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講信用的人

鹹味太妃糖,鋼板碼頭,海濱木板路旁每隔一家商店就有一個拍賣行,裡面堆滿假冒的古董。一位滿臉堆笑的黑人推着雙人座的遊覽輪椅沿木板路來回走着,他也兼做導遊,每小時75美分。白色的沙灘上到處是正在野餐的家庭。那些小商販大部分是十幾歲的孩子,在這裡叫賣蘋果蜜餞、愛斯基摩餡餅和冰棍。這就是我記憶中的大西洋城。那年我8歲,在羅莎姑姑家住了兩星期,她當時在木板路的盡頭租了一所小房子。

那時的大西洋城跟現在大不一樣,沒有我從羅科伯父樓頂房間俯瞰時看到的巨大的旅館和賭場,如今,這些旅館和賭場用成千上萬道燈光已把這裡變成了木板路上的拉斯維加斯。我離開了窗戶,回到羅科伯父那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前。桌子角上放着一大盤鹹味太妃糖。我指着糖說:“我還不知道,你喜歡吃這個呢。”

“爲什麼不呢?總統的辦公桌上還擺着一罐軟糖呢。”

我笑了起來。“沒錯,我記得呆在羅莎姑姑家的時候的她根本就不許我吃糖。她說吃糖會得蟲牙的。”

“那個時候所有的娘兒們都有一些可笑的想法,你因爲吃這種糖長過蟲牙嗎?”

“小時候長過,”我說,“不過我不知道是不是吃鹹味太妃糖造成的,我從來也不會吃那麼多。”

“我一直吃這種糖,也沒有一顆蟲牙,只不過有時會粘到假牙上,我只好把牙取下來清洗。”

“我還不知道你裝着假牙呢。”

“我裝假牙有相當長的時間了,”他回答道,“我年輕時,一個狗孃養的用棒球棍揍了我的臉。”

“你怎麼對付他的?”我問道。

“什麼也沒幹,”他答道。“我正要狠狠地揍那個雜種,你祖父攔住了我。那小子是吉諾維斯家族的,差點兒爆發一場鬥毆。那樣做太不明智,因爲他們會把我們斬盡殺絕。當時吉諾維斯是紐約最大的家族嘛。於是我父親把我送到曼哈頓最好的牙醫師那裡,我就裝上了這種世界上最漂亮的牙齒。”

我笑道:“現在看上去仍然挺好。”

他點點頭。“這大約是第5副了。”

我看着他。“我們有些事要談談。”

“好。”他說道。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話筒,聽了一會兒,然後回答道:“讓他進來。”他擡頭對我說,“我必須和這個人談一下。時間不會太久。”

“我能等待,”我說道,“你要不要我離開這房間?”

“不用,”他回答道,“你可以站在窗口,”他打開辦公桌的抽屜,遞給我一支魯格爾自動手槍。“我知道你會使槍。”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你估計有麻煩嗎?”

“不一定,”他說,“不過,幹我這一行——”他聳了聳肩。

我把槍塞進茄克衫的口袋裡,走到窗前。我斜着眼看着那人進了門——他中等身材,皮膚黝黑,上衣緊裹在身上,一臉陰沉、憤怒的樣子。

我伯父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伸出手來,討好地說道:“尼克,見到你很高興。”

那人沒有去握我伯父伸出的手。“你騙了我30萬,”他厲聲說道。

我伯父不動聲色地說道:“你這個傻瓜,如果我想敲詐你,就會要你300萬。”

尼克好像更加氣憤了,他惡狠狠地說道:“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原則。”

“你這混蛋知道什麼叫原則嗎?”羅科伯父的語調變得冷冷的。“你父親屍骨未寒,你就坑了他。你父親讓你跟你叔叔分的那筆錢到哪兒去了?”

“我叔叔失蹤了,”尼克說道,“我們一直找不到他。”

“你確信沒有人會找他,”羅科伯父依然冷冷地說道,“尤其是不會到你在錫考克斯的養豬場去找他。”

“這全是胡說八道,”尼克氣沖沖地說道,“那與這件事毫不相干,你仍然欠我30萬。”

羅科伯父從辦公桌後面站起身來。“我是講信用的人,”他平靜地說道,“我到這兒來時,曾跟你父親有過協議。他接管了工會,每月給我5000美元的費用。打你父親死後,我再也沒要過這筆錢。但每個月都有人給我送這筆錢來,就像以前你父親給我的一樣。”

尼克盯着他說:“誰也沒有權利這樣做。”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我伯父直截了當地說道,“也許你的組織裡沒有人喜歡你。”

“我要除掉那些狗養的。”尼克說道。

“那還是你的問題,”羅科伯父繼續說道,“你得保證每月給我5000美元。就按我跟你父親商定的那樣。”

“我要不給呢?”

羅科伯父微笑着,又重新坐到他的椅子上。“我剛纔說過,我是個講信用的人,我遵守諾言。我相信你會履行你父親的諾言的。”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淡然一笑。“不然,你會發現你自己要到養豬場去跟你叔叔作伴了。”

尼克直愣愣地看着他,“老傢伙,你太狂妄了,我會在這裡揍你的。”

我正要從口袋裡掏出魯格爾牌手槍,羅科伯父給我遞了個眼色,搖搖頭。我仍然把槍留在口袋裡。

“這麼說,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蠢,”羅科伯父從容自若地說道,“我72歲了,你才47歲。你的賭注下得糟透了。保險公司給我4年的賠償,而他們卻要給你27年的賠償。”

尼克默默地坐了一會。最後他點了點頭,用尊敬的口氣說:“堂-羅科,我向你道歉,我剛纔是在氣頭上。”

“沒什麼,我的孩子,”羅科伯父溫和地說,“凡事三思而行,你就發現生活會變得輕鬆多了。”

“是的,堂-羅科,”尼克說着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再次向你道歉。”

“再見,我的孩子。”羅科伯父說道。他看着尼克離開房間,然後轉身對我說:“現在你明白我爲什麼讓你幫我脫身了吧。我討厭和這些瘋子打交道。”

“你真的認爲他會闖什麼禍嗎?”我問道。

“誰知道呢?”羅科伯父說道,“不過,他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已經讓他的第一副手報告了聯邦調查局。他們會把他逮起來的。”

“你跟聯邦調查局有往來?”

“沒有。”他回答道。

“可你讓他手下的人報告了聯邦調查局。”

“那人來向我請教。他知道我說話算數,又富有經驗。”他平靜地說道,“我只不過告訴他,聯邦調查局的人不會殺死他,而尼克卻有可能。他該怎麼辦由他自己選擇。”他伸出手來說道,“把槍給我。”

我把那支魯格爾牌手槍放在他面前的辦公桌上。他先用一塊軟布接試一遍,爾後放進辦公桌的抽屜。“我不想讓你的指紋留在槍上。”

“謝謝你,”我說,“你爲什麼沒裝子彈?我剛纔很可能會被幹掉的。”

羅科伯父微笑着說道:“絕對不可能。我的辦公桌裡裝着一支鋸短了槍管的機關槍。正瞄準着他坐的椅子,一槍就能把他崩到大西洋對岸。”

我直盯着他說:“你謊話連篇,羅科伯父。你還有什麼事在哄我?”

他悲哀地搖搖頭,“你是自家人,我是守信用的。無論我對你說什麼,都是爲了能保護你。”

“我需要什麼保護?”我問道,“我堂堂正正地生活,通用航空租賃公司是一家受人尊敬的公司。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買飛機,然後租賃給航空公司。一切都是合法的。”

我伯父擡起頭來傷感地看着我。“迪-斯蒂芬諾畢竟是迪-斯蒂芬諾,即使他的合法名字叫史蒂文斯。或許你所生活的世界不知道這回事,然而你出生的那個世界卻清楚地瞭解你是誰。甚至在西西里人們也知道。那就是你父親爲什麼離開特拉帕尼山區的原因。舊的世界沒有消亡,他們之間的怨恨和血仇還在延續。”

我注視着他說:“你沒有退休,對嗎?”

他沒有答腔。

我忿忿地說:“我父親說過的。不要相信你的話”。

羅科伯父直視着我的眼睛。“你必須相信我。我從未背叛過我的家族。”

“一個守信用的人,”我帶着諷刺的口吻說道,“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稱呼你是從哪裡揀來的?”

他冷冷地說:“最大的5個家族都在紐約。他們敬重我。由最有地位的家族——包括克萊沃尼斯和博格託斯——組成的西西里委員會把我看作唯一與他們平等的美國人。我從來沒有辜負他們的信任和敬重。”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我問道,“你爲什麼還擔心有人會殺害你?”

“老一輩的人死了,年輕人正在接班。他們都貪得無厭,急不可耐。”

“他們想從你這兒得到什麼?”我問道,“你告訴我你已經不幹了。”

羅科伯父搖搖頭。他用食指敲打着太陽穴,“這就是他們想要的。我是唯一活着的能溝通舊世界和新世界的人。他們明白,只要我說一句話,他們與老家的聯繫就會中斷。”

“他們爲什麼爲此煩惱呢?”

“一年100到150億呢,”他說道。

“西西里人有那麼大的能量?”

“他們的軍隊遍及全球。他們與亞洲的金三角的組織以及哥倫比亞的卡特爾都有交易,這使他們擁有成千上萬的士兵。”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可是在美國,情況卻跟從前不一樣。過去我們稱王稱霸,現在卻爲麪包而你爭我奪。由於美國政府通過里科法案,我們遭到來自各方的打擊和圍捕,我們美國人越來越弱,各個家族越來越小。”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還是不明白你想讓我幹什麼。”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你認爲你的公司價值多少?”

“也許二三十億美元吧。”我說道。

“你從中能得到多少?”

“一年100多萬。”

他笑道。“不值一提。”

我只是看着他。

“如果我把你安排在一個擁有200億現金和資產的合法投資公司裡,你佔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每年能賺500多萬,你看如何?”他甜言蜜語地說道。

“那麼誰擁有其餘的百分之六十呢?”我問道。

他點點頭。“其他守信用的人,怎麼樣?”

我搖搖頭。“羅科伯父,羅科伯父,”我笑了起來。“這樣做對我來說是太富有了。我在自己的小鋪子裡就很滿意了。”

“你越來越像你父親了,”羅科伯父嘟噥道,“我本來可以使他成爲億萬富翁,可他卻一意孤行。”

“他做得對,”我說道,“他生意興隆,生活舒適,人還能要求什麼呢?”

羅科伯父聳聳肩。“也許你是對的。”

“他用不着別人同意就可以退休不幹。”我默默地對着我伯父看了一會兒,接着問道:“現在我怎麼來幫助你呢?”

“首先,接受我的提議,去當投資公司的頭兒。然後,我們着手把其它一些有可能贏利的公司買下來,你的公司,米倫紐姆電影公司,謝潑德的石油公司以及賈維斯在加拿大的股份公司。除了你自己的公司以外,他們這些公司都是現金短缺,資產虧損。不過,他們都可以扶持起來。我們另外還看上了一些公司,要不要把它們都並在一起將由你決定。比如像牙買加廣播電臺和納比斯科這樣的公司,但要有足夠的現金,而不是靠貸款來進行。”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我,似乎想在我開腔之前就能看出我的決定。

“如果政府發現你們這些‘守信用的人’全在幹這麼一種行當,你認爲他們會採取什麼措施?”我問道。

“他們並不在公司裡。在公司裡的都是遵紀守法的商人。日本人、歐洲人和阿拉伯人。這些銀行也都是大銀行。有城市銀行、摩根斯坦利銀行和大通曼哈頓銀行。證券經紀人有梅里樂-林奇、赫頓-戈爾德曼-薩克斯,都是正直可靠、第一流的。”

“你能從中得到什麼呢?”我問道。

“這樣,”他說道,“我徹底合法地退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羅科伯父,你知道我愛你嗎?”

“我知道。”他柔聲道。

“然而這是行不通的,就像是白日做夢。”

“他們都是守信用的人。我們達成協議。我們有所需要的全部資金,整整200億。這筆錢不受政府限制,已經全部完稅。我們要進行一場合法的買賣。對於我們,黑手黨的時代結束了。”

“對你們老一代來說或許是結束了,但是黑手黨永遠不會消滅,就像比薩斜塔一樣,每年傾斜一點兒,卻永遠不會倒塌。”

羅科伯父看着我說,“你打算告訴我什麼呢?”

“你別無選擇,羅科伯父,”我回答道,“你必須繼續幹。你知道的太多,你腦子裡裝的東西太多,所以別想脫身。”我們目光相遇。“你認爲能活多久呢?”

“你父親50年前對我說過同樣的話。”羅科伯父說道。

“那麼我父親是對的,”我說道,“他的忠告現在仍然適用。”

羅科伯父嘆了口氣。“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看來,這裡的一切都受你的控制,”我說道,“你過去怎麼幹,現在還是怎麼幹,一個也不放過他們。”

“我還是想收回賈維斯的一份,那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我的幾個合夥人想收回他們的股份。”

“我對你說過,要幫你收回來。”我說道。

“好,”他突然露出笑容。“讓我們到樓下餐廳去吧。我爲你安排了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事。”

羅科伯父喜歡出其不意。這一次確實又讓我大吃一驚。站在我面前的是阿爾瑪-瓦爾加斯和她的11歲的女兒安傑拉——她是依照她父親的名字來命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