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春旺的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感覺,這個看似普通的,站在人羣裡決不會被人注意的人,遠比他了解的要成熟、膽大、精明,而又讓人琢磨不透,難道……他問自己。當然處在危險中的人求生的往往會使人變得堅強無畏,甚至於會險中求勝或是孤注一擲。而一般的人在這種地方,即使生髮出這種近似於荒唐的想法也決不可能向一個素無交情的人發出這樣的逃亡信息。沒錯,華龍肯定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對於這種定義式的解答,似乎沒有什麼錯誤。這使齊春旺一下子聯想起以前的幾件看似並不相關聯的事來。剛被押來的那天,方誌勇要給他搶佔劉玉柱睡的那處唯一有陽光的地方,在要發生衝突的時候,華龍說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咱們都是落難的人,何必爲了這點兒事非要爭個你強我弱,我們應該一致對外。”當時,他並沒怎麼在意,現在想來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他又想到了一個不能理解的問題。華龍經常和一些人秘密地交談,甚至利用一切機會與地道工程沒有關係的勞工暗中傳遞消息,這段時間,他還有事沒事地與和他一起來的國民黨士兵中間,不是和這個套近乎,就是同那個拉關係,今天又找上自己。想及此齊春旺的心裡可就犯開了嘀咕:“看來,他肯定有不可公開的目的,否則,他不會在這種地方廣交朋友。”華龍這些神秘的,不露痕跡的舉動,粗看起來,這些細節無可挑剔,細一琢磨,這裡就有問題了。齊春旺是何等人物,於是,他也同樣試探地問:“你有把握這裡的人都聽你的?”
“要是就這樣死在這裡,連掙扎都不掙扎一下,我是死不瞑目的。”華龍沒有正面回答,齊春旺的話讓他不寒而慄,這是一個聽一言而知全盤的人物。華龍對此深信不疑,以至於考慮是否繼續他們之間的溝通,所有這些下級軍官的習慣和嗅覺,自然與一般的士兵不同,他的粗魯、傲慢、家長式的作派,卻又不失爲性情中人。他意識到,齊春旺是一直在不抵抗的命令下行事的,他本是個執行者,今天又成了被損害者,誰知道他心裡是怎麼一種動態呢?就像他在被奴役的過程中會得到什麼教益一樣,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華龍感到,有必要爭取齊春旺,如果他對這種生不如死的和華龍奔向自由的建議無動於衷的話,只能說明他的奴性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經過觀察,華龍斷定,齊春旺不是那種甘願受辱的人。於是,華龍磕了磕筐上的殘土,悲觀至極地說:“唉,只能等死啦,人家衝過鋒陷過陣的大營長都沒法子,咱一個沒頭沒臉的老百姓更沒轍了。”
齊春旺的大腦並沒有被繁重的勞動壓得失去思考,他的貧困的家庭,他的苦難的童年,他的不如意的軍旅生涯,他的不甘寂寞的現狀,這些都曾使他對未來絕望。但有一點卻是不爭的事實,在食人魔窟這種惡劣的環境裡卻促使他學會了思考和總結,爲了能填飽肚子,他離開貧瘠的土地當了兵,受盡折磨的他終於憑藉他的勇敢坐上了營長的位置,然而不幸的是,在他剛剛被宣佈當上營長的第三天,在一次不抵抗的撤退中,他和他的弟兄們被日本人俘虜了。在這裡的一段時間,他終於想明白了,他的坎坷的一生辦錯了很多事,最糟的是當了國民黨的兵,最慘的是稀裡糊塗地被鬼子捕獲了,後來把他放了,他又鬼使神差地當了勞工,這是命運不好嗎?這並非是他無能,並非是他的弟兄們無能,命運可以捉弄他,長官可以拋棄他們,他卻不甘心做亡國奴。他目睹了這裡發生的一切,每天都會聽到或者看到有人被奪去生命,他常想,說不定哪天會輪到自己。
夜裡,躺在那塊窄窄的,冰涼的土地上,齊春旺思念着遠方生死未卜的親人,被戰火摧殘的,淒涼的土地,回想着滾滾奔騰,發出咆哮的黃河,歷經蒼桑歲月,殘破的長城,目睹着東北三千萬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民不聊生的慘狀,他悟出了一個重要的人生哲理,靠獨裁者壟斷下的國民黨政府,靠滿州政府,老百姓不會有出路,中國也不會有出路。只有才能救中國。
那麼,華龍到底是不是的人呢?他想,首要的不是確定他是誰的人,關鍵是他和華龍,和這裡所有的面臨危險的人,如何聯合起來。死,他實在不願想這個可怕的字,卻又擺脫不了死字的糾纏,死只是早晚的事,他卻不情願在這種環境,在這種狀態下任人宰割。他像一隻睡着時被網住的老虎,正睜大眼睛綣縮在堅固的羅網裡,瞅準機會一旦機會到來,就怒吼着從羅網裡衝出去,重顯虎威。
於是,齊春旺細心觀察,體味發生在華龍身邊的每一件小事,同時,詳盡地瞭解這裡建築的佈局及勞工的分佈情況,更重要的是鬼子的兵力,火力佈署。
也許,這種刻意的、全方位的觀察和了解使齊春旺初步讀懂了華龍,看到了一絲生的曙光。說實在話,在這種環境裡華龍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聯絡各個工地的關鍵人物,真是讓他心服口服。沒有慎密的思考,沒有雄辯的口才,沒有息息相關的利害關係,沒有過人的膽量和智慧,是絕對做不到這一點的。這不是盲目的鋌而走險,只有知己知彼,把握住稍縱即逝的機會,不惜一切地羣起而攻之,才能置之於死地而後生。那麼,華龍想選擇那裡做突破口呢?這讓齊春旺百思不解。
一天夜裡,他看大夥都睡着了,有的還打着沉重的呼嚕,他起身輕輕捅了捅華龍,黑暗中覺得華龍動了動,這才貼近他的耳邊,低聲說:“睡着啦?”
華龍早覺察到齊春旺有話要跟他說,卻不知會說些什麼,隨口迴應着:“這麼冷,怎麼睡得着?”
“我們靠在一起吧,也許能暖和一些。”齊春旺說話的同時,主動地往華龍身邊躺下去。
華龍並不驚異齊春旺的舉動,最近,他總是有意無意地靠近自己,和自己開始時的主動竟然一樣,並且,在他的目光裡,透露出善意的光芒,這使得華龍心裡有些感動,但他現在卻還是警惕地敷衍着:“是不那麼冷啦。”
“我看你不是一般的人,說不定你是…….”齊春旺沒有把話說下去,只是在黑暗中捕捉華龍的心理變化。
華龍想不到齊春旺會這樣直來直去,他很吃驚:“我不明白你說什麼,睡吧。”
“沒有誰能阻擋住這麼多人往外衝,除非我們自己不向往自由。”齊春旺不理睬華龍的搪塞繼續說下去:“我是從槍林彈雨裡、屍體堆裡爬出來的軍人,我知道生命的重要。當然,我也能猜測到你想幹什麼,那道魔窟的大門,不是那麼容易邁出去的,我還是那句話,就是變成一隻鳥也休想從那裡邊飛出來。我知道,你還不敢相信我,你應該明白,我們都是中國人,同在這恐怖而可怕的魔窟裡,雖說我們曾經勢不兩立,可是現在,我們卻是一樣的人。
齊春旺言詞懇切,華龍雖說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感受到了齊春旺發自內心的真誠,他用右手抓住對方的左手,輕輕搖晃着:“其實,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願望,趕走日本人,過舒心自由的日子。“
“對,你說的都是大夥的心裡話。“
天還沒亮,正是冷的時候,像每天一樣,人們在寒冷中,在半睡半醒中被趕出去幹活。 щщщ ⊙Tтkā n ⊙C○
人們的倦意沒去,打着哈欠,佝僂着身子不情願地慢慢走出去。
“快點兒,開工啦。”秦福和鬼子手中的棍子不停地擊在動作慢的人的身上。
人們彷彿已經習慣了這種非人的折磨,因爲動作還是那麼慢,棍棒無情地落在身上,一聲聲痛徹心腑的聲音。
李財顫抖着幾步跑出去,他纔不會挨這冤枉打呢,如果鬼子讓他吃屎,他也會毫不遲疑地吞下去,日本人統治了一切,誰惹得起?留條小命總比永遠閉上眼睛強。
他的動作利落,首先拿了一把鐵鍬,又抓起一根扁擔,停了一會兒,見齊春旺走過來,很自然地把扁擔遞過去:“營長,給你工具。”他的語言、舉動都顯示出這是個見風使舵、奴才似的小人。
齊春旺接過扁擔,什麼也沒說。
李財並不在意齊春旺的冷漠,看看四周,見監視的鬼子沒注意,拉住齊春旺夾在人羣裡,眼睛裡流露出膽怯,小聲說:“營長,和華龍別那麼近乎,我看最近你像是被他迷住了,同他在一起早晚會出事,別撿不着便宜反過來把命搭上,犯不着。”
齊春旺很吃驚,他了解李財的爲人,更瞭解他的秉性品行,警告似地說:“你聽到了什麼?你聽着,不該你管的事不要管。”
“是。”李財小心地打量着齊春旺,不時閃着狡黠的目光。“我們是槍炮裡走過來的患難兄弟,我怎麼會給你找麻煩呢?”
齊春旺知道李財言行不一的毛病,確切地說,李財的勸告和表白似乎讓他感到一絲的不安,因此,他又囑咐了一遍:“咱們幹活去吧,記住,別忘了我說的話。”
李財走後,齊春旺人不知鬼不覺地利用趕路的機會,找到他最信任的一個排長,輕輕地交待着什麼。
外面探照燈一夜沒停,把每個角落都照得通明透亮,崗樓裡的士兵每時每刻都在嚴密地監視着;巡邏的一隊隊士兵的目光更是在捕捉着每一個可疑的隱患。一有風吹草動,黑洞洞的槍管裡隨時都會噴射出致命的火焰,跟班的士兵更是一步不離地在勞工身邊像幽靈一樣的游來游去。應該說,出工、收工、吃飯的這段時間最令士兵緊張,也是最嚴密的時候,這時候,一兩千人幾乎是同時,在不同的地方,向不同的工地走去,手裡拿着可以當做武器的工具,如果這時有一個人站出來一聲吶喊,很難想象會發生怎樣的驚天動地的事件,但是,沒有一個人敢於站出來。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一兩千人在高牆、鐵棘籬的囚禁下,在機槍有效的射程內,在惡魔般的刺刀面前,如果沒有周密的計劃,統一的行動,絕對不會邁出魔窟一步。
那麼,這些衆多的無辜的人,難道就這樣心甘情願,自消自滅,任人宰割嗎?不然,這類問題在每個人的心中,不知思考了幾百遍,幾千遍,每當他們的目光相碰時,都希望在那裡得到一種啓示,等待着生與死的較量。
繁重的勞動,豬狗不如的伙食,不盡的凌辱和折磨,更有每天在各種情況下變成殭屍的同胞,這些非人的,恐怖的遭遇,使他們逃生的念頭更加強烈了。
沒有人會主動把腦袋放在鐵砧上,任由東洋鬼子去砸,至少他們珍惜自己的生命,他們心裡的憤恨高於忍耐力幾倍,幾十倍,這種醞釀中的,積蓄的憤恨,如果不釋放出來,沒有比這更難受的了。
儘管表面上這些人沒有一絲可以引起注意的舉動,仍可以感到惡魔們並沒有放鬆警惕。這時,一個勞工,齊春旺原來的一個部下,不知爲什麼,突然倒在地上,還沒等他爬起來,便被福田發現了。
“快起來,偷懶我殺了你。”福田大喊着,同時把子彈推上膛,他恨這些人,他恨所有的中國人:“快點兒。”
這人掙扎了幾次也沒站起來,他解釋道:“我肚子疼得厲害,也許是急性闌尾炎。”
福田並不管這些,不用再找藉口,他有權利處罰這個倒黴的勞工,以報咬耳之恨。他一邊舉起槍,一邊說:“讓你欺騙皇軍。”說完,刺刀已深深地沒入胯骨肉最多的地方。
“饒了我吧。”那人痛苦地倒在地上翻來滾去,鮮血順着洞流出來,病痛、恐懼和傷口的巨痛使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可以聽出他的聲音都是顫抖的:“我確實有病,爲什麼這樣對待我?”
福田並不聽他的哀求,後來見他的哀求變成了質問,更不會放過這名勞工,他覺得,他的權利並不比天皇小多少。天皇可以讓日本軍隊侵略中國,作爲士兵,他可以決定任何一箇中國人的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珠聯璧合的搭擋。但見他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態,用帶刺刀的槍指了指秦福,蠻橫地說:“找個人把他拖到四方樓去。”
“畜生,沒有人性的東西。”那個勞工不再哀求,他明白哀求救不了他,他也知道秦福會把他送到什麼地方去。“老天不會放過你的。”
華龍的眼裡噴射着怒火,幾次想衝過去,都被齊春旺拉住了。“他會被弄死的。”
“我知道。”齊春旺更傷心,低聲說。“你看到了吧,咱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華龍看着那名勞工在眼前被人拖走,地上斷斷續續地留下一片片血跡,他的手用力抓住齊春旺的手,同樣低聲說:“一兩千人和一個人,你總算弄明白了。“
齊春旺壓住怒火,恨恨地跺了下腳:“狗日的,又欠下一筆血債!”
華龍也很悲憤,他盡力讓自己的心緒平靜如一泓潭水,也許只有平靜,深思熟慮的計劃才能得到順利進行,如果憤怒的魯莽觸動仇恨的引線,絕不是一句過失所能挽回的。
人們被這悲慘的一幕擊得氣憤難忍,除了李財一個人外,每個人都把拳頭攥得咔咔做響,恨不得衝上去把福田和那些幸災樂禍的士兵的腦袋敲成爛泥。他們很清楚,在這裡待下去,同樣的命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輪到自己。
李財象遭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他的頭似乎要炸開了似的,渾身癱軟得都快站不住了,這種兇殘的虐待時時讓他膽戰心驚,他時時在想,如何才能擺脫這樣的處境呢?他意識到,要想在這裡像秦福那樣,只有得到日本人的信任才能趕走死亡的威脅,雖說這樣活着像奴才似走狗,還要遭千人指萬人罵,卻可以保住性命。他看起來很聰明,賬也算得不錯,他並不以背叛爲恥——最主要的是能夠活着。他曾經想過不是一次兩次,假如把華龍他們圖謀不軌的事報告給日本人,肯定不會再受這種沒有盡頭的痛苦的煎熬,甚至還會得到重用也說不定呢。
如此看來,李財要做一個可恥的角色了,可華龍、齊春旺卻渾然不知,還被矇在鼓裡呢。
天大亮了,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疲憊不堪的人們拖着沉重的腳步,排着隊去領那份難以下嚥的早餐。
人們有秩序地同每天一樣,李財從後面趕過來,經過齊春旺身邊時,他似乎要停下來,但是,只猶豫了一下卻沒那麼做,因爲,他看到了齊春旺身邊的華龍,看到了他們眼中的不信任的目光。在他們的前邊不遠處,在地道口前面堆成一座小山的殘土邊,在勞工聚集的四周,福田、江上秀樹和很多的士兵如臨大敵般地把這裡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個個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們,陽光下,刺刀閃着耀眼的寒光。
現在,李財走得比剛纔快了許多,簡直像小跑。按規定,吃飯之前都要把工具堆放在一起,不知是他忘了規矩,還是沒有覺察到違反了規定的危險,反正鐵鍬在他急速的行走中在他手裡來回擺動着,特別的顯眼。
李財已經下了決心,一兩千人的生死和他有什麼關係?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這句話是哪輩子傳下來的他纔不管呢,只要是適合自己的就是真理。看看就要到了領飯處,十幾米的地方站着福田,李財像是見了救星似的,突然衝出人羣,一邊往福田身邊跑,一邊大聲喊道:“太君,他們要……”
福田有了被咬掉耳朵的教訓,自此以後就分外的小心,總怕不知什麼時候頭也會被擰下來。對此他更恨這些勞工,更恨中國人了。其實,李財不尋常的舉動,他早就注意到了,他要找機會報復,現在機會來了,李財正拿着鐵鍬,大喊着跑過來,他便厲聲警告說“站住”,同時拉動着槍栓,把子彈推上膛。
華龍的心一下了提到嗓子眼兒,把肩上的扁擔拿到手裡就要衝上去。
齊春旺一下子抓住華龍,盯着他,冷靜而又自信地說:“他的嘴馬上就會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