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不這麼簡單”。鞏慶林無法接受敵人給予的這種莫名的優待,皺着眉頭,認真地說:“你們想想,一向狠毒的敵人會無緣無故的供我們吃喝,他們的仁慈一定包藏着某種陰謀。大家再想想,他們會如此的對待被他們叫做****、紅鬼、土匪的抗日誌士嗎?還有,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在我們中間每天都有人失蹤,用他們的話說是例行提審或是‘釋放’,我想問一下,那些從這裡走出去的人有哪一個回來過?我相信大家心裡都有數,因爲我們沒有一點兒可供證明的證據。再有,我們有哪一個人能在這裡待上三個月,沒有,一個也沒有。爲什麼,這是爲什麼?同志們哪,這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
人們沒有插話,只是默默地點着頭。鞏慶林接着說:“這件事我琢磨了不是一兩天啦,從我們到這兒的那一天就想揭開這個謎,可是我無法做到。他們行動得太隱密,並且不讓我們得到任何機會,我猜想,他們是怕我們知道這其中的秘密,一旦傳揚出去,會對他們極端不利。”
“是啊。這是一個惡魔般的行動。”唐新宇用手不斷地摸着長長的胡茬兒,沉思片刻才說:“這個行動如此恐怖,造成的傷害如此之大,如此可怕,這是存在的事實。我只想說,人們是否意識到惡魔般的行動只在這裡進行,其實,惡魔般的行動到處都在執行。他們殺害青壯年、姦污婦女、殘殺兒童,在華夏的所有角落,惡魔般的行動無處不在。而我們只是他們執行這個龐大行動的一部分。我敢說,進了這裡如同進了地獄,想逃都沒有機會。”
吳雲龍點點頭,好像突然解開了許多死結,面容嚴肅地說:“我們除了身上的囚服和身上唯一的一件內衣,簡直是一無所有,甚至於連弄到一根草棍的機會也沒有。我注意到每次吃完飯,他們對我們用過的碗筷都仔細覈對,說實話,他們絕對怕我們逃出去。”
“逃,往哪兒逃?”唐新宇的話不是反問,而是肯定語。“我想,即使我們就是出了牢房也不會逃出他們設計的第二道、第三道,或是第四道防線。其實,我所想知道的,他們到底要我們這些人做什麼。”
“還有一件事。”吳雲龍的樣子很神秘,好像只有他才能發現往往被人們忽略的問題:“不知你們注沒注意到,這裡被關着的,還有一些蘇聯人、朝鮮人。對啦,我還發現過幾個蒙古人,我真被弄糊塗了,日本人到底要幹什麼?”
“你怎麼不問問日本天皇去?”
有人故意逗着,氣氛變得活躍進來,人們終於從沉默中解脫出來。
鞏慶林希望人們的交流能夠幫助他解開思考了很長時間的問題,可是,他始終沒有得到答案,當人們七言八語的時候,他的思維神經就像一部快速運轉的機器,時刻尋找着那把解開謎底的鑰匙。突然,他的腦子裡冒出一個想了很久,而不敢下結論的可怕的念頭,莫非……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驚悸從頭頂一直傳到腳底,每次當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他彷彿都會覺得整個人類都會處於災難之中,彷彿地球即將進入末日一樣可怖,也許這世界正一步步臨進死亡。他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心裡不斷地祈求上帝不要把他這一閃念的念頭變成事實。鞏慶林沉思着,很久他才從那個可怕的念頭裡走出來。他環顧四周,看了看身邊這些淡漠生死的人,有些擔憂地說:“這裡的防範之嚴聞所未聞,想變成一隻鳥飛出去,或是想探到這裡的一點兒秘密,簡直比登天還難,這使我聯想到一些駭人聽聞的事件。當然,我說的這些死難者不是死在槍炮之下,他們是在不知不覺中,被不同的疾病折磨而死,初時有的渾身潰爛,有的全身乏力,昏迷不醒,有的無緣無故地發高燒,滿嘴囈語,有的噁心嘔吐,遍體紅斑……這麼說吧,如果不及時救治,十來天就會在極度痛苦的煎熬中死去,最輕的也會落下終生難以治癒的後遺症。”
“這麼可怕,聽得我渾身上下直冒涼氣,不會是天災吧?”
“自從日本人進來,怎麼死的都有,這不稀罕。”
“我也聽過這種事,遍地是屍體,要多悽慘就有多悽慘,連豬、狗、牛、羊也不會剩下。”
“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有人很關心這個問題。
這是鞏慶林經過反覆思考、長時間的推理之後,再一次觸動到哪個念頭的核心。那種心情是又驚又憂,一種不願觸動人們心底憤恨的情緒一度使他忍不住想放棄那一幅幅悽慘畫面所帶來的災難性的感染,但他又不得不說出心中的疑慮。當人們的議論停頓的時候,他用手示意了一下,然後才說:“這就是慘無人道、滅絕人性的細菌武器造成的,他們不但用動物做試驗,還會用活人做試驗,目的無非是想製成更有效,傳染力更廣,殺傷力更強的細菌武器來。所以,我懷疑我們這些被稱作‘木頭’的人是不是被他們用來做活的試驗品。我知道你們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如果我分析得不錯的話,有一天我們都會經歷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情,那是任何人都不願意去經歷的。”
“這種事我也聽說過,只是不敢去想,真讓人心驚膽戰,真想不到這種事會輪到我們。”
“東北有個傀儡皇帝,南邊有個的國民政府,如果不是他們無能,老百姓也不至於當亡國奴,我們這些人也不至於被做什麼試驗品。”
“狗日的,王八羔子操的日本小鬼子,世上的損事都讓他們幹絕了。”
“我說這些雜種操的怎麼對被俘的人挑挑揀揀的,像豬狗似的把我們秘密押到這兒,只要不鬧事,就像祖宗似地養着我們,原來包藏着禍心哪。”
“今天他們在這裡搞國際公約禁止的試驗,明天就會把罪惡散佈到世界的每個角落。”鞏慶林很激動,他的神經像要炸裂一樣,強忍住心中的怒火,認真地說:“我很清楚,我們早晚會死在這裡,我只希望能把這情況傳遞出去,制止這種罪惡繼續下去。”
“說的容易,無從下手啊。”
“我們不會有機會的,別傷腦筋啦。”
“在這裡是龍要盤着,是虎要臥着,可是,我始終想有一天會衝出這地獄般的魔窟。”
“敵人的計劃如此周密,我們無法聯合其他的難友,更無法同外面聯繫上。再說我們之間還沒熟悉,就稀裡糊塗地分開了,我是說敵人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這是實際情況。”
這一刻,這些衝鋒陷陣視死如歸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勇士們,的確被難住了。他們從來也沒想到過有一天會在敵人的魔窟裡一籌莫展,空有報國之志,對他們來而言,這是最痛苦的事。不能除惡楊善,不能爲人民解除飢苦,甚至連在戰場上爲國捐驅的權利也被剝奪了,這無疑比要了他們的命更難以接受。
“難道你們怕死不成?”有人心情不悅。
“從我參加抗日起,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有人表示不滿。
“慶林的良苦用心我們應該明白,老實說,被困在這裡的人沒有一個是孬種。”
“我們爲什麼不嘮嘮我們死後這裡會是什麼樣子呢?”鞏慶林並沒有被一些人表現出來的不同意見表示不滿,儘管他的思維總是與衆不同,有時還讓人接受不了,可他還是接着說下去。“即使有些事我們做不到,就不要浪費時間。憧憬一下未來,也許,我們失落的心情會得到一些安慰。”
有人在點頭贊同,看得出,死對他們已無所謂,重要的是,當他們意識到已經無法抗拒死神,即使去抗拒也無法改變命運的時候,暢談一下明天,感受一下陽光的燦爛,也是一件快事。那麼,在他們死後,經過同行者的前仆後繼,當他們爲之奮鬥的理想終有一天實現的時候,這裡所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才能使他們的心靈得到難以表述的欣慰、喜悅和滿足。
彷彿爲之奮鬥的那一天已經到來,吳雲龍臉上充滿了笑容,整個人都被融入天國般的境遇裡,美滋滋地說:“那時候,我們的祖國到處都洋溢着歡聲笑語,大地鋪滿鮮花,在明媚的陽光下,老人在敬老院裡安度晚年,孩子們歡天喜地的去學校讀書,世上將不再有貧窮、飢餓和戰爭,所有的人都像兄弟姐妹一樣和睦相處。你們說,這樣幸福的生活回味起來是多麼甜美。”
唐新宇似乎也嚐到了那種生活的甜美,不由得心花怒放,拍着雙手,笑容滿面地說:“我們爲之奮鬥,不就是爲了這一天嘛,那時人們將在舒適的環境裡無憂無慮地工作、學習、生活,還有……道路上會有更快、更舒適的汽車、火車,供人們上班、旅遊,天上也會有各種類型的飛機運送着人們去異國參觀、考察。或者人們還會發明一種能在九霄雲外觀察風雨雷電的什麼飛行器爲人類服務。”
“你是說這種飛行器能把測到的數據傳回到接收室,讓人類瞭解宇宙,認識宇宙,進而利用宇宙。”說話的是鞏慶林,他的豐富的知識使他比別人能更具體地說明他所通曉的一切:“總有一天,人們的夢想會變成現實。當然,人類會不斷地創造奇蹟,將使人類實現大同,那時的生活,你想象多美好,就會有多美好,我真希望親自迎接新生活的到來。一想到將來這裡的人們生活在安寧,幸福的環境裡,我這心裡就萬分地喜悅,雖然我們等不到那一天的到來,但我將爲後人的快樂而快樂着。”
“至少我們爲她的到來,出了力、流了血,我們死而無憾。”
“只要我們的人民脫離苦難,就是讓我再死一次,我也無怨無悔。”
在這裡,只有死亡,唯一永恆的是刻印在中國人民心底的驅逐日寇、捍衛民族尊嚴的不死的信念,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
在這裡,死成爲再生的延續,死化作春雨滋潤着大地,死變做黎明的太陽驅散黑暗,死演奏着鮮花、掌聲和歡呼的旋律。在這裡,死超越了價值的街量、摒棄了中華民族的愚昧、落後和軟弱,在傷痕的後面展示了偉大人民的不屈,堅強和力量。
在這些人的面前,沒有死的悲傷,也沒有亡的淒涼,因爲,他們是祖國母親的兒子。在他們身後,不再有貧瘠的荒蕪,也不再有肆虐的災難,前面不在有血與火的磨難,歌聲裡展現着陽光與大路的平坦。頭頂不在有黑暗,只有天空的湛蘭和燈光的燦爛,大地將到處是萬紫千紅,稻穀飄秀,工廠森立,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在這樣的憧憬裡,還有誰去感嘆生命的短暫,欣欣向榮、富足而強大的祖國,正是他們畢生所追求的。雖然,現在他們正經受着非人的折磨,雖然,他們在天亮之前將告別可愛的祖國母親,他們仍在用那顆赤誠的心去描繪那個令人仰慕的未來,用滿腔的熱血去澆灌在風雨中即將誕生的人民共和國。他們喜歡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用最美的詩句去讚美祖國,用最聖潔的語言去祝福祖國。
這時,月亮帶着一絲寧靜,從窄窄的窗縫中偷偷地溜進來,空氣也帶着醉人的清香,從一切可以流動的地方飄進來。至少現在,人們的情緒是平靜、理智而統一的。雖然,生的時間已經很短很短;雖然,不能再做驚天動地的偉業,他們腦子裡,已經沒有了失落者的懊喪和苦悶,只有對未來的憧憬和美好的祝願,同時,也感到一種莫名的解脫。
黑夜,使得探照燈的燈光顯得賊亮賊亮,它瀰漫着罪惡般的淒涼,災難般的血腥。日本士兵的口令聲,不時拉動的槍栓聲,則傳遞着兇殘,也展示着殘酷和罪惡的全過程。人們沒有理會這些,仍舊繼續他們的談話。
與衆不同的鞏慶林的確有他與衆不同的地方,當人們從痛快淋漓的暢想中還沒有走出來的時候,他又提出了一個令人吃驚,但更具體的問題:“每一個人都會預見到中國的將來會是什麼樣子,現在,我只想知道這座食人魔窟將來會是什麼樣子。”
“關心我們的受害地,規劃它的將來,這倒是個好主意。”唐新宇說。
鞏慶林真的佩服唐新宇的精明,反問道:“你說說看。”
“實話說吧,我心裡早就有譜了。”唐新宇故意賣着關子。“這規劃必須要有豐富的想象力,既實際,又有深遠意義,慶林,我說得對嗎?”
沒等鞏慶林說話,人們就搶着說起來。
“建一座大花園,讓罪惡永遠離開這裡。”
“還是建一座工廠實用些,我們的工業太落後了。”
“這裡原來是一片耕地,還是讓它變成農田吧,人總是要吃的嘛。”
人們爭先恐後,各抒已見。
鞏慶林只是微笑,而不表態。
吳雲龍思索了半天才醒過勁來,認真地說:“對,對,我看建一座紀念碑是最必要的,把那些被害的和我們的名字刻上去,這是一段恥辱的歷史,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嘛,再說,這段恥辱的歷史是不能,也是不應該忘記的。”
“我琢磨不該建紀念碑。再說,受害者都是被秘密運來的,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和我們的名字,這是一個謎,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
“日本人會有記錄的。”
“真笨,有句成語叫毀屍滅跡。小鬼子會把罪證留下?他們一定早準備好了,沒準兒他們會把一切連同這食人魔窟變成殘垣斷壁和灰燼。”
“沒錯,他們肯定會把這裡變得面目全非什麼也不會讓你辯認得出來。”
“我們應該相信,這段歷史一定會重見天日”
“我們還是討論建什麼館的問題吧。”吳雲龍面部表情十分莊重,他領悟到了鞏慶林的良苦用心。紀念這兩個字我看用在這裡很不恰當,罪惡不值得紀念,只應遭到詛咒。
“那就叫展示館,怎麼樣?”
“展示個屁。不行,不行,剛纔不是說過了麼,那是恥辱。”
“我看叫警示廳吧,讓我們的子孫後代永遠明白,人民不團結就要受欺負,國家不強大就會挨打受氣。”
“意思倒是差不多。”鞏慶林點點頭,沉思片刻,接着說:“你們看,要是把展示館變成罪證陳列館怎麼樣?”
“好,好,這名稱再達意不過啦,它的意思一看就明瞭。”
“如果再把這支部隊的番號寫上去會更準確,可惜,我們根本無法知曉敵人部隊的番號。”
“這就把你難倒了,放心吧,我們的後人一定會做到的。”
“行,就這麼定了。在這座食人魔窟的遺址上建一座侵華日軍第×××部隊罪證陳列館。”
………
日本侵略者發動的戰爭,給中國人民帶來了無窮的災難,只有親歷那場戰爭的人,才能看到日本人制造的罪惡,也只有親歷那場戰爭的人,才能感受到刻印在心頭的傷疤無法抹掉的痛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