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黃若偉正坐在桌前的木凳上,藉着微弱的煤油燈光,看一份黨內文件,看過文件後,習慣性地看看窗外淒涼的景象,伸展一下胳膊,然後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黃若偉非常關心哈爾濱的形勢,市內到處都充滿着危機,日軍加緊了對山區抗聯的圍剿,對市內黨的組織又採取了更猖狂的破壞行動,這種非常時期的猖狂行動已經持續了很多年,只要發現一點兒蛛絲馬跡,就意味着又會有一些同志被捕,這不能不讓他憂心忡忡。黨的指示非常明確,爲了避免組織遭受不必要的損失,要求各級組織對黨員,救亡人士進行一次思想方面的教育,在一切行動中要謹慎、謹慎再謹慎,不給日本人及敵僞分子可乘之機。
黃若偉是從去年才擔任區委副書記的,在這一年裡,他確實遇到過不少的困難,有一次甚至差一點兒就被日本特務抓獲,虧得他機敏地甩掉了日本特務的跟蹤,才得以脫險。他又是個責任心極強的人,既然選擇了禦侮救亡的路,就會責無旁貸地勇敢走下去,這時的局勢相當嚴峻,時時處處都有危險存在。他知道危險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內部出現的內奸。想及此心裡暗暗下了決心,決定對區裡所有同志進行一次黨的紀律教育,進一步加強同志們對黨的紀律的認識,在這種極其惡劣的形勢下,緊緊依靠黨的指示精神,對敵展開更有力的鬥爭,早日把日本鬼子趕回日本去。
突然院子裡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這種時候是誰來了呢?黃若偉感到不對勁,迅速用桌子頂上門,把那份剛看過的文件引着後,又急忙拿出所有的文件燃着了。
咚咚,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敲着門,大聲喊着:“開門,開門。”黃若偉的預感很快被證實了,危險正一步步逼近,他顧不上自己的安危,鎮靜地看着文件慢慢地化成一堆灰燼。
黃若偉的媽媽秦淑芳這時從屋裡走出來,平靜地對黃若偉說:“若偉你快跑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黃若偉很冷靜地對媽媽說:“能往哪兒跑,院子裡都是他們的人,媽媽您放心,我不怕。”
秦淑芳見事已至此連忙走到頂住門的桌子跟前,用那雙女人的手使勁地推着桌子。這時外面的人急眼了,門被從外面踢倒了,倒過來的門板正砸在秦淑芳的頭上。黃若偉一見非常着急,奔過去一把把門板掀到一旁,抱起秦淑芳:“媽媽您頭上出血了,不要緊吧?”
這時兩個彪形大漢走過來按住黃若偉,惡狠狠地問:“你叫黃若偉是吧?山下太郎和野藤壽左先生早就注意到你了。”
黃若偉相當冷靜。“你們認錯人了,我叫楊大柱。”
“你看看這是誰。”山下太郎指着後面的一箇中年男人說:“黃副書記,你不會連你的名字都忘了吧,爲了抓到你我們可是費了不少的周折,你不會連你以前的同志都不認識了吧。”
黃若偉猛然看到了他的聯繫人正低垂着頭,一下子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憤怒地說:“你這個可恥的叛徒,人民不會饒恕你的。”
野藤壽左質問着黃若偉:“你在燒什麼?”
黃若偉看到所有的文件都已化成灰燼,平靜地說:“對你們而言,那是一些很珍貴的東西,可惜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堆灰燼。”
野藤壽左非常氣憤,上前就打了黃若偉一拳,嚎叫道:“日本人的刑具不是擺設,到時候你會統統吐出來的。”
其他的特務則到處亂翻,希望能找出一些他們認爲有用的東西,但什麼東西也沒找到,山下太郎見一無所獲,大聲命令道:“去個人問問老太太。”
“老太婆,你家裡還有什麼?有的話拿出來,我說的是對皇軍有用的東西。”一個士兵獻媚地問着秦淑芳,雙只賊眼還四處亂掃。
“有什麼呀,全讓你們搶走了,只剩下貧窮和淒涼啦。”老人看了日本士兵一眼,嘲諷地一笑,繼續說下去:“日本人的到來並沒有給中國人帶來什麼好處,卻到處干預我們的生活,你們日本軍人和那些漢奸會得到報應的。”
其中一個特務走近秦淑芳,奸笑着說:“老太太,我實在不願爲難你,你告訴我黃若偉都把什麼重要的文件藏起來了,藏在哪兒啦?”
秦淑芳擦擦流到臉上的血,然後說:“我爲我的兒子感到驕傲,他的事我從來不過問。”
那個特務惱羞成怒,一腳踢到秦淑芳的肚子上,看到老人痛苦地倒在地上,喊道:“你不用跟我裝糊塗,說,還有些文件藏哪兒了?”
秦淑芳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無畏地對着幾個特務說:“我真納悶,一個個看上去倒是水光溜滑的,怎麼就變成了民族的敗類,變成了日本人的走狗了呢?我告訴你們,我家裡什麼都沒有了,以前有的也早就被日本強盜搶光了,如今只剩下貧窮、淒涼和災難了。”
野藤壽左氣得嗷嗷直叫:“我看你不到黃河不死心,給我往死裡打。”
日本特務發了話,那幾個敗類哪敢不聽?一個個逼近秦淑芳一陣拳腳相加,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哪扛得住這般毒打,但她還是用微弱的聲音罵道:“禽獸,沒有人性的禽獸,你們不得好死。”
秦淑芳的聲音慢慢消失了,不一會兒人也不動了,幾個漢奸特務看看兩個日本特務說:“太君,她已經死了。”
山下太郎走上前看看秦淑芳確實已斷了氣,對其他的特務說:“死個人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死就死了吧,把黃若偉帶走。”
“媽媽。”黃若偉眼含熱淚掙扎着要撲向媽媽,怎奈被兩個彪形大漢緊緊抓着,一步一步走出去。
一座很寬很長的,沒有任何遮掩的棚子下,好幾百的勞工,正在一排排由長短不一的木板拼成的、簡陋的飯桌前吃飯,他們明白日本鬼子爲什麼把餐廳建成這樣——當然是便於監視。
“狗日的,這飯怎麼能咽得下去,就是豬拱拱也會走開的。”姚福貴憤憤地嘟噥着。
“湊和着吃吧,吃慢了連這個都沒有。”劉玉柱勸着說,並且用嘴朝他們不遠處的日本士兵福田努努嘴,接着小聲說:“你要是願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那些畜生會毫不猶豫地幫你這個忙,安靜點兒吧。”
姚福貴用眼角掃了一下福田,一肚子的不滿:“我操他十八輩祖宗,這裡哪天不死幾個人,誰知道哪天會輪到我?”
“忍着點兒吧。”史長順在一邊插了一句,顯然他們的關係不一般。“我們現在不是還活着嗎,日本人沒多咱蹦躂頭啦。”
“少說幾句吧。”華龍阻止着,人們的情緒讓他心裡不安。“趕緊吃飯,再不吃連這個都沒有了。”說着還敲了兩下碗。
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很輕,福田還是發現了他們在交談,一邊大聲斥責着,一邊快步走過來,不由分說舉起槍托便朝兩人的肩部、腰部砸去,碗裡沒有一滴油星,只有幾片爛菜葉的所謂湯潑了一地,硬邦邦發了黴的橡子麪窩頭滾出老遠也沒碎。
姚福貴、劉玉柱兩人被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兩手本能地擋架不斷擊來的槍托,時而閃避着。這更激起了福田的兇殘,桌子被撞翻了,湯盆扣到了地上,吃飯的秩序大亂,人們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這裡。
其餘的士兵從四面八方朝這裡張望着,自從這裡發生事件,他們的目光就從未離開過,但表情是嚴肅的。可以想象,如果發生****,他們手裡的槍馬上就會吐出致命的火焰。
福田氣喘吁吁的,但他仍不停止,擊出去的速度明顯變慢,強度也明顯變輕,可他嘴裡卻沒有停止嘰裡呱啦地說一些聽不太懂的漫罵和污辱。
兩人被打得遍體鱗傷,臉上氣得失去了血色,全身疼得顫抖不止,可他們倆強忍着,瞪着兩雙憤怒的眼睛就是不告饒。
福田甚至不相信這兩個中國人會這樣倔犟,他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即使把他們打死,他們也不會反抗,因爲周圍有很多的士兵監視着這裡。更讓他放心的是隱藏在崗樓裡、掩體裡的黑洞洞的槍口,時刻對準着每個角落,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即使是一隻鳥也休想逃出它的火力範圍。
正像福田預感的那樣,姚福貴、劉玉柱如果不是考慮到身邊幾百人的安全,也許他們倆會以死抗爭,所以他們倆只有忍耐,堅強地忍耐。
由幾句抱怨的話而引來的麻煩,起初勞工們並沒有在意這種司空見慣的事,誰也沒想到會引來如此的毒打,很明顯福田正是利用制度來施展淫威。儘管勞工的氣憤,恨不得把福田踏成肉餅,但他們還是靜觀着事態的發展。
華龍心裡很是着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逞一時之勇,後果是不堪設想,如果任福田爲所欲爲,以後定會更加囂張,此時的華龍真的無法取捨。
有人開始把飯碗扔到桌上,朝福田這邊走來。
更多的人則站了起來,眼裡噴着怒火。
華龍迎上去,擋住走來的人羣,他不能對即將發生的流血、廝殺無動於衷。福田預感到一種不祥的徵兆,他的第一預感是錯誤的,膽怯地停止了毆打,氣喘吁吁地望着那一堵堵的人牆,悄悄地往後移動着腳步。
沒有發生衝突,雙方就這樣僵持着。誰知道這種僵持之下會引發怎樣的危險呢?
“走,快走。”
突然,一聲鬼嚎,從土山背面的土路上傳來,在人們莫名的驚訝中,慢慢地出現了幾個士兵,他們很狼狽。其中三個士兵的肩上扛了三個血肉模糊的士兵,看樣子被扛的士兵已經斷了氣。另有兩個士兵一瘸一拐的,臉上現出極痛苦的神情,無疑他們是受了不輕的傷。還有三個士兵連打帶架地押着一個人緊跟在那幾個士兵的後面。
被押着的人漸漸地走近了,他上身的衣服左一條右一條,左腿的褲子也被撕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他的右腿像是受了傷,每當右腿落地,如果不是被兩個日本士兵架着,他很可能會倒下去。顯然他受了不輕的傷,他身上血跡斑斑,不知是傷口上的血,還是日本士兵身上的血。
人們,包括日本士兵的目光,當時都被吸引過去。
華龍的眼睛是何等的銳利,他不但看到了這一切,而且還認出了被押着的是黃若偉——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一個戰壕裡的戰友。華龍心痛地望着黃若偉大義凜然的樣子若有所思:他怎麼會被抓呢,夏女跟他聯繫上了嗎?
眼看黃若偉就要從旁邊走過去了,華龍急中生智舉起右手,大聲喊道:“夥計們,快把飯扒拉到肚子裡,快點兒給皇軍幹活去。”華龍嘴裡說着,卻把碗扔到身後的桌面上,往前邁了兩步,故意把身體暴露在陽光下。
熟悉的聲音把黃若偉的目光吸引過來,當他看到華龍時,先是大吃一驚,繼而便平靜下來。在這座深不可測的魔窟裡,華龍居然還是那樣沉穩,那樣機智,那樣堅強地活着,看到華龍有意識的舉動,黃若偉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他看到華龍已經發現了他,又自然地把手擡起來,用手指把零亂的頭髮來回梳理了一遍。
“看到了嗎,不聽話這就是例子。”華龍大聲喊道。不知是對鬼子說的,還是對姚福貴、劉玉柱倆人說的,反正他與黃若偉心裡明白,姚福貴、劉玉柱也明白。“走啊,幹活去。”
有人向華龍投來鄙夷的目光,有人在心裡罵着這種卑劣的行爲。
黃若偉被士兵押着走過去了,人們在華龍的暗示下慢慢地朝工地走去。這裡的一場血光之災避免了。
空氣並不因緊張的解除而變得清新,人們心裡的仇恨情緒更加強烈,他們走過餐棚,繞過一座土山,朝不遠處謎一樣的洞口走去,在繁重的勞動中醞釀更大的行動。
一身的汗水,早已溼透單薄的衣服,變成冰涼的東西緊緊貼在身上,狗剩用力把衣服往緊裡裹裹,寒冷依舊沒有消失,全身以至心臟也在這種無以言狀的煎熬中顫抖起來。
狗剩再次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家,離開了親人,來到了一個恐怖而可怕、到處充滿詭秘的地方。四周的牆壁也透出寒意,周圍的人與他一樣露出一種難耐的悽楚狀,他的兩隻手互相來回搓着,又站起身在那塊轉身都困難的、窄小的地面上不停地跳着,這並沒有驅散他身上、心裡的寒意,孩童似的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傷心的神情,眼睛裡很快就要流出痛苦的、難以忍受的淚水來。
他現在真正地感受到了離開家,在損害者的逼迫下生活是多麼的艱難。到目前爲止,他已經對這塊狹小的天地,對這裡的人有了初步的瞭解——儘管他年齡小,只能用單純、天真的目光去觀察,然而,日本士兵的殘暴,對中國人的凌辱,牢友們生不如死的處境,都使他幼小的心靈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恨那個欺騙了他,把他送到這裡來的笑面虎似的人,恨日本士兵對中國人的惡意摧殘。至少,在這裡,他懂得了如何與比他更悲慘的人相處,如何與惡魔周旋而不至於無緣由地受到更嚴重的傷害。
在苦難中,他開始慢慢地懂得用大腦去思考問題,無形中,他開始成熟起來。有時,他望着高高的架着電網的圍牆沉思;有時,他對着崗樓的射擊孔裡黑洞洞的槍口發呆;有時,他的眼睛盯視着士兵與那些神秘的幽靈似的穿白大褂的所謂大夫,細心地留意他們的一舉一動;甚至於有時,他也會全神貫注地,認真聽同牢房的人低聲交談,而最吸引了他的,還是每次望到或是來到這座四方樓唯一的出口——那條通道時,他的心就不自覺地咚咚亂跳。狗剩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在這裡,有幾個令他尊敬的人,當然,他們也同是落難人,他依然把這些隱藏在心裡。他意識到,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要想在這惡劣的,隨時都會發生危險的環境裡同惡魔角逐,同那些被惡魔俘獲的獵物相處是多麼的不容易啊。這是一個世界,一個被惡魔玷污的世界,一個隨時都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的世界,誰知道在以後的日子裡,狗剩在這世界裡的命運是什麼結果呢?
現在狗剩處在一個只有兇似魔鬼的日本軍人和戒備森嚴的環境下,他覺得這個混濁的世界除了不知何時被處死的那些被抓進這裡的人,僅有生命的恐怕只有空中不時飛過的麻雀外,根本就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生命存在,眼下最讓他擔心的是如何在這魔窟裡生存下去。
宋祥順身體的免疫力越來越糟,對生存的渴望和對死亡的恐懼時時在攪擾着他的心,他並不怕死,他也知道,要想從這魔窟裡活着走出去,簡直比登天還難。可是,當身體裡的細菌瘋狂肆虐的時候,他都會咬緊牙關,以此支撐自己體內僅存的一點兒活力和那依舊永恆不變的生的信念,每到難以忍受的時候,宋祥順就想起他的戰鬥經歷和理想,這也是唯一能給他動力的源泉。
當夜來臨的時候,狂風捲着雪花嗚嗚吼叫着,把寒風一陣一陣地趕進牢房裡,幾個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黑暗中隱藏着極度的寒冷和極度的恐懼。除了互相取暖之外,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心裡燃起對日本人不盡的仇恨,詛咒日本侵略者在這樣一個暴風雪之夜全部葬身於罪惡的路上。
不容置疑,當這些人在黑暗中,互相感受着的溫暖時,內心不能不發出許許多多同日寇周旋、拼殺時那種淋漓盡致的心情釋放,以及同志間生死與共的真實情感。那種真刀真槍的搏殺與眼下殘酷痛苦的被折磨,這種人類命運的極度反差永遠不能說是對稱的,但正是這種人類生存的主題和信念的追求,都堪稱世上最不同凡響的經歷,才使得這些炎黃子孫不容欺辱精神長存不至於斷續。他們是不甘寂寞的鬥士,是黑夜裡最明亮的火炬,是痛苦中最堅毅的勇士,是叫敵人心驚膽戰、寢食難安的精靈。
“看你冷的,來,把我的衣服穿上。”佟士傑對狗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