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仲馬大尉可慌了神,他怕由此引發更大的麻煩,他更怕在哈爾濱遙控的石井次郎部隊長不會再給他重新表現的機會。現在無論是板着臉訓斥部下無能,還是如同哀樂的家鄉小調,都無法抹去他心中那被愚弄的痛苦。透過玻璃窗,他用那雙陰險、毒辣的目光捕捉着周圍的蛛絲馬跡,然而,一點兒可疑之處也沒有發現。陽光照樣普照大地,仲馬城照樣陰森恐怖,“木頭”照樣被囚在牢房,惱怒充塞着他的整個心房,彷彿要爆炸一樣。他無法忍受這件事給他帶來的恥辱,右手握成的拳頭在無意識的猛地擊向面前的玻璃窗,隨着嘩啦一聲響,玻璃碎片四散開來,噼裡啪啦地在水泥地上蹦跳着,在與地面碰撞時發出清脆的響聲,宛如雷鳴電閃一樣擊到他心上,使得他更加焦躁不安。他氣惱、憤恨,與那些像小鳥一樣飛向自由天地的人正好構成了鮮明的對照。
從開進北滿大獄起,仲馬就有了長期統治這片土地的野心。也許他追求的是有別於人的目標,也許他爲了要征服這裡所有的中國人,雖然這裡與世隔絕,如果沒有叛逆者的逃亡,沒有人會知曉這裡的一切。
不過,仲馬還是很自信的,逃亡者要的是自由,誰知道他們會逃向天涯海角的哪個角落,即使他們說出一切,也只能說明這裡是一座非人的監獄而已,何況,其中的秘密,靠他們豐富的大腦去猜測和推斷是不會有人相信的。但是,作爲仲馬城的最高指揮官,勢必要爲自己的任何一次失誤,哪怕一次小小的失誤,也要承擔責任。此時,他很想找出一百條,一千條理由來推卸這責任,可惜,意識在如此紊亂的情形下,怎麼也無法使他靜下心來。
作爲魔鬼中的惡魔,仲馬似野獸般露出尖牙利齒,透着狠毒的目光,窺視着被困在核心部手無寸鐵的那些人靈魂深處的動機,無法解釋的是,因爲這獸與人之間的差異,仲馬嗅到了一種人類所具有的、不被禽獸所屈服的氣息。這使得他心情鬱悶,頭腦一陣眩暈,幾乎忘記了他的罪惡的使命。他累極了,自從‘木頭’炸獄以後,他疲憊而絕望,不管用怎樣的方法,也不能讓那曾經有過的鋼鐵般的意志復歸,一想到這件事將在‘木頭’心底激起狂濤巨浪般的波動,一想到石井要怪罪他的無能,他恨不得一拳打碎自己曾經沾沾自喜過的腦袋。
不過,仲馬非常不願意就這樣了斷自己奮鬥了數年的仕途生命,他要利用最短的時間,最殘忍的方式,最卑鄙的手段挽回影響。想及此,他野獸般焦躁的腳步遲緩下來,不急也不緩,低着頭,不厭其煩地來回走着。每當他決定下一步棋怎樣走的時候,都是這樣,往往叫人弄不清,他的這個決定會有多狠、多毒、多損。
“鈴木。”仲馬終於停下腳步,衝門外喊道。
“仲馬大尉。”鈴木膽怯地推門進來,他實在猜不出仲馬會怎麼處罰他。
仲馬的狠、毒、損終於露出了端倪,他斜視着鈴木,故意徵詢地說:“我的美女餓了,你看喂什麼更能滿足它的胃口?”
“是。”鈴木當然知道美女是仲馬最鍾愛的一隻德國純種狼狗,聽完仲馬的問話,他先是感到不解,繼而變得驚喜。他意識到仲馬並沒有責怪他的意思,現在,他當然樂意用特殊的食物喂仲馬的美女,以換取主人對他的原諒。“我知道怎樣能夠滿足美女的要求。”
執行場地是一塊只有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但在仲馬的規劃下,顯出美觀、雅緻、詩情畫意般的情調,與在子彈射程內其他的地方形成鮮明的對比。
從寬闊、空曠的院落裡,穿過一條甬道,可以清楚地看到這裡所有的一切,兩塊綠色地毯的中間,裡面開滿了各式各樣的鮮花,那些鮮花組成了四個橫眉立目的大字:武運長久。在它們的東西兩邊五米遠處,栽種了兩排似傘狀的松樹,幾隻鳥在樹上飛來飛去,啾啾地鳴叫着,似是在讚賞爭豔鬥芳花瓣間忙碌的蜜蜂,又像是同在花叢中,草坪裡成雙成對翩翩起舞的蝴蝶傳遞着某種信息。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離圍牆三米處,電網的下面豎着十個用圓木做成的十字架——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用仲馬的話說,除了那些絕對不能泄露的秘密外,這是他最滿意的一處傑作。此時他就站在這幅傑作的畫面裡,猙獰的面目正對着被綁在十字架上的三個傷痕累累的逃犯。
“你們跑啊,爲什麼不逃了呢?”仲馬譏諷地嘲笑着,當他看到這三個人毫無懼色時,轉身問鈴木:“有招供的嗎,誰是主謀?”
鈴木跨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回答:“我看他們都像是****分子,一個個嘴硬得很。”
“嗯,我知道了。”仲馬乾笑了一聲。那是一種最恐怖的笑,每當他要殺人的時候,都會向他眼裡的被征服者發出這種魂飛魄散般的笑聲。
十字架上被綁的人並沒有因爲這恐怖的笑聲而顫抖,只是累累的傷痕讓他們露出了一絲痛苦的神情。
“這就是他們渴望的自由嗎?這些被寵壞的‘東亞病夫’。”仲馬這樣問着自己,之後他又嘆了口氣,徑直走到楊惠林的面前,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用手指敲打了幾下揚惠林胸前還在流血的傷口,語調平穩而和氣:“真不幸,我很同情你們的遭遇,爲什麼要選擇這樣危險的路呢?你們太急躁了,本來可以聯絡更多的人,可是你們太沒耐性了。”
楊惠林被綁在十字架上,傷口的血已經把衣服染紅,他高傲地揚起頭,鄙視的目光望着仲馬和那些士兵,無所畏懼地說:“對你們的話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因爲你們是魔鬼,沒有什麼事是你們幹不出來的。動手吧,痛快點。”
仲馬沒有料到眼前的這個中國人怎麼會這麼不怕死,他心裡不禁咯噔顫抖了一下,臉上露出懷疑的神情,試探着說:“你怕死啦,我不會讓你就這麼便宜死的。”
“哈哈。”楊惠林大笑起來,那種豪邁,那種誓死如歸的神情足以讓仲馬心驚肉跳:“落在你們手裡,我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來吧,我在等着你呢。”
仲馬氣急敗壞地一揮手,衝士兵吼叫着:“等什麼,動手啊。“
楊惠林卻笑了,看着暴跳如雷的仲馬嚴厲地回敬道:“我可以肯定地說,你們日本軍人的所作所爲從一開始就書寫着陰謀、恐怖與慘絕人寰的文字,預示着消亡、毀滅與必然失敗的可悲歷程。”
仲馬聽到這兒馬上止住了士兵,冷靜地把目光鎖定在楊惠林臉上一動也不動。
楊惠林有些驚異於仲馬的冷靜,更驚異於他對整個事件的精確分析,楊惠林領悟到了這個劊子手不同於日本士兵的狡詐,覺得這個日本軍官太過於虛僞了,楊惠林不喜歡仲馬用這種虛僞憐憫的態度對待自己。
楊惠林的冷漠表情讓仲馬感到很沒面子,他絞盡腦汁要在對方生命的最後一刻,狠狠地羞辱對方一番:“你們幾個真的很自私,這裡的所有被關押的人,完全可以和你們一起行動,那樣,會有更多的人從這裡飛出去,遺憾的是你們卻沒有那樣做,只逃出了六個。更可惜的是,這次電網停電的機會你沒有抓住。”
楊惠林並不爲自己的行動後悔,雖然這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暴動,最低限度讓更多的人從中看到了希望,何況這次還逃出去六個人,想到這裡,他忍住傷痛,臉上露出快意的微笑。在這種氛圍中,他的微笑含有一種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氣概。“我的確這樣想過,如果不是出現意外,我肯定會這樣做,在這座死亡之城裡很多人付出了生命,現在,搭上我一個也無所謂。仲馬,你想想看,如果有人想逃出去,你能擋得住嗎?”
仲馬像捱了一悶棍,敏感地覺察到自己看走了眼,但是,他忍下了,他要看看楊惠林的嘴有多硬,骨頭有多硬。“你不掩飾自己的觀點,這很好,我就喜歡和坦蕩的人打交道。我知道你恨我,恨仲馬城,恨我們東洋人,你不用說我也明白,凡是我們做的你都恨,這種對東洋人的恨甚至讓你毫不吝惜自己的生命。不過,你們中國的秦始皇有人恨過,成吉思汗也有人恨過,他們依舊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別忘了,我將會永遠主宰你們的命運。”
“哈哈哈。”楊惠林大笑起來,那笑聲震顫的傷口隱隱作痛,他永遠不會相信仲馬的胡言亂語,當然也就永遠不會向仲馬低頭,這個深陷戰爭泥淖的東洋鬼子得到的永遠是反抗和不屈。於是,他反齒相譏道:“我恨你們的所作所爲這是不會改變的,至於秦始皇、成吉思汗,你跟本無法與他們相提並論。好啦,不要沒屁咯拉嗓子啦,你打算怎麼殺我?動手吧。”
仲馬很快在楊惠林面前敗下陣來,他分明看到一個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的一隻羔羊靠在十字架上,正無奈地等待着他的宰殺,他是我的囊中之物,口中之食,怎麼眨眼之間又成了一隻雄獅。不,他不可能還有這樣的餘威,我要讓戲繼續下去,如果草草收場,莫不如一開始就不去扮演這丟人現眼的角色。反過來又一想,即使再演下去我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丑角,他的雙眼轉了轉,臉上現出猙獰可怖的神情,氣急敗壞地喊道:“我每天貴賓似的養着你們,吃飽了撐的,是吧?”
楊惠林針鋒相對:“你包藏着什麼禍心,自己心裡最明白。”
仲馬祈求般地仍舊在喊:“告訴我,你的同謀還有誰?”
楊惠林的話十分肯定、果斷。“四萬萬中國人都是我的同謀,你能怎麼樣?”
“你要好好想一想,死是很痛苦的事情。”
“從我嘴裡你什麼也不會得到。”停了停,楊惠林接着說:“生活在苦難中的人,傷口上再撒把鹽也算不了什麼。死對我來講並不可怕。”
“八格。”仲馬渴望的絕不是這樣的結果,他再也裝不下去了,衝鈴木一揮手,惡狠狠地說道:“讓我的美女去和他理論吧。”
伸着長長的舌頭,喘着粗氣,露出尖牙利齒,閃着兇光,身體前傾,經過特殊訓練的美女懂得同類的意圖,見仲馬的舉動,兩隻後腿一用力,馬上躍起兩隻前蹄。牽着美女的鈴木差點兒被帶個跟頭,趔趄着前衝了幾步,總算穩住了身體。他呵斥了美女一聲,然後把手裡的繩索遞給一個士兵,這才一步步地朝楊惠林走去。鈴木一邊走,一邊從腰間拔出那把鋒利的刺刀,同時,習慣性地在大腿外側蹭了蹭,刺刀的寒光在烈日下一閃一閃的直刺人的雙眼。只是眨眼的工夫,鈴木就像鬼魅似的移到楊惠林的面前。
楊惠林知道自己面臨的結果會是什麼樣子,他實在沒有理由去祈求日本惡魔的仁慈。那不是他的性格,總之,今天,他的生命很快就要結束了。
他非常留戀地望了望天空高懸的太陽——它今天顯得很大、很圓,柔和的光線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又望了望院落裡黑壓壓的人羣,一眼就認出了站在最前面的華龍,雖不很清晰,那悲傷、焦躁的神情他完全想象得出來。因爲這無言的關切楊惠林舒心地笑了,他已經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就把目光移到鈴木身上,瞥到閃着寒光的刺刀,在上面停留了足有幾秒鐘,而後很平靜地說:“還等什麼,開始吧。”
只有最勇敢的戰士,才能在生死關頭表現得如此地毫無畏懼。
鈴木望着楊惠林大義凜然的面孔,心中惴惴在想,如果我從他嘴裡掏出秘密,說明我比仲馬更精明,也許這仲馬城有一天會變成鈴木城呢,他又故意蹭了蹭刺刀的刃口,企圖以此雕蟲小技讓對方敗下陣來。不對呀,預想的結果沒有出現,他分明看到被綁在十字架上血肉模糊的漢子正在用看小丑似的目光嘲笑着他,他被這嘲笑弄暈了,呆呆地望着楊惠林,不知是該立即動手還是再表現一下。
這是一種心機與理智的取捨,最終鈴木還是採取了最初的計劃。他把刀尖頂在楊惠林的胸口處,接着伸出左手的大拇指,用很大的聲音說道:“你是中國人的這個,仲馬大尉不希望看到你變成殭屍,只要你說出還有誰參與了這次暴動,皇軍會送你到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專家幫你療傷。”
“……”楊惠林沒有回答。
既然開始了,就不能放棄。鈴木繼續說:“說出來吧,不要把路堵死。人死是不能復生的,你要好好想一想。”
“……”楊惠林還是沒有回答。
鈴木很生氣,臉上卻裝出一副誠懇的樣子,用最貼切、最能打動人的詞語說道:“我們這樣看重你,相信你,並且希望我們能夠成爲朋友,哪怕你不爲自己着想,也要爲他們着想吧。”鈴木指了指被綁在十字架上的另外兩個人,接着說下去:“不要因爲自己的錯誤選擇,而斷送了其他人的性命,你們人不會這麼自私的吧。”
“呸。”楊惠林再也忍不住了,把嘴裡帶着血絲的一口濃痰用力地朝鈴木吐去,帶血的濃痰箭一樣地,準確地射中鈴木的臉部——他厭惡鈴木這種卑鄙可恥的伎倆,怒斥道:“狗日的小鬼子,你不配談論。”
鈴木愣住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竟是這樣的結果,並且很敏感的意識到,不光是在士兵面前丟盡了臉,更糟的是讓仲馬見識了他的無能,進退兩難之際,他手上用力,刀尖刺進楊惠林的皮肉足有一寸深。咬牙切齒,氣急敗壞地嘲弄道:“你喜歡這樣嗎?”
楊惠林感受到心的狂跳,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但他馬上咬緊牙關,忍住疼痛,用盡全身的力氣,擡起右腳毫不留情地往鈴木褲襠處踢去。“去死吧。”
雖然楊惠林有傷在身,這一腳下去,鈴木的三魂也被踢掉了兩魂,兩手捂住命根子,在地上翻來翻去,顫抖的聲音號叫着:“皇軍的不好了,要斷子絕孫啦。”
鈴木的表演讓人忍俊不禁,可是,日本士兵沒有一個敢笑出聲來的,只在心裡竊竊地偷樂。只有仲馬乾巴巴地笑了一聲,但隨即馬上停住了,不屑一顧地自語道:“無聊,活該。”仲馬猜得出鈴木的良苦用心,在仲馬城裡,也只有他敢於取代他,妄圖成爲這堡壘的新主人。其實,從一開始他就默默地注視着鈴木在這次事件中的一舉一動,一種幸災樂禍的動機促使他縱容鈴木盡情地表演。而今,他再次領略到了鈴木的難堪,很高興地看到唯一的一個覬覦他權利的小人狼狽的樣子。但他顯然不願意這種有損於大日本皇軍威嚴的場面繼續下去,他側轉頭,用日本話嘰裡咕嚕地對士兵說了一陣鬼話,之後三個日本士兵一個叫藤野的走到楊惠林面前,另兩個叫武田紀雄和田野紀夫的分別走到那兩個被抓回的人的面前。
藤野首先狠狠地打了楊惠林一個耳光,惡狠狠地罵道:“懦夫的民族。”
武田紀雄也不示弱,緊跟着一拳打在被綁在中間十字架上的人的臉上,同樣咬牙切齒地罵道:“病夫的民族。”
田野紀夫更不甘寂寞,羞辱中國人是日本士兵的一大樂趣,他自然不會放過這種顯示征服者尊貴身份的機會,擡起腳也狠狠地朝最右邊的那個人臀部踢去,那個人哎呀一聲靠在十字架上,痛苦地呻吟起來,一個個日本士兵樂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地歡呼起來。田野紀夫並不解恨,衝那個人的臉部狠狠的又是一拳,嘴裡還兇狠地罵道:“永遠也擡不起頭來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