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窗戶未關得太緊,留了條細小的縫隙,這會子便擠進來一陣風,將桌上油燈吹得搖搖晃晃,忽明忽滅。
孟鬱槐站起身去將窗戶闔上,回來時卻見花小麥抱着被子坐在牀鋪上發呆,一張臉皺得像是能擠出苦水來,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勉強笑道:“我不過是說了一句柯叔身子不大好,怎地就將你嚇成這般模樣?”
花小麥一偏頭躲開他的手,皺着眉道:“我又不是與柯叔素不相識,是親眼看見的,他那身子骨不知多健壯,大冷天只穿一件單衣在院子裡提着棍子和人拆招,紅光滿面虎虎生風。這回竟然因此事而生病,可見他給氣到何種地步。”
從前她每次去連順鏢局,都覺那裡氣氛一團和睦,成日裡說說笑笑,不知多少熱鬧。至於那呂斌等人,對柯震武更是忠心耿耿,無不將他當成家中長輩一般尊敬,如今眼前不過多擺了幾個錢,竟真調頭就走!
雖說人活一世,總歸該爲自己和家人多做打算,可……柯震武不是個小氣人,又不曾短了他們的工錢,他們在連順鏢局,掙得可也不算少!孟鬱槐還說什麼良禽擇木而棲,呂斌他們如此行事,又哪裡稱得上甚麼“良禽”?
她沉默了片刻,擡頭道:“柯叔病得重嗎?”
“還好。”孟鬱槐思索了一番,輕輕點了一下頭,“大忠請大夫來給瞧過,開了些理氣平順的藥——他原本一向身子挺好,這回純粹是急火攻心,待得這股氣消下去,十有八九也就無甚大礙了。”
花小麥點點頭,在心中思忖片刻,猛地掀開被褥跳了起來。隨便扯了件襖子過來三兩下套上,穿鞋下地就往門口跑。
“嘖,你又折騰什麼?”孟鬱槐忙拉了她一把。
花小麥回過頭來看他。抿了一下脣角:“鏢局出了這麼大的事,最近這幾日。你肯定都要在那兒忙活?我也幫不上甚麼,順氣的湯倒會做兩樣,我想從明日開始,你早間去鏢局時,就順便帶給柯叔,務必要盯着他喝光了纔好。唉,原本我該自個兒去瞧他的。可我那小飯館兒,只得我一人打理廚下的事,我若走了,根本買賣也做不成。你替我帶個話兒,讓他放寬心。”
孟鬱槐聞言,面上便露出似是十分欣慰的笑容來,伸手在她腮上碰了碰:“你有這份心自是好的,可現下太晚。也不急於一時,倒不如明天早晨你給娘做飯的時候,再一併……”
“燉那湯且得需要一個多時辰,明早再做,怕是不趕趟。”花小麥就搖搖頭。又薄帶埋怨骨朵着嘴道,“你若是回來的早些,我還能早做準備,誰讓你偏生要和大忠哥去喝酒?可見那酒,的確是個誤事的東西——好了,你趕緊鬆開我,我記得廚房裡還有半扇排骨來着,我手腳快,花不了多少時間便能整治齊全。”
“那我跟你一塊兒去。”孟鬱槐見攔不住她,索性也不與她爭辯了,牽着她的手一同去了廚下。
排骨剁成小塊兒,焯水之後再用涼水燒滾,切兩截老蔥、薑片丟進去,再加點枸杞、紅棗和陳皮,最後撒一兩點紹酒,直燉得骨酥肉爛,就可將切成條的蘿蔔也倒進去。出鍋前落點鹽,湯濃肉香蘿蔔軟,趁熱喝下一碗,且不說究竟能不能“順氣”,至少這大冬天的,會讓人身上舒服幾分。
花小麥在竈臺前忙碌,孟鬱槐便抱着胳膊立在一邊,不時幫忙遞遞拿拿,偶爾與她說兩句話。
“你是沒瞧見大忠今日那模樣,氣得頭髮也要豎了起來。”他脣邊帶一點笑意,語氣卻很是清淡,“他那人平常雖嘴饞又吊兒郎當,卻是個一根筋,心中曉得柯叔待他好,便認準了,金山銀山擺在他面前,他也只當看不見。”
“嗯,我估摸着他可能也是有點害怕。”花小麥輕笑一聲道,“他若和呂斌那起人一樣,也跟着走了,左嫂子肯定會拿菜刀劈了他!”
說着她便轉回頭,認認真真盯着孟某人的眼睛:“說真的,那人如果跑來找你,搬出許多銀錢來讓你隨他去‘做大事’,你會去嗎?”
孟鬱槐很有點無奈地瞟她一眼,忽然勾了勾脣角:“……我怕你拿菜刀劈了我。”
“哈……”
他難得說句玩笑話,花小麥很給面子地立時大笑起來,聲音在這寂靜的冬夜裡顯得格外響亮,忙一把捂住了嘴。
廚房與孟老孃住的那間屋最近,剁排骨、切蘿蔔的動靜和那二人的說笑聲透過門板,輕易傳入她耳朵裡。她一陣氣悶,本想掀被子下牀衝過去痛罵兩句,卻因有些忌憚兒子,終究是勉強忍了下來。
與此同時,與孟家院子只隔着一堵牆的關家,某個沒點燈、一片漆黑的房中,也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
……
自這日始,孟鬱槐便徹底告別了閒適旖旎的新婚生活,每日裡早出晚歸,將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連順鏢局裡。
花小麥每日早上讓他帶一鉢湯去給柯震武喝,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場,只算是聊表心意。
想來,那柯震武對美食如此鍾愛,日日有好湯相伴,心情總會漸漸好起來?
連着幾日過去,這天一大早,花小麥給孟老孃把飯做好擱在鍋裡,又送了孟鬱槐出門,瞧瞧時辰不早,便急急地往村東趕。
小飯館的大門已開了半扇,春喜和臘梅正在裡面掃地抹桌,周芸兒則在廚房歸置一早送來的各樣菜蔬。正忙得不亦樂乎,門口似有一個人影閃過。
春喜回了回頭,就見外頭站了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正探頭探腦朝大堂裡張望。
“你有事兒?”春喜有點犯嘀咕,扔下手中的帕子一腳踏出門,“我們不做早上生意,你若是來吃飯的,得等到午間呢。”
“我不吃飯。”那小子笑嘻嘻搖了搖頭。口齒伶俐得很,“借問一句,花大廚在不?”
“找小麥妹子?”春喜便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搖搖頭,“她還沒來哩!我瞧你不是本村人。你若尋她有事,要不……你進來坐會兒?”
“不用不用!”那小子連連擺手,“我在這兒等着她就行——她今兒肯定會來是?”
春喜噗嗤一笑,揮手道:“她要是不來啊,我們這館子生意都沒法兒做了!”
說罷,也不與他多話了,轉頭接着四處清掃收拾。
於是。當花小麥抵達小飯館兒門前時,便看見一個瘦小機靈、猴兒一般的少年在門外盤桓。
天氣冷,他把手抄在袖筒子裡,在地上不住地蹦來跳去。腳邊還擱着一個竹簍子,裡頭塞得滿滿當當,也瞧不出是些甚麼物事。
花小麥心下疑惑,腳下便又快了兩分。許是聽見腳步聲,那小子便回過頭。眼睛瞬間一亮,巴巴兒地跑上來,笑容滿面道:“您就是花大廚?”
“花大廚”……這還是生平第一次有人這麼稱呼她,花小麥有點不習慣,不由得愣了愣。面上也帶出來一點笑意:“你是哪位?”
“我叫東子。”那小子笑答道,一邊說,一邊就將放在門口的竹簍搬了過來,往花小麥面前一推,“這是我家老爺讓我給送來的,都是給花大廚您的東西,您瞧瞧?”
花小麥愈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低頭往那簍子裡瞟了一眼,並未曾細看,皺了一下眉:“你家老爺是……”
“喏,就是前幾日,我家老爺和夫人才來過一趟的,虧得您幫忙,我家夫人那病纔有了些許起色。”東子說起話來如爆豆子一般爽利清脆,笑呵呵道,“我家老爺感激得緊,滿心裡想着一定要好好報答您,這不是嗎?忙活了好兩日,淘換來這些個東西,說是您一定能用得上,你瞧瞧,看合不合心意?”
“你家老爺姓吳,你是從青平縣來的?”花小麥有點明白過來。
那日吳文洪和他夫人離開之前,便口口聲聲說多謝她相助,必要好生報答,其時她也沒往心裡去,只覺反正收了飯錢,自己沒虧還有得賺,便已經很不錯。卻不料那吳文洪真個將此事存在了心裡,巴巴兒地打發人給她送禮來了!
“可不是,您想起來了?”東子嘿嘿直樂,“我家老爺說了,您給幫了那麼大忙,就算再怎麼謝您都不爲過,我家夫人如今雖胃口仍不大好,可至少每頓都能吃些東西,聞見油煙氣兒,也不覺得那樣難受了。她成日惦記着花大廚您做的那一種什麼軟糕子,我家老爺說,待夫人身子再好些,一定領着她來好好兒品嚐您的手藝吶!”又百般催促她快些看看那簍子裡的物件。
花小麥只得依言蹲下身,將那竹簍子表面的一層油紙扒拉開,裡頭是數個用草繩系得紮紮實實的紙包。
這當口,春喜和臘梅聽見外面的說話聲,也都走了出來。東子樂顛顛同她二人點頭招呼了,便將那幾個紙包一樣樣翻出來給花小麥瞧,不停口地道:“您瞧,蒔蘿子、肉桂、肉豆蔻,還有正宗嶺秀府出產的八角,都比市面上常見的要好些,您是大廚,平日裡肯定能用得上,也不必使錢再去買。還有這個,這是我家老爺吩咐,一定要妥當交到您手中的。”說着便從簍子底部掏出兩個大紙包,直直遞到花小麥手裡。
他說得這樣鄭重,花小麥心下便起了兩分猜疑,再將那紙包湊到鼻間一嗅,眸子裡立時就是一閃,也顧不得許多,忙三兩下打開來。
那是兩大包塞得滿滿的番椒,早已曬乾了,個個兒飽滿紅亮,瞧着十分喜人。
“這玩意兒可不好弄了!我家老爺那天看見您用它做菜,又聽得您隨口說,您手頭攏共也沒多少,當即便放在了心上。我估摸着,整個青平縣所有的番椒種,恐怕此刻都在您這兒了。”東子見花小麥神色彷彿十分訝異似的,嘴就咧得更大了些,“您別忙着高興,這竹簍子裡所有的東西,只算頭一份禮,還有兩樣正在置辦中,等辦得妥當了,再給你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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