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好天氣,人們擁擠着同平日一樣來到廣場,統一的動作首先呼吸新鮮的空氣,感受陽光照射時的那種別樣的溫暖,然後活動活動麻木的手腳,接着便仨一羣、倆一夥湊到一起嘮起來。
華龍混到人羣裡,首先看到四周如臨大敵,荷槍實彈高度戒備的日本士兵,看到閃着寒光的刺刀,看到從崗樓高低不同的洞口伸出的黑洞洞的機槍槍口。人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在劃定的區域內走動,這種可憐的自由讓他不由地感到心寒,他無法理解日本人這種頹廢、荒唐,甚至是沒有人性的征服方式。他低着頭,踏着夜風颳來的地上的枯枝、樹葉,踏着周而復始的土地,繞開偶爾碰到的,頑強地在地底鑽出的小草,在陽光下慢慢踱着步子,他覺得這段時間實在是太長了,好像幾年那麼久。此刻,他真想做一套剛勁、利落,又充滿陽剛和力量的拳路,但是,高度的責任感和冷靜的意識,使他在最難熬的險境裡,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破綻。
溜達了一會兒,華龍把雙手架到胸前,依舊低着頭,但他的雙眼卻不停地掃視着周圍的一切,激情像彭湃的江水一樣翻騰着,猶如大江深處急速旋轉的漩渦一樣,一刻也平靜不下來。
只有最聰慧的戰士,才能在瞬息萬變,生死存亡的時刻靜下心來,非常理智地對待遇到的難題。
怎樣才能接近這些難友,求得他們的信任呢?
華龍默默地思索着,他已經領略到死亡之城的堅固與恐怖,同時也感到,從這裡平安地走出去無疑難於上青天。即使明白了這一點,他還是要試一試,機會是人創造的,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絕不會放棄。
一羣螞蟻正緊張有序地在有限的空間來回地忙碌着,華龍眼睛一亮,停下腳步,在蟻窩前蹲下去。過了一會兒又像小孩子似的用手堆起一道屏障,把它們圍起來,然後仔細地觀察起來,看看這些小動物到底有什麼反映。
螞蟻的本能似乎同所有的動物一樣,當它們預感到遇到危險時,就會運用它們所特有的功能,想方設法去尋找一條生存的路。也許華龍堆起的障礙禁錮了它們的自由空間,有幾隻螞蟻總是想越過這道屏障。當它們一次又一次爬到路障的頂峰,一次又一次被華龍堆進圍城裡時,有的螞蟻開始往蟻窩裡逃去,以求得到暫時的安全,而更多的卻不斷地往外衝,彷彿它們也明白,只有衝出去纔有生路。當然,華龍是不會把這些弱小的、無辜的,並沒有侵犯他的異類懷有任何惡意,只是閒極無聊,或者是借用這種無聊以此觀察別的動靜。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卻從這裡悟出了螞蟻尚且貪生這樣一個道理。當然,在死亡之城的這道障礙裡,還有那麼多善良的人在被折磨着,等待着去爬那座進入永恆的大煙囪。他相信,如果他們還能看到希望,還能有人爲他們指出一條光明的路,他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聯合起來,砸爛這食人的魔窟。對此,他有充分的信心,但他必須取得他們的信任,贏得他們的合作,對人信任、並取得別人的信任,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或許是過多的坎坷經歷讓華龍過早地諳熟了信任對人與人之間產生的力量,他知道怎樣去洞穿、接近、溝通,進而達到共識。其實,人與人在很多地方並不一樣,尤其是在這種特定的環境裡,他們不是太謹小慎微,就是滿目疑惑;不是認準了生死由命,就是混吃等死;不是怨天尤人,就是對前途失去了信心。當然,這只是一小部分人,即使這樣,他們還存有追求光明,又怕死於非人的折磨、凌辱和恐懼,又無法泯滅衝出這魔窟的複雜心情……總之,所有的藉口都無法掩蓋他們目光裡流露出來的求生的迫切心情。
一隻螞蟻再次爬到障礙的頂端,華龍不忍再把它推進他築起的圍城裡,專注地注視着螞蟻的神情和動作,只見它在頂端停下來,似是在喘息,然後掉轉身往圍城望去。華龍不知螞蟻的目光能否望到同伴,反正他看到這隻小動物正面對它的同類,好像它已經預感到死神已離它而去,好像領悟到憑自己的力量絕對無法挽救同類的生命,在那一刻裡,它是那麼果斷,那麼義無反顧地往圍城外爬去。但在華龍眼裡,這隻小生靈的勇敢、不懈的執著,無畏、蔑視困難的勇氣,不屈從命運,敢於同命運抗爭的膽略,正是人所缺少的。
沉思中,一隻手從一邊伸過來,接着一個渾厚的聲音在耳邊想起:“老弟,這麼殘忍幹啥?這些螞蟻也是一羣小生命,幹什麼要把它們弄成和我們一樣的處境。”
“你真是一個愚蠢的東亞豬。”鈴木站在華龍的身後,譏諷地說:“想同螞蟻一樣逃出我們日本人爲你們中國人加固的仲馬城?真是癡心妄想。”
“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逃出去。”華龍裝出真誠的樣子認真地對鈴木說:“在這裡多好,天天有大米白麪吃着。
鈴木看到華龍一副可憐的樣子非常得意,但他還不盡興,上去一腳就把華龍踢了個仰叭叉,緊接着又把華龍堆起的障礙連同螞蟻窩弄了個一塌糊塗,然後,一邊走一邊狠狠地說:“你就等着死在仲馬城吧。”
一旁的李春陽見鈴木走了這才走過來,邊伸手拉起華龍邊問:“沒事吧。”
華龍看着李春陽微微一笑,幽默地說道:“螞蟻面前的圍城倒了,我們心中的死亡之城也會坍塌的。”
看到自己構築的圍城被毀,看到李春陽,華龍並沒有生氣,他正希望這樣的聲音和自己交流,希望有這樣的人同自己站到一起,如今他的目的達到了。於是,他認真地注視着面前這個粗壯的漢子,毫無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他的臉上,當四目相對時,誰也沒有迴避,足足對視了一兩分鐘,華龍不想在這方面取勝,更不願再僵持下去,主動移開目光,用臉上綻開的笑容接納了對方:“我的舉動很可笑是吧?其實這世界上可笑的事太多啦,剛剛你談到我們的處境。”華龍話鋒突然一轉,借題發揮地接着說:“既然我們生活在恐怖當中,並且隨時都面臨着死亡的威脅。當然,對這一千多人來說,死亡是一個漫長而又痛苦的過程,這種事,誰也不願意首先發生在自己身上,你說是吧?”
李春陽真的很佩服華龍的膽量,還沒怎麼熟悉就敢於把這麼嚴峻的問題擺到他面前,他再次把目光牢牢地鎖定在華龍的臉上,就像在尋獵途中遇到一位很高明的獵手。“你敢於坦言,敢於信任我,這讓我非常感動,難道你就不怕我去告發你?”
華龍並沒有迴避,他實在沒有理由更深入更細緻地去考察李春陽是否會成爲他的朋友,因爲他覺得時間實在過於緊迫,他必須爭取每一分,每一妙的時間,而昨夜短短的幾句話已經構築了他對他的信任,信任是很難用標準去衡量的。“我知道,我們是在最困難、最難熬的時光裡認識的,對你我而言,死亡之城是最能萌發信任的場合。”華龍用手輕輕拍了拍李春陽的肩膀,信任的目光裡同樣充滿着信任。
“你說得對極了。”李春陽心悅誠服,彼此面對面地互相真誠地看着對方,讓人鬧不清他倆在談些什麼。“我一直想有一個你這樣坦誠的朋友,我知道這裡的難友也一定會喜歡和你在一起。”
信任在這裡竟是這麼容易獲得,華龍甚至懷疑,這信任是否太膚淺了,但是,他又無法不相信,要在死亡之城裡打開一條新生的道路,只有相信同類,信任同類,剩下的就是團結一致,計劃周密的逃亡之行了。相反,當互相不信任時,被分割成了無數的個體,就只有聽任惡魔的擺佈了。從李春陽身上,從他那智慧與巧妙的談吐中,華龍看到的則是飽經摧殘後的那種不屈心靈的堅強。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彎下身,把螞蟻窩清出來,又把那隻爬了不遠的螞蟻抓回放到蟻穴的洞口,這才說:“一個充滿智慧的人,應該從一些微小的事物中得到啓示。比如那隻螞蟻,它傳遞給我們的應該是振奮的精神,至死不渝的努力,而懦弱和消沉總是毀滅的前奏。一個專注於自由與尊嚴的人,就要不斷地吸取這種精神和努力,並從這些微小的,不被人注意的事物中,感受生的愉悅和生的意義,進而掌握我們人類自己生命的舵。”
華龍的話,無疑使李春陽的心靈得到一次完全的淨化,他的靈魂還從來沒有和這種感悟人生的言論碰撞過,而這第一次的刺激就如此的強烈,一次無意識的交流,使他有一種在茫茫的黑夜中,在遙遠的前方突然閃現出一道如蠟燭般微弱的光亮,立時感到迷濛的路上一片光明。於是,欣喜、激動充塞了他一度空虛的靈魂,興奮之中他主動把手伸給華龍,真誠地說:“我們可以成爲朋友嗎?”
“當然,我們已經是朋友啦。”華龍知道,在死亡之城邊緣駐足的人,一定極度的苦惱,這使他需要有風雨同舟,生死與共的真心朋友,看到李春陽主動伸出手,便毫不猶豫地緊緊握住,溫和地說:“不管以前我們的背景如何,我卻無法忘記我們同是炎黃子孫,畢竟我們是兄弟呀。在這裡,我們是一樣的囚犯,爲了擺脫這種困境,我們需要攜起手來。”
另一邊一棵樹下的陰涼處,鄧昆正目不轉睛地望着牢房的房檐處,他的身邊聚集着幾個人,也在用同一的神情,同一的姿勢癡癡地對着那地方看。
華龍,李春陽感到納悶,互相望了一眼,裝作沒事的樣子,從另一邊慢慢地繞了過去。
幾天來,每當放風的時候,鄧昆都默默地蹲在那裡,或是斜靠在樹幹上,仰面望着那些在屋檐上,枝條上,甚或是電網上唧唧喳喳的麻雀,而且還被強烈地吸引着。其實,麻雀的舞姿並不美妙,歌聲也並不婉轉,但它們是自由的。對他而言,世界上最具吸引力,最具魅力,最可羨慕的恐怕只有自由了。自由是人的本性和必需,既然如此,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自由更可貴的呢。在這充滿恐怖的死亡之城裡,在這孤寂無助的日子裡,如果不是這些麻雀陪伴他——哪怕是短短的時光,他的嚮往自由的本性就會泯滅,他的崇尚自由的靈魂就會崩潰。在這段時間裡,他甚至於可以分辨出哪隻麻雀叫得最響,哪隻麻雀跳得最歡,可以想象,麻雀給予了他最深層次的啓迪,那就是飛禽所具有的自由。
“這有什麼好看的,它們只會那幾步蹦達,叫得讓人怪鬧心的。”隋風清以爲鄧昆發現了新大陸,及至弄清楚他是在觀察那些麻雀,不由很失望。“你不煩哪,有這工夫還不如多看兒眼藍天呢。”
鄧昆這才發現他的身邊聚集了好幾個人,轉了轉發酸的脖子,嘴裡慢條斯理地說:“以前我也挺討厭麻雀的,它們曾經明目張膽地叼食我家收穫的那點可憐的糧食,害得我們經常支張網來捕捉它們,現如今它們卻讓我改變了看法,囚禁取代了自由,對人來講是最可悲的,也是無法接受的。沒有了自由,你說,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唉,慘哪,我做夢也想不到今生還會仰慕這些曾經被我捕捉過的麻雀。”
隋風清有所感觸,發自內心地說:“如此說來,我們還不如這些令人討厭的麻雀。”
鄧昆怕自己的話傷害了隋風清,連忙轉開話題,指着房檐上剛飛來的那幾只麻雀娓娓道來:“你們看,這幾隻經常到這裡來尋覓食物的,它們的窩就在房檐下第二個小洞裡。那隻禿尾巴麻雀最淘氣,我猜想它的禿尾巴一定是被人網住逃脫時被弄掉的,西邊那隻蹦得最歡的叫咪咪,你們看,它的舞姿有多迷人,站在房脊上叫得最歡的那隻我給取的名字叫寶寶,它的歌聲真叫人陶醉,還有……”
在鄧昆眼裡,這些麻雀被賦予了新的內涵,他可以叫出每隻麻雀的名字,可以說出每隻麻雀的特點,而最主要的是它們的自由讓他感受到了人生中最珍貴的應該是什麼。
周圍的人也被感染了,神態各異,想法不同地注視着那些似乎是同一步伐,同一聲調,同一種飛行技巧的別類。因爲他們這些人還沒有能力透過自身的遭遇,體味自由的快樂,而當他們讀懂自由的時候,才真正感悟到自由對人的重要性,於是,一個個不同的、生動的、令人羨慕的自由的種子深深地融入這些人的靈魂裡。
華龍和李春陽相視一笑,他們倆真誠地感到自由與尊嚴對人產生着多麼強烈的誘惑。
華龍驚異於人們觀察的細緻,這些往往被忽略的、富有生命力的小動物的習性,使他感到有點兒激動。但他卻說:“在這種特定的環境裡,終於使我明白了,對人而言,自由和尊嚴是最重要的,失去它,就如同失去了人類賴以生存的空氣一樣。朋友們,你們想想,這些小生命尚且如此珍惜自由的空間,作爲人,我們爲什麼要等待,現在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等待只有死亡。”
那些戴口罩、穿白大褂的人從他身上抽血,經過針頭再經過一根不長的,透明的膠皮管,輸入玻璃瓶,鄧昆清楚地看到玻璃瓶上貼的一塊白紙上寫着A型的字樣。而今天卻不同了,鄧昆被告知得了病,需要注射防疫針,然後就把他關入一間單獨的房間裡,他意外地看到了前天失蹤的八個人,那是一些奄奄一息,一個個接近死亡的人,或是像日本人說的那樣被釋放的人,總之,他們在這裡秘密地,不爲人知地消失了。
鄧昆很頑強,當他軀體裡細菌肆虐地要蔓延開來的時候,自身的防疫機能卻奇蹟般生髮出充足的剋制細菌的衛士,因此,他逃過了被“釋放“的命運。然而,那些背時的人卻沒有那麼幸運。
這天夜裡,鄧昆難受得直到深夜也無法睡去,實在躺不住了,就掙扎着站起來,一步一挪地走到門邊,透過小得可憐的縫隙吸收新鮮空氣,這並沒有讓他消除痛楚。空中的月亮猶如一盞有着無限能量的燈,把她柔和的、朦朧的光束毫不吝嗇的灑在遼闊的大地上,浩瀚的天空,數不清的星星閃着光亮,彷彿一個個有着無限生命力的生靈在遙遠的天際眨動着眼睛。鄧昆能感受到那光束的柔和與光亮,也能體會到那些生命的旺盛和永恆,微風輕吟着悲婉的曲調,毫無着落地瀰漫在每個角落,這使他陷入極度的悲哀之中,暗自嘆息生命的艱辛和無奈,如同隱藏於心底的恐怖之夢永遠也不會醒來一樣痛苦,坎坷災難般的遭遇,讓他常常產生厭世的念頭。如今這還用厭世嗎?日本人正是要把他推到死亡的深淵裡。他想也想不通,在如此廣闊、無垠的大地上,爲什麼就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呢,還有什麼比做亡國奴更悲哀的呢?但是,人還是要活下去,只有軀體變成殭屍,殭屍化成泥土時,生的意識才會消失。現在,自己還是實實在在、真真實實地站在這大地上,所以,他產生出一種強烈的求生,尤其是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此時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