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命裡該着我父親有此一難,見聽不到爆豆般的槍聲,也聽不到左鄰右舍哭爹喊孃的慘叫聲,偷偷地跑到村子裡,見沒有了日本鬼子,這才壯着膽子把我們接回家。唉,真慘哪,男人被殺光,婦女被姦污,就連孩子也沒能逃脫日本惡魔的毒手。就這樣,我爹還要到城裡去,他是放心不下我兩個住在城裡的叔叔,放心不下嫁到城裡的姑姑,任憑一家人怎麼勸也沒能留住他。
“自從我爹走了以後,媽媽和我們一家人提心吊膽,生怕我爹有個三長兩短,直到第三天後半夜,我爹纔在我們驚恐的等待中,趔趔趄趄、搖搖晃晃,象喝醉了酒似地回到家。只見他臉色蒼白,神情恍惚,渾身是血,扶着門框堅持着不讓自己倒下去,驚嚇得前言不搭後語,反覆地說着,血、死屍、日本強盜、快逃。於是,我們一家人慌慌張張,簡單地拿了一些東西,扔下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園倉促地逃了出來。
“幾天後,我爹的神志才漸漸地清醒過來,我們這才明白他爲什麼受到如此嚴重的驚嚇。原來,一路上小心謹慎,東躲西藏的爹爹,看到了一場屠城過後留下的災難,到處是殘垣斷壁,到處是燃燒過後還在冒着煙的灰燼,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那血都流成了河。一見這種悽慘的景象,我爹就傻了眼,生性倔犟的父親總是牽掛着叔叔和姑姑的生命安全,冒着危險,硬是在夜幕的掩護下,先後到了叔叔和姑姑家。那裡哪還有活人,就連二叔剛滿週歲的小孫子也不明不白地被日本士兵捅了一刺刀。更慘的還是那些女人,不管你是年輕的姑娘,還是媳婦,不管你是年已古稀的老太太,也不管是不諳世事的七八歲的小姑娘,都遭到了禽獸不如的日本士兵的先奸後殺。只幾天工夫,日本人就把一座美麗的南京城變成了一座死亡之城。
“在關內就聽說東北是個好地方,冒油的黑土地播下種子就有好收成。來到東北,又聽說哈爾濱是東方小巴黎,俺想也是,看看吧,也沒錯,這黑油油的土地確實養活了一些地主老財,這燈紅酒綠裡也確實有一些趾高氣揚的達官貴人,可是,對於向我這樣的人來說,它仍然是一座苦難的地獄。滿指望到這裡來是脫離了苦海,會過上好日子,誰成想,這只是噩夢裡的一段戲弄人的小插曲。沒辦法,既然來了,只能跑作坊下農村,硬是找不到活幹,你們想想,一個舉目無親,窮困潦倒,衣袋裡沒有一文錢的人是什麼樣的活法。更糟的是我有一個多病的妻子和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需要我養活,需要我照顧。我只得靠撿破爛換點兒可憐的食品,有時撿不到東西,看到孩子餓得哇哇直哭,妻子愁得臘黃臘黃的面孔,只得拉下臉上街去乞討,富人的嘲諷,窮人的無奈,我看得一清二楚。即使這樣,我也沒能保住她們母子的命,一個被病折磨而死,一個被活活餓死。那時我就想,既知如此當初爲什麼還要娶妻生子,乾脆死了算了,也許,我窮的實在可怕,似乎連閻王爺也不願要我這個窮光蛋。在飢寒中,在痛苦的掙扎和掙扎的痛苦中,竟然被死神送了回來,雖然如此,我還要詛咒死神,爲什麼要奪走我的妻兒?偏偏留下我繼續經受困苦的煎熬?
“唉,既然死不了,咱還得活呀,還得繼續咀嚼生活的苦蓮。每天在垃圾堆裡翻騰,在大街上乞討,蜷曲着經受寒風的吹打,那種狼狽不堪,失魂落魄的樣子,純粹是一個十足的流浪者。
“這樣的日子熬了將近半年,有一天,我被兩個小乞丐救過來後,碰巧遇到秦福到那裡招工,說是不但有飯吃,到月還有錢賺,沒想到,世上竟還有這樣的好事讓我趕上。我心裡想,這等好事要是早讓我遇上,我那可憐的孩子也不至於死得那麼慘。
“當時,我還怕他不收我這個外地人,所以就裝出一副精神十足的樣子前去應招,也許是命裡註定,或許是該我有這一劫,他們不但不嫌棄我,反而很痛快地接受了我。這些該死的騙子,到了這裡我才反過勁兒來,這不是從刀山上跳到火海里嗎?倒黴呀,真是倒黴,人若是點兒不順哪,總走背運。”一個人傷心地說。
華龍插話說:“這哪兒是點兒順點兒背的事兒,你琢磨琢磨,這世上的善良人又有哪一個過得安穩?”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日本人、靠剝削髮起來的人、幫日本人的奴才,還有像秦福那種騙子,都是可憎可惡的人。嘿,今天,我終於看清了這世道,對我們窮人來說,任何地方都不會有天堂。大家再看看這裡,簡直是一座人間地獄,我們不坐穿它,不摧毀它,永遠也不會有出頭的日子。”還是那個人說。
有人懊喪地小聲嘟嚷道:“談何容易,沒等我們坐穿它,摧毀它,我們就先被折磨死了,史長順,咱們活一天算一天吧。”
“在我看來,自由與尊嚴並不在於貧與富,它排斥強迫、禁錮以及強姦似的意願——如同我們現在的處境。古往今來,爲了自由與尊嚴,人們付出了難以言狀的痛苦:流血、犧牲,這一切都是爲了自由、尊嚴這四個令人羨慕的字。你知道,在我們身邊,有無數的人同我們的前輩一樣,爲了自由、尊嚴、用鮮血去洗刷恥辱,用屍首砸向罪惡,以及用瘋狂般不屈的吶喊,呼喚自由與尊嚴的到來,在撕裂頭頂的黑雲,承接暴風雨的時候,純潔的靈魂纔會經歷最聖潔的洗禮,只有這時,追求中的美好,就會在前行的路上閃現。但是,如果我們懦弱,恥辱就會在我們臉上刻上印記,如果我們徘徊不定,罪惡就會在我們的心裡刺上致命的一刀,千萬要心明眼亮。”華龍堅定地說道。“一個閃失,自由與尊嚴就會從我們身邊溜走。”
史長順被華龍的一番話說得心裡舒服極了,他驚異於華龍的學識,好似自天而降的陽光,帶着一股迅猛異常的力量,突然間,讓他的頭腦清醒過來。“你讀過先生?”
華龍的話自然、親切而風趣:“社會就是一個大課堂嘛,這裡有很多的先生,也有數不清的學友。”
史長順試探地問“你是那個……”
華龍明白史長順問的是什麼,一語雙關地說地說:“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都希望獲得自由,贏得尊嚴。”
冬天帶着滿目淒涼,一步一步來到了哈爾濱這座號稱東方小巴黎的城市。這天石井早早就起了牀,嗽洗完畢,就坐到院裡的木椅上等着去接他的老師山田紀夫教授。他心裡彷彿有一種被解脫的感覺,四周望去,這是一座仿日式的庭院,石塊裝飾起的假山,一條三十幾米長的小溪依偎着假山,幾顆果樹可惜開不出櫻花,一架由綠色變成枯黃色的蔓藤遮住了一條由各種彩石鋪就的小路。這條小路從屋外一直通到院門,一破兩開的圓木組成的四條木凳圍着一張方桌,一塊坡地栽種着從日本國運來的草皮,上面的草已經有些枯萎,一幢平房裡呈現着美侖美奐的日本風格,整個院落錯落有致,雜而不亂,幾隻麻雀在樹上,在屋頂上跳來跳去,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石井望着藍天陷入沉思,突然啪的一聲,一灘麻雀屎落在他的腦門上,氣得他彎腰撿起一塊彩石就朝麻雀扔去,受到驚嚇的麻雀一下子飛得無影無蹤,誰知過不了一會兒,它們三一羣兩一夥地又飛了回來。
石井沒有辦法,知道這些討厭的麻雀是永遠也打發不走的,擡手看看手腕上的表,見時間差不多了,便起身返回屋裡,穿好軍裝,戴上日本帽要趕往火車站。
石井的確感到責任重大,從仲馬到他,這幾年細菌武器的研製總是不盡如人意,軍部又三番五次地追,如果山田紀夫來幫忙,他會成功嗎?石井心裡不託底,情緒也顯得沉重起來。“上帝保佑,山田紀夫就看你的啦。”
石井再次陷入沉思,把希望全部寄託在山田紀夫和貞澤雄身上。他扭轉頭望着窗外淒涼的景象,不由得想起老師山田紀夫的固執、蠻橫和獨來獨往的怪癖性格,同這種人交往共事很難處得來,何況他又是引導自己走上這條罪惡之路的導師,這種特殊的,秘密的工作總是受到來自各個方面的注意、督導和命令,而且還有一種生命隨時會受到威脅的危險。當然,現在不同了,日本國民衆的****情緒迎合了政客們、將軍們的狼子野心,這項不人道的研製工作得以在軍部最高機關和少量的科學家,以及極少數士兵之間全速地運轉起來。自然這種見不得人的罪惡之舉必須防止秘密外泄。
最近的局勢變化確實讓石井傷透了腦筋,風傳日本國要戰敗的謠言四起,甚至於有些日本人,包括在華的士兵在內竟然也搞起了什麼反戰同盟,一想到那些背叛大和民族的人,他的心裡就生髮出一種恨之入骨,殺之而後快的念頭。想及此他的眼裡露出來使人心驚膽戰的兇光,就連那張獸臉也陰沉得恐怖而可怕。
其實,這些紛亂零碎的思緒不只是這些,侵佔東三省,鎮壓抗聯有力的反抗,征服民衆的反日情緒,在細菌和刺刀下,被吞噬和被屠殺而慘死的屍體,還有日本軍隊屢屢在中俄邊境製造的麻煩,當然還有仲馬城的毀滅,千千萬萬日本士兵在異國他鄉的陰魂,還有那些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於是,那些輝煌的,觸目驚心的殺戮和着敵對一方的不屈和無畏,此刻都雜亂地在他的心頭流過,誰勝誰負還是一個未知,眼下他正有一種茫然的感覺:“日本國正在駕駛着一艘破船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顛簸,隨時都有沉沒的危險,真是可怕極了。”
石井是一個極端****、仇華的中堅分子,他所做的一切事,他所講的每一句話,無不滲透着罪惡的影子,他也非常清楚日本最終面臨的將是怎樣一個嚴重的後果,對於這一點他是毫不在乎的,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那麼山田紀夫的到來,又能幫他什麼呢?百萬大兵在中國已經陷入了泥潭不能自拔,一個山田紀夫會拯救整個日本國嗎?一想到這些石井心裡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但他又不甘心狼狽地滾回日本國去,他要孤注一擲地行駛下去,試圖把那隻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顛簸的破船駛向征服的彼岸。
火車轟鳴着從遠處駛過來,快到站臺的時候,在一陣刺耳的剎車聲中慢慢地停下來。車門開處,一個乾瘦的卻很健壯的小老頭快步走下來,石井臉上露出鱷魚一樣的笑容迎了上去,走到那個小老頭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恭敬地說:“山田老師,十分高興地歡迎您的到來。”
山田紀夫傲慢地把腰挺得更直,禿頭仰得更高,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爲大日本和天皇陛下效忠,這是我的榮幸。”
山田紀夫的秉性一點也沒變,石井心裡暗道一聲:老東西還是這個壞脾氣。上前殷勤的扶住山田紀夫的胳膊,溫和的說:“老師一路辛苦了,你喜歡這裡嗎?”
“當然。”山田紀夫似乎很有興致,經過長途顛簸看起來沒有一絲的疲憊。“我喜歡的不是這裡的中國人,而是這裡秀美的山川,取之不盡的資源。石井,你乾的不錯,我爲有你這樣的學生而感到驕傲。”
石井聽山田紀夫一直稱呼他的名字,又見他身體硬朗得如同一隻能奔善搏的老狼,恭維地說:“您說得很對,但是對峙的局面已經形成,我們的兵力越發顯得不足,請您來就是想通過您的智慧研製出更有效的細菌武器,給各地的八路軍,抗聯以致命的打擊。”
“我明白,對峙的局面對帝國大大的不利,一旦中國人緩過手來,就會狠狠地掐住我們的咽喉。”山田紀夫止住石井,彷彿他就是上帝,能夠證實一切地侃侃而談:“你別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滿州國’以及中國所發生的一切我都瞭如指掌,事實上,我一直沒有停止對細菌的研究。對付中國人要狠,要毒才行,在帝國虎狼之師的皇軍面前,是沒有出路的。”
石井比誰都明白,嘴上的工夫不能左右局勢的發展,只有靠屠殺,靠大規模的屠殺才能改變日本佔領軍所處的劣勢,於是他說道:“山田老師,帝國需要您的才能,如果不是這樣,我不會想到讓您到這種寂寞、單調、淒涼又充滿血腥的地方來。”說到這裡石井把話停了下來,把嘴湊到山田紀夫的耳邊,放低聲音接着說:“我們一直拿活人做試驗,中國人把那地方叫‘食人魔窟’,只是他們還不知道我們在幹什麼。”
山田紀夫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似乎要被面前這個惡魔吃掉似的可怕,狠狠地迴應着:“對中國人而言,那裡不僅僅是一座食人魔窟,它還是一座製造死亡的工廠,我非常清楚,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把滿州國,以及整個中國的每一寸土地都變成墳場。”
石井感慨萬分,一個勁地點着頭,目光裡透着狠毒,微笑着說:“老師,您說得對極了,不殺人我們來這裡幹什麼?”
兩個蛇蠍之心,臭味相投的禽獸競然用罪惡和血腥來敘述,沒有人阻止,更沒有人反對,在他們身邊都是一些窮兇極惡的豺狼,站臺里布滿了士兵,站前廣場上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片恐怖的氣氛。
石井把山田紀夫讓進車裡,臉上掛着少有的微笑,說道:“老師,我爲您在馬迭爾準備了豐盛的晚宴,還有幾個非常漂亮的中國姑娘,那裡的情調決不比我們日本國的遜色。”
“我要直接去實驗室,從那些所謂的‘木頭’身體裡獲取第一手資料。”山田紀夫很堅決地拒絕了石井的盛情。“其他的以後再說。”
石井心裡說:“這纔是山田紀夫。”但他嘴上仍舊恭敬地回答:“好,直接去實驗室,我把最棒的‘木頭’送給你解剖。”
一陣急驟的暴雨突然急瀉而下,透過玻璃窗,石井看到突變的天把一片片黑雲拉至汽車經過的上空,很快把四面八方的藍天都遮了起來,嘩嘩的暴雨夾帶着堅硬的冰雹,劈里啪拉地敲打着車柵,地面和躲在車廂裡的士兵,發出噹噹,撲撲的聲響,不祥的徵兆在空氣中顫抖。
“這個季節怎麼會有這種罕見的天氣?”石井心裡說。
山田紀夫無論如何也不該千里迢迢地來這裡自掘墳墓,恐怕這種不祥的徵兆是給他的見面禮,但是他的胸中依然抱着征服的意志,彷彿這急聚的黑雲、迎面而來的暴雨和轟隆隆的炸響也是爲他們送葬似的。
給水防疫設備廠佔地不能說不大,實驗室的設備不能說不先進,飼養的動物不能說不全,更爲驚喜的是那些用作試驗的“木頭”或是叫“馬路大”更是優中選優,山田紀夫不禁爲之振奮:“這是上蒼的賜予,在垂暮之年讓我做出驚天動地般的偉業。”
石井深知山田紀夫的秉性,先是特意安排他熟悉了一下工作環境,而後直截了當地說:“山田老師,您的到來外界一概不知,這裡的條件比任何地方都適合您的細菌研究。直言不諱地說,在日本國也沒有這樣先進的設備和條件,更沒有取之不竭的‘木頭’,我想對這一點您不會感到失望纔好。”
看來山田紀夫很滿意,一臉的光采透出興奮:“這裡實在太美了,美得讓人心裡有一種戰慄的感覺。”
石井想不到這個曾經那麼傲慢又武斷,蠻橫又不講理的乾巴老頭子竟然變得會吟詩感嘆了:“一種淒涼,殘酷的美。”
石井的判斷出現了錯誤,山田紀夫的精神沒有因了這恐怖的現實而改變:“石井,你說得很對,正因爲你的‘給水防疫設備廠’充滿着血腥和屍體,這裡的一切才顯得格外迷人,它的魅力就在於製造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