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消息像風一樣,從四面八方吹進日本士兵的耳朵裡,儘管石井不斷地警告部下,不要相信那些謠言,可日本士兵卻很難再打起精神來。廣島、長崎上空的蘑菇雲,蘇聯紅軍兵團對日軍軍隊的進攻,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抗日軍民的反擊,這一切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壓力,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勢向所有的侵略者壓來,讓日本軍人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失敗的滋味。其實,作爲七三一部隊的指揮官,石井已經看到了失敗的命運,正飛快地、不可避免地到來了,爲了應付隨時出現的這種後果,終日在擔驚受怕中度日如年。但他畢竟是一個軍人,一個頑固的嗜殺如命的軍人,對於這種結果,他的骨子裡仍然不服氣:“這算什麼戰爭?眼看中國就要變成殖民地了,卻要投降,真是無能的天皇,是天皇出賣了我們。”
當然,石井也知道,繼續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正所謂玩火者必****,這句話好像是爲日本軍隊下的定義似的。石井看出來了,日軍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的部下也是軍心煥散,毫無鬥志,時時在想着如何逃脫中國人民的懲罰,甚至於現在就開始做着逃亡的準備,簡直到了搖尾乞憐,見了中國人繞着走的境地。這讓他感到震驚,平日裡橫行霸道,兇殘如同魔鬼,以效忠天皇,創造大日本爲宗旨的武士道精神哪去了?他想不通,這些訓練有素,天底下最兇殘的士兵,爲什麼一夜之間各個變得如喪家之犬,難道日本的氣數已到?這不禁使他想起了冒牌仲馬的話,他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沒有毛病,和往常一樣啊。”
石井感到屋裡的空氣混濁而沉悶,他走到窗前,信手推開窗戶。外面雖然還是以前的樣子,卻沒了往日的威嚴、可怕與令人膽戰心驚的氣氛,似乎那幾盞探照燈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士兵們來往穿梭於道路之中,一個個肩扛、手擡、車運,把他費盡心血研究的成果,認真記錄下的數據,還有精製的特殊器皿,成梱、成箱,成車地弄到鍋爐房,投到燃燒着烈焰的爐膛裡,燒成廢渣,變成灰燼。這是在毀滅罪證嗎?的確,他必須銷燬這些。雖然這樣,他還是不忍心去那裡看一眼,他爲之付出一切努力換來的是無情的烈焰。
外面,看不到一個沉得住氣的士兵,就連那些平日裡趾高氣揚的軍官也不在那麼神氣了,一個個全都變成了悶葫蘆。雜亂的腳步聲裡,人影變得模糊不清,偶爾一兩句說話聲傳來,讓人感到懊喪而悲慘。這樣不間斷的忙碌已經進行了十幾天,石井心裡的一塊心病總算要落了下來。他心想,當這一切做完之後,所有的知情人將連同食人魔窟一起徹底毀滅。如果他與這些士兵不出來做證,沒有人會想到這裡曾經有過罄竹難書的罪惡。
漆黑的夜空下,這座食人魔窟的燈光,很快將同食人魔窟一起毀滅。
石井感覺不到夜的美麗,他只感覺到勝與敗、生與死,離他只有一步之遙。在即成事實面前,難得他還能冷靜下來,去安排那些士兵在如驚弓之鳥的狀態中,去執行他的最後的命令。這時,他正了正帽子,拽拽衣角,把軍刀也掛在腰間,然後,從一個窗口走到另一個窗口,企圖找出由於疏忽而遺漏的哪怕一點兒罪惡的痕跡,直到確認沒有任何遺漏爲止。但是,石井還是不放心。衝外面,用嘶啞的聲音喊了一聲:“來人。”
衛兵輕輕推開門,他清楚石井是在什麼情況下嗓子變啞的:“部隊長”。
石井看得出衛兵的目光茫然,情緒低落。他嚥了一口唾沫,企圖讓口水去消除一夜之間發炎的咽喉,爲了掩飾心中的懊喪和無奈,依舊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威嚴地命令道:“通知各小隊,把各個部位再認真檢查一遍,不準有一點兒疏忽,不準留下任何痕跡,出現問題,軍法從處。”
衛兵從石井顫抖的聲音裡,感到失敗的痛楚和末日來臨前的恐懼,但他還是立正回答:“是”。
石井總算鬆了口氣,他以爲他這樣也許會逃脫歷史的懲罰。面對突變的局勢,石井心裡不禁隱隱作痛,失敗的命運帶給他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得到的。侍衛兵走後,他再也堅持不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再也提不起精神。
嗒、嗒,時鐘在空蕩的房間裡迴響,已經夜裡十一點了。石井擡起疲倦的眼睛,無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移動的時針,他真的希望這小小的時針能夠拉動歷史後退,退到他曾經輝煌的歲月。那時,他伴着希望,帶着喜悅,懷着夢想,乘着野心和罪惡之舟,吮着鮮血,踏着死屍,一路歇裡底裡地狂喊道:“征服,征服。”然而,時過境遷,他看到,日本軍隊的末日已經來臨,他的希望,他的夢想徹底破滅了。但是,他不甘心有一天會站到被告席上,被受害者的親屬指着鼻樑,訴說血淚史,指證他的罪狀。更不甘心自己的狼狽樣子出現在世人面前。而更重要的是,他要讓這段歷史成爲空白點,正是爲了這,他調動了所有的士兵和勞工,不分晝夜地清理各個現場,銷燬一切罪證,企圖將人們對這座黑暗、恐怖的食人魔窟從記憶裡消失。
石井的承受力和忍受力太弱了,時鐘的嗒嗒聲,如同千釣重錘,彷彿要砸爛他的每根神經。可是,鐘錶的右上方,穿着軍裝,威風凜凜,讓日本人頂禮膜拜,敬若神明的天皇的畫像依舊不可一世,這讓他再也忍受不住了,瘋狂地跳起來,舉起沉重的鐘表往畫像砸去。只聽咣噹嘩啦一陣響,鐘錶立時變得粉碎,玻璃碎片濺得到處都是,鍾架也分了家。然而,天皇畫像依然高高在上。這無疑於火上澆油,石井瘋子一樣地衝上去,一把撕下畫像,再用力地把畫像撕成一塊塊,一條條,一片片,使勁地摔到地上。或許這樣還不能解氣,兩腳在上面狠狠地踐踏着,恨不得把天皇踏成一片灰塵,石井撕心裂肺的聲音震得房間嗡嗡作響:“去死吧,是你騙了我們,你和日本國一起毀滅吧!”說完一下子癱倒在地上。
石井也許真的太累了,累得他倒在地上像一灘泥一樣,再也起不來了。他的確是太累了,累得他連眼淚也只掉下那麼幾滴。痛心不已的石井可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有生以來,這或許是他第一次這麼傷心,而且是悲痛欲絕,如同死了爹孃一樣。不,死了爹孃,他也沒有這麼傷心過。因爲他是一個沒有人性的禽獸。
“報告。”
聽得出這是跟了他多年的衛兵,石井害怕這種狼狽不堪的樣子被人看到,連忙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撿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戴到頭上,用手整理了一下衣服,正了正腰間的軍刀,自以爲無隙可擊時才清清嗓子,對着門口,用一種很隨便的語調說:“進來吧。”
衛兵受寵若驚,似乎第一次聽到石井這樣溫和友善的聲音。“一切準備就緒,請部隊長下命令。”
“好。”石井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厲聲命令道:“除了哨兵和值班的,所有的士兵都到廣場,我要訓話。”
衛兵納悶,心裡說:“部隊長的臉這幾天怎麼像天上的雲一樣,說變就變。但他還是機械地回答道:“是”。”
衛兵很快離開了石井的視線,他再次低下頭,彷彿脖頸無法支撐那顆惡魔般的腦袋。但見他,哭喪着臉,耷拉着眼睛,看着地上那幅面目全非的畫像,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日本軍隊會落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知道,在人生的舞臺上,他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許只是一會兒工夫,先是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後來是一陣陣的說話聲,再後來就是稍息,立正的口令聲。石井這才如夢初醒,猛然擡起頭,只見他臉色蒼白,眉頭緊皺,不由自主地犯起愁來。怎樣向部下交待,和他們說些什麼?是講仲馬大尉的前車之鑑還是講他石井同樣的無能?是講陷入泥潭的皇軍面臨滅頂之災?還是講天皇的背運輸掉了整個日本國,他無法取捨。直到這時,他才相信,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滋味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夜空下的寧靜被禽獸的嚎叫驚擾得失去了它的美麗,值日官的喝斥也無法讓報怨聲停息下來。無可奈何的石井嘆了口氣,強打起精神,推開房門,不情願地走出來。
黑壓壓的人羣,除了士兵,還有那些穿白大褂的神秘人物,以至於有的家屬也來到了這裡,士兵們看到了與往日沒什麼兩樣的石井部隊長。其實,石井心裡一直在等這些士兵,爲了繼續凝聚人心,他走到隊伍前面,慢慢摘下帽子,深深地躬下身,很傷感地說了句:“對不起。”半天他才直起身體。士兵們看到石井的雙眼依舊閃着捉模不定的光,至於那後面隱藏着的不可告人的陰謀,誰也猜不出來。石井從日本軍隊邁出國門,講到侵佔中國,從兵敗華夏,講到重振日軍的艱難,這些過去的和將來的,與今天的局勢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讓士兵們聽得如墜霧裡。這時有個士兵提議他說一點兒實際的東西,這讓石井很不滿意,還從來沒有人敢對他這樣不恭不敬,他強壓住心中的憤怒,說道:“現在的局勢大家心裡一定很清楚,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我不希望有人在這個嚴峻的時刻鬆懈鬥志。如果我們不毀滅這裡所有的罪證,明天中國人就會發現我們在這裡所犯下的一切罪惡,那樣,我們只有等待歷史最嚴歷的審判。你們要清楚,我們總可以在最後一刻把一切做完……”
不知怎麼回事,甚至石井說的每一句話,即使是在這種時候,偶爾的一個微笑,偶爾的一次和顏悅色,都透出一種莫名的陰險與可怕。許多士兵說不出這種感覺來自於什麼原因,也說不出這種使人心悸的感覺後面是一種什怎樣不祥的場面,這樣表示友好面目的真情使士兵體會不到友誼,相反,卻讓士兵們感到渾身不自在,產生了一種無來由的心之深處的震顫。
石井接着剛纔的話說:“戰爭就要結束了,很快你們也要回到日本國去了,我命令你們把在這裡所經歷的一切,都要從記憶中讓它永遠消失,否則你們就會被殺死。你們只是一些普通的士兵,只是一些普通的科學家,即使殺過很多人——用不同的方式,那是戰爭的需要,你們是值得驕傲的大日本帝國最勇敢的武士,我感謝你們曾經爲大和民族所做的一切,大和民族還是會掘起的,我希望有一天,我和你們還會站在這片國土上發號施令。”
“征服、征服。”
“我們不會失敗。”
石井一揮手,嚎叫聲馬上停息下來:“我非常理解你們此時此刻的心情,但是,我們要面對一個嚴酷的事實,我們失敗了。現在,我下最後一道命令……”
沒等石井再說下去,突然一個聲音炸彈般傳開來:“混蛋。”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一個地方,只見一個頭扎白布條,光着上身,身材矮胖,卻很強壯的士兵從隊列中走出來,他正是被子彈打掉一隻耳朵,又被一個勞工咬掉另一隻耳朵的福田。只見他手裡舉着一把短劍,趔趔趄趄地一直朝石井這邊走來。士兵們自動讓開一條道,看着福田旁若無人地從士兵中間走過,用手指着石井,大聲罵道:“天皇是個大騙子,你這膽小鬼、懦夫,你和那些將軍,那些政容們一樣,不要再騙我們當兵的了。我已經殺了很多中國人,也做了很多的惡事,再要去做,你自己去做吧,沒有士兵能幫得了你。剛剛聽你說,你要回日本國,你回去吧,我沒臉見我的國人,我死也要死在這座食人魔窟,我要和它一起消失,對不起……”
福田說到這裡,撲通一下跪在石井面前,豬肚子臉憋得通紅,雙手握着的短劍的劍尖正對着他自己的腹部,仰臉對着石井聲撕力竭地喊道:“我不是懦夫,也不是膽小鬼,你們這樣灰溜溜地逃走,對大日本皇軍來說就意味着恥辱。你們統統地滾回去吧,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這裡。”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當士兵們清醒過來已經晚了。但見一道白光下去,短劍已沒入白胖胖的肚皮,接着一股紅色血箭噴涌而出,福田並不滿意,又用力攪動了幾下便不動了。
士兵們都看傻了眼,只覺得涼颼颼冷冰冰,一支血箭在翻白的皮膚處不停地射出,濺到一米遠的石井的腳面上,一種熱乎乎、黏拉巴嘰的、擾亂人體神經的感覺迎面而來。也就那麼一會兒的工夫,福田的腦袋似一個倒空了東西的布袋似的垂下來,緊接着撲通一聲,像死狗一樣倒在地上。但是,神經還在驅動着四肢抽筋似地顫動了幾下,然後便成了一具真正的殭屍。
一個生命結束了,結束得是那麼快,那麼的死有餘辜。
士兵們被福田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要說喊喊以死效忠天皇,誰都能做到,一到節骨眼可就都傻了眼,石井也覺得福田的舉動近似於荒唐,荒唐得愚昧至極。他石井可不想以死的代價換取到天堂的通行證。
石井沉默了好長一會兒時間,他從士兵們的表情或是舉動上,看到了消極的反響。於是,他失望了,那種驚恐,不安和一種對死的可怕神情令他也感到心驚肉跳。石井不敢再觀察下去,他知道等待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平靜了一下心緒,他才說道:“福田的選擇是明智的,沒有人能解救我們,唯一能救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現在我命令,爲了天皇,爲了大日本帝國,殺掉所有在這食人魔窟的中國人,炸燬食人魔窟所有的建築,讓這裡變成一片廢墟。”最後,他聲嘶力竭地喊道:“爲了不留下任何罪證,執行吧!”
士兵被分成無數個小組,像一隊隊可怕的幽靈,轉眼間,就消失在各個角落裡。
石井木塑似地站在那裡,從仲馬城毀滅的那一天,到他重新在這片土地上實施這罪惡的勾當,就從來沒有想到過會與仲馬有同樣可悲的下場。因爲,他曾經狂妄地叫囂過,要用不同於仲馬的方法,讓這裡變成一座針插不進,水潑不透,世上獨一無二的食人魔窟。期望值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當這一切不再以他的意識來臨的時候,他終於意識到,作爲老師,作爲將軍,作爲統率侵華細菌部隊的最高長官,他並不比仲馬強多少,甚至於輸得比仲馬還要慘。
在這種特定的環境裡,他很想找個人說點兒什麼,說什麼呢,他也弄不清。去找那個冒牌仲馬嗎,可那個冒牌仲馬已經死了,他可不想現在就去那個黑暗的所在。一種茫然、失落、悲傷的感覺衝擊着他。
此刻,石井再也無法讓狂野的理念在這片土地上發泄了,他要讓所有的細菌撒遍中國所有地方的希望,在這一刻徹底破滅了。雖然,他從沒想到會有這一天,雖然,他做好了一切充分的防範措施。但是,當這一切毫不留情地到來的時候,他的沒有準備的意識,怎麼也承受不了這麼沉重的打擊:完了,一切都完了。
石井站在空曠的廣場上,獨自發着呆,任憑探照燈的燈光無情地照在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人注意他的傷感,也沒有人來安慰他失落的情懷,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經受失落的煎熬。
突然,石井眼裡射出一道禽獸般的狡猾,狠毒的目光朝四處望去,他辯認得出食人魔窟所有的建築,說得出每座建築的用途,記得清所有在這裡被折磨死的成千上萬人的名字,心裡裝着在所有角落裡種下的罪惡,這裡的一切的一切都騙不了他,這裡融入了他的所有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