鬥中,弟兄們傷亡慘重,那幾條破槍無論如何也沒能幫我們突出鬼子的包圍,最終還是當了俘虜,這不,五十多人全被送到這裡來了。”
歷海城瞪了隋風清一眼,嫌他揭了自己的傷疤。隋風清嚇得伸了下舌頭,再也沒吱聲。
“他們說我身體好,稀裡糊塗就被抓來啦。”
“是啊,很多人都是因爲身體好被抓進來的。”
人們七言八語,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身體好竟然成了他們的罪過。
華龍滿臉的怒氣,不需人們再敘述,他已經感到這奇特的巧合裡,一定藏有天大的秘密,但他不知道,這天大的秘密到底是什麼。只聽他說道:“我長這麼大,還沒聽說過有日本這樣卑鄙的民族,還沒聽說過有這樣慘無人道的軍隊。日本人的所作所爲終於讓我看到了人類最大的悲哀——他們屠殺我們的兄弟,姦污我們的姐妹,奴化我們的兒童,他們到底要幹什麼,這不是要我們做亡國奴嗎?”
“小點聲。”李春陽止住華龍,用眼睛示意了一下門外。
華龍把聲音降低:“身體好也是罪過,真是天下一大奇聞,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就我個人而言,我們誰也沒有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日本人的目標不僅僅是佔領,而是要從靈魂上征服我們。”
靈魂、靈魂是什麼?這些人頭一次聽到這個名詞,雖然,他們並不瞭解靈魂這兩個字的深刻含義,卻多少知道它包容的大概意思。
李春陽儘量用最簡捷的話表達自己的心情:“你說的並非危言聳聽,我確實感到很震驚,難道我們,我們的國家就沒救了嗎?”
“真的不可救藥啦?”隋風清的嘴不愛閉着。未來已經對他失去了吸引力,他悲觀地說:“溥儀是個軟骨頭,是日本人的奴才,爲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投降了日本人。可他媽的蔣介石犯的什麼病,幾萬萬民衆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卻躲在峨嵋山上,過着花天酒地、悠閒和舒心的日子,老百姓用血汗養着的幾百萬軍隊,這咱倒成了縮頭烏龜。這不是明擺着讓小鬼子欺負咱們嗎?”
鄧昆擔心地說:“這麼說,我們只有等死一條路啦?”
李春陽緊皺雙眉,覺得隋風清的骨頭太軟,全沒有他的名字來得響亮,又覺得鄧昆沒有自己的主見,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的讓人鬧心,可他又不好說什麼,只得把氣撒到隋風清身上。“別聽他瞎白話,鄧兄弟,至少我們現在還活着,人不死就有盼頭。”
華龍很贊同李春陽的這句話,他說:“說得對,至少我們還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鄧昆問:“那麼,我們能作些什麼呢?”
華龍很具體地表述了自己的鬥爭方式,只聽他說:“讓我們所有的兄弟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所處環境的危險,做好準備,準備隨時逃出這座死亡之城。”
隋風清裝出吃驚的樣子,好像在嘲弄華龍的無知。他冷冷地說:“大張旗鼓地串聯,或者開個記者招待會,告訴日本人,我們還要暴動?”
“你少放個屁行嗎?”李春陽斥責道。同時接着說:“我同意華兄弟的意思,因爲,這是我們重獲自由和尊嚴的唯一方式,爲表明我的誠意,我保證一切聽華兄弟的。另外,和我一起被關在這裡的人我也負責做他們的工作,當然,也包括他。”李春陽用手指指隋風清。
隋風清的臉頓時變得通紅,無地自容地低下頭,再也不敢張嘴說話了。
不知今天是什麼日子,也不知是出於一種怎樣的心情,在一種茫然的本能驅使下,紅玉翻出了從家裡帶來的那件衣服,綠葉紅花的上衣,鮮豔的紅褲子,白色襪子,還有媽媽親手做的那雙繡花鞋,當然,還有那條從沒有捨得戴的白紗巾,一切還都那麼幹淨、平整、豔麗,穿在她身上,更顯出一種超凡脫俗的魅力。也許,當一個人面對這世界絕望的時候,纔會如此地重視自身的外在形象,此時此刻,紅玉正是處於這樣的心情,她已經對這世界沒有任何可表述的了。也許,歸去是一種最好的解脫方式。
紅玉認真仔細地對着鏡子左看看,右瞧瞧,生怕臉上留下淚的痕跡,生怕衣服上殘存一道皺紋或是一點兒灰塵。臉認真地洗過,並且淡淡地擦了一層粉,頭髮仔細地梳理過,並且抹了幾滴頭油,衣服沒有一個褶皺,更沒有一點兒灰塵,鞋也很乾淨,就連鞋面上的一對鴛鴦還是那麼栩栩如生,當她認爲一切都很隨心的時候,這才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推開房門,慢慢走了出去。
看樣子紅玉很平靜,平靜得讓人看不出她有什麼變化。當她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一個護院的走過來,色眯眯地盯着紅玉問:“今兒打扮得這麼漂亮,不是在等我吧?”
紅玉側過頭,會笑的眼睛好像做了回答:“我真的在等你,不過,我要先出去一會兒。”
護院的不再嬉笑,一本正經地問:“去哪兒?”
紅玉的目光離開那人的臉,顯得有點兒羞澀地說:“去買點兒女人用的東西。”
那人並沒有讓開路,粗嗓門再次響起來:“不能隨便出去,這是規矩,我給你買去。”
紅玉笑笑,那種甜甜的笑足以讓不懷好意的男人暈過去。“我一個弱女子能跑到哪去?不麻煩你了。跟你說,男人沾了那東西晦氣一輩子都不會離身的,還是我自己去買吧,你放心,這裡的姑娘沒有一個能跑出去的。”
那人色眯眯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紅玉,紅玉的笑當然也沒讓他暈過去。不過,紅玉的話一下子就讓他聯想到,這種女人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是骯髒的,他寧可在黑暗中爬到她身上,也不願意在光明裡沾上與她有關的任何東西。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在紅玉臉上摸了一把,然後,側開身讓出路,頭往外一擺,說道:“快去快回。”
沒成想,那人的一時疏忽,給他的一生帶來了無法治癒的創傷。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很美,藍藍的天,白白的雲,新鮮的空氣,自由的風,鳴唱的鳥兒,百花的芳香,小溪的流水……一切都是那麼賞心悅目,令人陶醉,可是,紅玉卻感覺不到這些。回頭望去,供養所已甩到身後,門前那面膏藥旗在空中搖搖欲墜,猶如喝多了人血的惡魔,在它腸滿肚裂之前,還要把血腥噴向這片大地一樣。
紅玉的心一陣顫抖,眼前只有淒涼,痛苦和無奈。呸,紅玉衝那個骯髒的地方吐了一口唾沫,繼續前行。
沒走多遠,嘩嘩的流水聲拉住了她的腳步,這正是她要尋覓的地方。對她而言,死,也許是最好的解脫方式。站在河邊,呆呆地望着清澈見底的流水,以及水中的游魚,一想到要在這兒結束自己的生命,她覺得自己的命是那樣的苦,苦得竟然不如一條小魚,不如一滴水純潔,既然這樣,活着當然就沒有什麼意思了,一想到這些,已然下的決心更堅定了。
不知是水涼還是她的心涼,反正她的心像結了冰一樣的寒冷,一步、兩步……河水在她的膝蓋邊流過,魚兒在她肌膚上一下又一下的摩娑着,好像在迎接她投身於這條純淨的河水之中。
“阿姨,你在捉魚嗎?”一個稚氣的男孩的聲音從岸邊傳來。
回頭望去,只見一個骯髒不堪,兩眼無神的孩子正呆呆地望着她。一看到這個孩子破衣爛衫的衣服處露出骨瘦如柴的肌體,不由得產生出一種同命相憐的情感,於是,她勉強裝出笑臉,說道:“是啊,河裡的魚真多。”
男孩的眼睛轉向水中,嚥了一口唾沫,他說道:“魚的味道一定很香,是吧?”
紅玉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問道:“你沒吃過魚嗎,它真的很香。”
男孩感到她問得很奇怪,具實回答:“我想都沒想過會有魚吃,只有日本人和財主才能享受。”
紅玉一陣心酸,緩緩地走上岸,摸了摸衣袋,遺憾的是一分錢也沒有,無奈,她摘下脖子上圍的紗巾,圍到男孩的脖子上,溫和地說:“阿姨不忍心捉那些魚,你看它們遊得多高興,可是,我們這些窮人卻都是苦蓮泡心般的苦啊。”
男孩睜大了雙眼,仰起小臉望着紅玉,疑惑地問:“怎麼,你也和我一樣苦嗎?”
紅玉搖搖頭,她不願再給這苦命的孩子心上再滴上幾滴黃蓮般的苦汁,苦笑了一下,指着仲馬城,說道:“回去吧,那座城堡裡有吃人的惡魔。”
男孩似乎明白了什麼,用大人般的口吻說道:“阿姨,你笑的樣子很美,像畫裡的天仙一樣,只可惜,你的笑不是從心裡笑出來的。我知道,你很善良,但是,惡魔不讓你快樂。”
紅玉又苦笑了一下,催促道:“走吧。”
男孩帶着幾分滿足,幾分疑惑,默默地走了。
空曠的大地上只剩下紅玉一個人,她再次慢慢地移向河裡,她要離開這個充滿災難的世界,離開那個充滿邪惡而又骯髒的供養所,離開生命裡擺脫不掉的痛苦和無奈,只有這背蔭河的河水,才能沖刷掉她所蒙受的蹂躪、摧殘和恥辱,也只有這背蔭河的河水,才能洗去她心中的淒涼和苦難。
郝嬸回到家裡,一天不見的兒女親暱地圍着她問這問那,她心裡總像有什麼事,覺得一點兒也不踏實,也就有一搭無一搭地應付着孩子,稀裡糊塗地吃完飯,便獨自躺倒了炕上。晚上,丈夫和她說話,她也懶得答理,氣得丈夫掉頭衝牆睡了。其實,郝嬸對這個家庭是很有感情的,她每天牽掛的就是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可是今天她怎麼也打不起精神,也排遣不了心中忐忑不安的情緒。紅玉實在讓她擔心,生怕一個想不開,又尋短見,因此,天剛矇矇亮,她便起了牀,做好飯,和丈夫說了句“我走了”,便匆匆上了路。
不知是因爲焦躁而耽誤了路程,還是因爲這路本來就很長,反正當郝嬸來到供養所的時候,正見三三兩兩的人在竊竊私語。
看到這種怪異的場面,郝嬸心裡忽悠一下子害怕起來,想到丟下那可憐的紅玉,心裡很是內疚,擠上前去,想聽聽到底出了什麼事。可她嘴裡又存不住話,哆哆嗦嗦的問:“我只想問一句,不是紅玉出了什麼事吧?”
郝嬸不是討厭的人,院裡的姑娘誰有話也不揹着她。只見一個眼圈紅紅的姑娘看了一下四周,小聲回答:“紅玉跳河死啦,聽說撈上來的時候,人都硬了。真慘啊。”
“昨天下午我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她有點兒不正常,嘴裡還不停的嘟噥着:我被騙了,我被騙了。”一個面龐黑黑的男人像回憶似地講述着,遲鈍地搖着他那後悔的腦袋。“誰知道她這麼想不開,唉,可惜了她那如花似玉的年齡。”
“你想想,一個人落到這種地步也是身不由己。”另一個姑娘同情地說,同時也嘆了口氣。“但得有一點兒活路,誰會去尋短見?唉,像我們這類人,你知道活着有多難,多累呀。”
郝嬸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也不管人們在議論什麼,在說什麼,瘋了一般地朝紅玉的房間跑去。
房間裡一切如舊,只是少了美若天仙的苦命兒紅玉。郝嬸的心顫抖着,雙眼執拗地在屋裡掃來掃去,總是希望奇蹟會出現。死是非常可怕的事,世上還沒有人會爲了了斷痛苦,去親身經歷這種事,待痛苦過後再復活過來。實際上,郝嬸完全相信,紅玉肯定是已經死了,但她寧願欺騙自己,說不定什麼時候,如花似玉的紅玉會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然而,迷迷糊糊的郝嬸只聽到一句不斷重複的話在屋裡迴盪:我被騙了,我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