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師傅沒有回答,但是眼睛卻一直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讀不懂一個人的眼神,他的眼神裡,有那種堅毅卻能洞察人心,細膩卻帶着悲傷的感覺。而和他目光相接的時候,卻是我第一次仔細觀察起這個被人稱作天師的“武師傅”。
他個子不太高,這從初見的時候我就已經發現了,穿着打扮,就和他那個年紀的其他人沒有太大區別,如果一定要我仔細描述武師傅的長相,那麼他給我一種挺不真實的感覺。他臉上很多皺紋,這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大了幾歲,左臉頰上,有一顆米粒大小的黑色肉痣,臉上有些斑,我想我到了他這個歲數,肯定也是如此。眼角的皺紋最爲明顯,還有鼻樑兩側的法令紋,看得出他一定操了不少心。武師傅的頭髮挺長,但是他沒有梳我這樣俊美的中分,而是整了個大背頭,雖然絕大多數都是黑髮,但是那些白髮卻清晰可見,他耳際的頭髮給塞到了耳朵背後,於是我發現他的耳朵尤其是耳垂是比較小的。按照我們家鄉的說法,耳垂小的人,就是福薄的意思。難怪電視裡那些大官,很多都是胖乎乎的大耳朵。他的鼻樑比較挺,總體來說,鼻子還算比較大。當然我之前聽說過,一個男人的鼻子大小和他的某些能力是相互呈正比的,這個我就沒有辦法求證了。武師傅的眉毛和眼睛之間的距離,稍稍微近了一點點,也就是說,也許他自認爲很正常的表情,在我們看來,像是有點躊躇皺眉的樣子。也正是因爲如此,他的眼皮有一點點耷拉,看上去是個雙眼皮的樣子,但是卻更像是因爲歲數大了,眼皮鬆弛,從而產生的疑似雙眼皮的樣子。而他擺在桌上十指互扣,他的手黝黑中帶點蠟黃,手指比較粗短,兩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有些分外的焦黃,我想那是因爲他抽菸的緣故。他左手的手腕上帶着一串用紅色繩子編成的辮子狀的東西,每隔大約一公分,有個小小的很像是豌豆的銅質小球,小球聯通繩子的兩側是看上去像玉片一樣的東西,而繩子的另外一側,則掛了個很小的鈴鐺,就像是小時候上學,上課的時候老師搖的那種帶把手的鈴鐺。脖子上有一道比較明顯的疤痕,從右耳垂的下面一直斜斜地延伸到脖子動脈的附近,看上去有些嚇人,但是看得出他刻意在掩飾那道疤痕,因爲他的脖子始終下意識的朝着右邊微微偏去。他有鬍子,嘴脣上面和下巴都有,下巴上的鬍子比較長,但是略微朝着喉結的方向捲曲,看上去挺像是一隻山羊。
總的來說,武師傅給人第一眼看上去,絕不是街頭巷尾那種普通中老年人,更像是一個剛剛從廣場打完太極拳的健身愛好者,算不上和藹可親,但卻給人一種知性又仙健的感覺。仔細看了他的外貌後,我就比較容易把他和“天師”倆字聯繫到了一起,只不過他在我打量他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用那種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也在打量我。
緊接着,武師傅把身子往後一靠,手也隨之放到了桌下,他苦笑着對瞎子說,老瞎子,你知道我現在不收徒弟的,你這不是叫我爲難嗎?瞎子搖頭說,老朋友,來的路上我給他摸了骨,不敢說一定能在你下面混得順風順水,但是他的確是幹你們這個的料,他還年輕,今後還有無數個可能性,其中一個可能性在於你,只希望你信老瞎子一句話,別說你不收徒弟,他若是個瞎子,我都有意收他當徒弟呢。瞎子說完這句話,和武師傅一起笑了起來,我也跟着傻笑,但是我卻不知道我在笑什麼。武師傅說,即便是如此,你是怎麼肯定我一定會收下他,並且教他東西呢?老瞎子說,聽完我接下來的話,你就會明白了。
武師傅有點好奇的說,是嗎?那你說來我聽聽。瞎子轉頭對年輕人說,你去讓服務員拿些茶杯,然後拿一壺茶過來。年輕人點頭去了,我說要不我去叫吧,瞎子按住我說,你別走,接下來的話,你也要聽着,你要明白,這一切都是和你有關。
我不敢說話,於是坐下。等到年輕人把茶杯和茶壺拿過來後,堆在了瞎子面前的桌上。瞎子伸手摸索着那些杯子,然後把杯子擺成了兩層。第一層是三個杯子,底朝上,擺了個“品”字形,而在這一層的面上,買了一個茶杯,卻是口朝上。接着他提起茶壺,對武師傅說,老朋友,見笑了。說完就開始往那個口朝上的被子裡倒水。
他倒水的速度不快,但是杯子畢竟不大,很快杯子就裝滿了。然後茶水溢了出來,接着順着底下那三個杯子的四周,灑了一桌子。但是他依舊不停手,還在繼續倒,我不解地望着那個年輕人和武師傅,我那意思是你們還是快點阻止他吧,待會就把褲子給打溼了。果然武師傅對瞎子說,老瞎子,別倒了,水漫金山了,但是你這是什麼意思?瞎子說,如果你把你的東西奉獻給別人,不管這個別人是幾個人,如果他們都背對着你,不肯接受,那麼你告訴我,你的這些東西,對他來講是有用的還是沒用的?說完,他指着那三個底朝上的杯子。武師傅不說話,瞎子轉頭問我,你說呢?我說沒用。他點點頭,說這就好像武師傅一樣,開山了很久,卻後繼無人。那是因爲你的本事,並未被大多數人所接納,他們認爲你是胡說八道,認爲你在裝神弄鬼,都背對着你,無法接受甚至理解你的好意,那麼你的好意,對別人而言,就是垃圾。
說完他又七手八腳的把底線那層的杯子換了個面,變成和上面的那個杯子一樣的方向,然後把上面那個杯子裡的茶拿起來喝掉,重新擺上去,接着繼續倒水。茶水從第一個杯子裡溢出來,雖然灑了不少,但是還是很快因爲流向的關係,把下面三個杯子都灌滿了,而此刻瞎子卻精準地停手,說,假如人家願意敞開門歡迎你,那你的東西,能夠填滿需要這些知識的人,而如今杯子都滿了,你的杯子依舊也是滿滿的。同樣的容積,同樣的茶水,但是它們卻把你舉在頭頂上。或者你可以選擇裝作清高的高高在上,任憑你把你的東西多麼無私地奉獻,但別人卻不見得領情。你堅持那麼多年,爲的難道只是掙錢嗎?你們這行的人我也認識不少,他們在照章辦事的同時,也會極大的去弘揚自己的手藝和本門的文化,你沒了傳承,你要怎麼向你死去的師傅交待呢?我知道你這些年掙了不少錢,可是你告訴我,我的老朋友,你快樂嗎?
大家都沒再說話,其實這些道理,我也能明白。不過老瞎子用這樣的方式,讓我印象更加深刻罷了。瞎子繼續說,假如今天你拒絕了這個年輕人,你其實是拒絕了你自己。當年的自己。不過我始終不會強迫於你,假使今天你堅持不答應,那也沒關係,吃完飯,你和我一起,送這個年輕人出去就是了。
其實到了這個地步,我本來心裡的抗拒已經被瞎子的一番話給磨沒了,儘管還不是很明白眼前這個武師傅到底是幹什麼的,但是此刻我卻真的挺想要拜他爲師的。這時候瞎子問我,年輕人,你用你的心回答我,這位武師傅,你願意跟他學習嗎?於是我點點頭,再度意識到瞎子看不見,於是說,嗯我願意。
武師傅還是沒有表態,隔了好一會,他才說,你叫什麼名字?我突然變得很緊張,然後結結巴巴的說,我,我叫李詣凡。武師傅問我,哪個詣啊?我說,造詣的詣,就是“造詣非凡”的意思。武師傅笑着說,非凡不非凡,現在可說不準,現在還是平凡。我點頭說是,其實我以往跟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總會說個造詣非凡,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讓人家更好理解我的名字而已。
武師傅說,收徒這件事,我從來都不看熟人不熟人的面子。因爲徒弟有徒弟的性子,熟人頂多是介紹,性子還是要日子才能看到的。李詣凡,今晚你自己安排下,明天酉時三刻,按照我待會給你的地址,來找我。
我說好的,謝謝師傅,不過你能不能跟我說下酉時三刻是什麼時候啊?我聽不懂。武師傅和瞎子都哈哈大笑起來,瞎子說,酉時就是下午5點過到7點之間,三刻則是四十多分的時候。這些你將來都會學到的。武師傅說,老瞎子,我現在可沒說要收他啊,一切等到明日再說。
後來聊的話題,大多我都聽不懂。而年輕人一直在跟我喝酒,說些你好好跟着武師傅,將來我們還來看你之類的話。那一晚,我突然接受到很多以往從未有過的訊息,一時半會兒,好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難以使用。
飯後送走了武師傅,年輕人和瞎子堅持要我和他們一塊去住店,甚至說房費都給我出了,看樣子我囊中羞澀,早就被他們看出來了。找了家旅館住下,當時還沒有快捷酒店,而且旅館大多不需要身份證。瞎子和年輕人住在我的隔壁,而我單獨住了一間。那一晚我卻怎麼都睡不着,但凡一個正常人,突然在短短的時間裡,發生這麼多和自己以往生活相去甚遠的事情,我想誰都會和我一樣。到了午夜的時候,我起身到樓下登記入住的地方,花了4塊錢,打了個長途電話,打給家裡的。我媽聽到我的聲音都擔心得哭了出來,問我在哪,我說我在外地呢,我決定好了,不念書了,好好打拼下,等我掙到了錢,就回來孝敬你們。我媽媽雖然嘮叨,但是她卻一直拿我沒什麼辦法,於是他讓我爸來接電話,我想我爸當時是還在生我的氣,誰叫我一聲不吭的就走了,於是我在電話裡聽見媽媽喊了爸爸好多聲,但是爸爸的反應似乎是不願意接電話,我突然感到一陣心酸,於是,默然地掛了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我幾乎都沒睡着多長時間。起身後,在牀上傻乎乎的坐了一陣,很無聊,我知道,無聊的是我不知道接下來的路應該怎麼繼續。我心裡依舊存在矛盾,但卻沒有釋懷這個矛盾的方法。起身刷牙洗臉後,偶然一瞥,發現在我房間的門縫下面,有一張對摺了幾次的白紙。
我撿起來的時候,原本以爲是什麼牛皮癬小廣告,但是打開一看,卻是一封信。
信是瞎子師徒寫的,看樣子是瞎子口述,年輕人執筆的。信的內容,大致是在交待我,不要對自己的人生灰心,雨後總會出現陽光,在人生的每一個低谷的時候,懂得從雨後小草上,發現一絲新的希望。還叮囑我,即便是遠在天邊,也不要忘記自己家裡的人,就算他們不贊同此刻的所作所爲,但那終究是自己最親的人,而有父母的地方,才叫做家。瞎子說,作爲一個男人,理應要明白家的重要,以及對家的責任。他舉例告訴我,蝸牛之所以爬得緩慢,那是因爲它的背上有個家。而成長也是如此,誰的成長都會遇到麻煩,努力活,但要朝着陽光。
信的末尾是一段小字,寫着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之類的話,並且告訴我,武師傅說要我酉時三刻去找他,那是讓我白天能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考慮這一步,究竟是否應當邁出去,給了你足夠的時間,那麼你的決定就應當慎重和負責任,一旦決定了,就不要質疑自己的決定,就算是錯了,也要錯得值得。
看完信,我就去敲他們的門,但是沒人答應。下樓去問服務員,服務員卻告訴我,一大早的時候,他們師徒就離開了。我想他們是在用自己的行爲來篤定我的決心,他們對我沒有任何索求,只是純粹出於好意,把我囑託給了武師傅。然而他們並不能代表我來決定我的人生,於是還是將最後的決定權交給了我。這就好像是在寵物店看到一隻寵物,很喜歡,於是買下,用我的角度說,是我選擇了它,並且開始照顧它,但是換歌角度,卻是它的生命裡選擇了我,選擇了被我一直照顧。
懷着一肚子的糾結,我退了房,揹着自己的包包毫無目的的走在昆明的街上,這個城市對於我來說,是那麼的陌生,我似乎能夠看到希望,但卻無法肯定。手裡捏着那張昨晚武師傅寫給我的地址,緊緊攥着,遊蕩了幾個小時,餓了街邊隨便吃點,挑最便宜的,渴了就買瓶礦泉水,不敢奢侈去買可樂,一直晃盪到了下午三點多的時候,身上的煙抽完了。
三月的昆明比重慶暖和,但是如果用力呼吸的話,還是能在鼻腔裡感到一陣冷風的微痛楚。我需要這樣的呼吸,這樣能讓我清醒。於是我走到一家小報亭,對老闆說:
“老闆,紅河多少錢一包?”
“軟殼的還是硬殼的?”
“無所謂,便宜的就可以了。”
“四塊五一包。”
我從包裡摸出錢,遞給店老闆,順便把手裡的那張紙條塞給他:
“順便問一下,老闆,這個地方怎麼走,怎麼坐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