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了,抓緊幹活吧。”華龍沒想到事情會這麼簡單地解決了,更想不到的是這場爭鬥沒有驚動日本士兵,他擦了擦手心裡的汗,故意把話扔給秦福,看他走遠了,這纔回過頭來對姚福貴、劉玉柱二人說:“剛纔多危險,你們認爲秦福是省油的燈啊,陰損着呢,心裡恨不得把咱們都吃了,小心點兒沒壞處。”
姚福貴還是不服氣。“我纔不怕呢,大不了豁出一條命。”
華龍抓住姚福貴的手,搖晃着說:“兄弟,和他們一命換一命不值得,話又說回來,這樣胡來只能圖個嘴舒服,一個閃失也許會把幾十條人命搭進去,剛纔該着大夥沒事,要是真的讓福田那些日本士兵抓住把柄,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慘劇。你再想想外面的環境,高牆、圍牆、電網、鐵絲網,還有時刻戒備着的那些士兵,一有風吹草動,那一處都會要了我們的命。”
“不錯,華龍說得有理。”
“看來,今後我們做任何事都要三思而行,不能由着性子蠻幹。”
人們的擔憂不無道理,他們早已看出了面臨的困境,但是,只有現在才認識到這裡存在的危險。華龍只是輕輕地點着頭,沒有再說什麼,安慰道:“好啦,我們先幹活吧,以後遇到事千萬多問幾個爲什麼,只要我們抱成團,我看,我們還不至於把命扔到這兒。”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響起,這不同尋常的響動使得聽慣不怪的難友們僅僅以不同的目光代替了驚奇,有人自言自語地說:“唉,不知又送來幾個。”
另一個人說:“不是又有人被釋放了吧?”
佟士傑也聽到了這響動,也聽到了這話聲,他已經熟悉了這種幾乎每天所特有的悲劇式的迎來送往,在這個充滿罪惡的魔窟裡,對這些不知名姓的同胞,他卻感到愛莫能助,但他還是不安地坐在那裡,聽着走廊裡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咔嚓,咣嘡,鎖頭被打開了,門也被推開了,看守和八個士兵架着四個不熟悉的人出現在門口。
“進去吧。”四個人分別被日本士兵扔了進來。
“這是四個人的牢房,哪能再容得下四個人?”佟士傑質問着看守。
“沒關係,你們頂多在這裡再待兩個月,然後,你們就都會被釋放的。”好像看守是這裡的主宰。
四方樓裡幾十間牢房圍成了一個很大的凹字形,黃若偉就被關在這第四十七號牢房裡。
充滿血腥、潮溼的臊臭味的牢房裡,麥洪宇同宋祥順擠在最東邊的一張木牀上,長途的“特別輸送”使他的身體處於極度的衰弱和痛苦之中,過了很久他才勉強睜開疲倦的雙眼,昏暗的牢房,混濁的空氣使他簡直無法呼吸,掃一眼周圍,只見其他與他一起來這裡的人如他一樣,對這陌生的所在產生出一種強烈的憤恨和厭惡,他內心無望地呼喊道:“狗孃養的,來吧,我不會屈服的……”
“怎麼稱呼你?”身邊一個粗壯得似一頭牛,長着一張四方大臉,有着一對大眼睛的宋祥順問道:“你們認識嗎?”
“我叫麥洪宇,不認識他們。”麥洪宇說,然後接着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宋祥順回答,接着又平靜地說:“我想這裡決不會有光明……”
“我叫周慶濱。”和黃若偉同在一張牀上的周慶濱自我介紹道,他同其他的三個人一樣強壯,只是“特別輸送”使得他們暫時虛弱一些,聽到宋祥順親切的聲音,他的語言裡透出渴望和敬佩:“我想你一定也是一個讓鬼子聞名喪膽的抗日戰士啦。”
宋祥順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也坐了起來,朝周慶濱微笑着說:“是的,我們這裡所有被關押的人都和你們一樣,在祖國最危難的時候,義不容辭地勇敢站了出來。”
另一個同樣粗壯的漢子沒有猶豫,坐在厲海城身邊,馬上爽快地接着回答:“當然了,驅逐日寇這是每一箇中國人的責任和義務。”說到這裡他把話停住了,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紹說:“爲了方便,我也把名字告訴你們,我叫張得水,是山東掖縣人。”
“我是長春的,也姓張。”和黃若偉在一起的也自我介紹道:“張春旺是我的名字。對了,你們也報報姓名吧。”
“我叫黃若偉。”黃若偉首先把姓名說出來,接着又把其他三個人介紹給新來的難友:“最東邊的叫宋祥順,中間的叫厲海城,西邊的叫佟士傑。”
對這裡所有被“特別輸送”來的人來說,這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所在,黃若偉相信,與他同在這陌生的所在,共同被迫接受煉獄的難友,每一個人都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從那些故事裡,他會了解他們,認識他們,當然,這是以後的事情。
牢房是一個長約四米、寬約四米的正方形屋子,四張木牀差不多佔據了整個屋子的全部空間。一隻馬桶擺在門口的左邊,噪臭味瀰漫在空氣中,即使大白天蚊蠅也會嗡嗡叫着光顧這裡,門只留一個小得可憐的通風口,牆壁上只有一扇窄小的窗戶擠進來一絲的陽光,每天只有幾分鐘的放風時間。黃若偉很奇怪,以前每次放風只有他們牢房的四個人,現在是八個人了,他想這座若大的監獄不可能只有他們八個人,這裡最少能裝四百多人,慢慢地他才明白,這是日本人爲了避免獄友接觸才採取的這種單牢放風的。
黃若偉靜靜地坐在木牀上,身下是一條薄薄的、散發出潮氣的被子,他一邊觀察在白天也感不到光明的牢房,一邊思索着敵人又會怎樣對待像他這樣的赤色分子。他曾經被敵人抓捕過,那是在他參加革命的第三年,那座監獄的看守雖說很兇狠,在放風的時候總能看到落在電網上的麻雀,偶爾還能看到從電網的空隙中飛進來的蝴蝶,有時還能聽到高牆外面男女高聲的談話聲,甚至還有機會通過獄友瞭解一些外面的情況,花上點兒錢,找找關係興許還能同外面的同志見上一面呢。如今唯一能見到的就是那些荷槍實彈、虎勢眈眈的日本士兵,還有在晚飯後,黃昏時揹着藥箱,在兩個士兵的陪伴下,似幽靈般給他們檢查身體的白衣人。
那白衣人的個子矮小而粗壯,頭上戴着防毒面具,身上被特殊的衣服包裹着,腳也被膠鞋封閉得嚴嚴實實,外面還套了個塑料袋,臉上的兩隻眼睛陰沉而狡黠,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也猜不出他來的真正目的,他的笨拙的漢語說明他是日本人,這是黃若偉在這裡接觸到的第二個陌生而神秘的日本人。他的話很少,即使問他也很少回答,這個日本人是在他們七個被注射了防疫針後纔出現的,他來得很有規律,每天早晨和黃昏各來一次,量體溫,記錄脈搏的跳動,聽內臟的變化,然後便不聲不響的離開。
打過預防針已經有五天了,七個人的症狀出奇的相似,發燒、迷糊,身體裡似有千萬只蟲子在不停地蠕動,繼而出現了一個個紅色斑點,接着越來越明顯,現在有的斑點已經變大,開始往外流一種說不出的濃水。而唯一一個沒有打過預防針的宋祥順的反應更強烈。
如果注意一下,可以看到四周的牆壁黑糊糊的,上面滿是血污,像地獄般散發出血腥味,奇怪的是上面居然還會有一些寫上去的詩和話語,那是用血寫上的,還有不知用什麼東西刻上去的。毋庸置疑,他黃若偉肯定不是這間牢房第一個被關進來的人,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根本不清楚敵人這是把他送到了什麼地方,唯一能感覺到的,是他被“特別輸送”到了這個離地獄不遠的閻王殿裡,他幾乎能夠聽到隔壁地獄裡死魂哀傷的悲鳴、痛苦的呻吟和悽慘的嚎叫。
黃若偉的意識是清醒的,他很難相信,短短的幾年時間,日本人會製造出如此多、如此嚴重的災難,這不僅僅是對他個人而言,就是整個東三省,整個中國都是日本人征服的對象。
矮胖的日本大夫又站在了黃若偉的面前,量體溫、脈搏聽診,這種猶如例行公事的舉動已經是第十天了,但那目光仍然是冷漠、狡黠而狠毒,這是唯一能暴露這個日本人內心殘忍、毒辣和沒有人性的地方。儘管黃若偉的生命暫時還沒有受到致命的傷害,潛意識卻告訴他,他們幾個人在這世上的時間不會很長了。
一天又一天,黃若偉很想跨越生命的極限,然而身體越來越虛弱,連活動手腳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連每天的放風也從那天打完防疫針後也被取消了,牢房外濃重的新鮮空氣也與他絕緣了,仰望外面的藍天白雲,心裡很驚奇他身體大面積出現的紅斑,慢慢起了泡泡,然後又潰破,流出的濃水又引起其他的地方病變,這些可怕的症狀無情地折磨着他的和心靈,他真的很擔心。
雖然這樣想着,黃若偉確信他還不會這樣輕而易舉地離開這個世界,或許還有能力爬出那快臨近地獄的萬丈深淵,於是,他堅持着又睜開那雙疲憊的眼睛。
眏入眼簾的是那些已經熟知了的同一戰壕裡的戰友,他們的情況並不比他強多少,宋祥順的變化比之他們幾個要嚴重一些,此時他正靜靜地躺在那裡,似乎有一雙惡魔的爪子正在掐緊他的喉嚨。
“你沒事吧?”黃若偉關切地問着宋祥順,停了一下接着說:“我看你的精神還是挺飽滿的。”
“是的,這種病算不了什麼,可我也很納悶,日本人並沒有給我打過針呀。”宋祥順顯得特別虛弱的樣子,看得出他臉上的笑容代表着他的樂觀態度。“我得再活一段時間,還不想現在就去見馬克思。”
……
這間牢房的八個人沒有一個在思想上崩潰,這個只有黑暗的地方,還生存着一些培植光明的人。
厲海城沒有理會宋祥順的話,他在喃喃自語:“我試着把恐懼從我心裡趕走,在這有限的日子裡,我們還有啥可害怕的。”
佟士傑在怔怔地望着厲海城,這種自剝式的獨白讓他感到欣慰,從門縫刮進的風把佟士傑的頭髮和衣衫吹的在微微抖動,這給他平添了幾分英氣,嘴角也泛起了微笑,溫柔裡帶着嚴厲,說道:“在這裡誰不屈服,誰就是我的兄弟。”
“是啊。”黃若偉深有感觸,點點頭接着說:“雖然我們過去爲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但是我們不是爲了權利和榮益。今後,在這裡的日本人更不會放過我們這些反對過他們的人,這個問題大家要明白。”
麥洪宇的話更是直截了當:“我只想從日本人手裡奪回被他們搶走的自由和尊嚴,爲了這,我就是死了也決不後悔。”
麥洪宇的話深深打動了張得水,他完全相信他周圍的這些人,他們沒有一個是孬種,在這些可敬者的臉上,表情是那樣坦然,內心是那樣的富有。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想說點兒什麼,想提個問題,或者說些豪邁壯麗的詞句,但他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也許,他感到沒有必要,於是,他雙手一攤,咧嘴笑了笑,說道:“當我明白要死的時候,心裡反而平靜多了。”張得水把話停下,扭頭看着宋祥順輕聲問:“你感覺怎麼樣,還挺得住嗎?”
“還能挺得住。”宋祥順回答。他的雙眼露出了光彩,接着說:“只是這怪病還在肆虐地折磨着我,好難受啊,可我現在一點兒也不覺得後悔,爲了我們共同的信念,值。”
黃若偉用手輕輕撫摸着宋祥順的臉,像是怕驚擾了他似的,輕輕地說:“只有懂得爲什麼活,才能懂得爲什麼死,生命裡如果沒有追求和信仰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你的話太深奧了,現在我所關心的是生命如何得到安全的保障。”宋祥順感受到那雙手傳遞過來的陣陣溫暖,那語言帶來的震憾,可他還是說:“我們只是一些渺小的個體,他們不會看重我們的存在和死亡。”
黃若偉的頭腦非常清醒,明顯地感覺到宋祥順顫抖的身體傳遞着痛苦和無奈,他的心很痛,明白這是一個人在絕望時一種本能的恐懼,雖然他並不怕死,也準備義無反顧地去迎接死神的到來,可是這太不值得了,沒有反抗的死是這些曾經的戰士所無法接受的,他感到真累呀,身體累、意識累,真想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去想,但是不能,渾身的痛苦和麪臨的境遇使他不能放棄,那怕有一點兒的可能,也決不放棄。此刻他變得更加清醒了,這些被運到這裡的人,他們並不是在爲自己生命的終結而擔憂,或者說他們並不乞求從這裡逃出去,逃生不是目的。當然,他們也不想把命丟在這裡任由日寇蹂躪,他們要活着同日本人拼,哪怕城毀村滅,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獻身於屬於自己的土地上。但是此刻,長時間的黑暗、長時間的痛苦折磨,長時間的脫離組織,似是一個孩子突然離開了母親,失去了那種發自心底的全部愛時,一下子使他們的精神處於一種無序的狀態,那種渴望光明、渴望在腥風血雨中前行、渴望與戰友共同抗擊日本強盜的豪情,而今彷彿一切都離去了。兇殘似乎要毀滅一切文明,殺光一切所排斥的生靈,在這漆黑的夜色裡,他們感到,由於某種原因,他們已經從那個高舉自由、尊嚴大旗的隊伍中脫離出來,來到了這個神秘的所在。漆黑的夜寒風呼嘯,黃若偉耐不住這死亡般的寂靜,身邊的戰友曾經是那樣的勇敢而堅強,如今只能在痛苦中無奈地經受煎熬在等待中懷戀過去的壯烈。黃若偉的心裡決不是沒有憂慮,他明白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更需要超越絞殺時的冷靜和堅強。一剎間,他的心頭涌起的波瀾洶湧澎湃地撞擊着他的心房,身邊的幾個黑影似一座座雕像聳立在那裡,似是一段段驚心動魄的史詩,他透過黑暗遠遠地看到白山黑水間波瀾壯闊的反日浪潮,看到了戰爭創造了一個個的人民英雄,看到了在山河欲碎中重新滋生出的萌芽,看到了日本軍隊的征服夢就要被擊碎,看到了在戰爭和苦難中站起來的千千萬萬的人和那面沾滿烈士的鮮血,在風雨中獵獵飄揚的紅旗,這也使他看到了中華民族的未來和希望。
不遠處傳來日本士兵巡邏的腳步聲,黃若偉沒有理睬繼續他的思索,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說道:“也許我們的戰鬥生涯到此結束了,不過‘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一直在激勵着我。不錯,我們的存在與消亡敵人現在不會重視,他們恨不得我們死光纔好呢。同志們,我們的愛和恨不會死,讓我們抓緊時間去愛去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