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侯府靠着順天府所在的衚衕,這裡常有順天府的官員衙役往來,尋常百姓不敢輕易涉足。
更何況陸嘉學掌管侯府之後,同一條衚衕的濟寧候被削了爵,宋家舉家搬出了衚衕。整條衚衕都歸了寧遠侯府,就顯得越發冷清了。
但這些景色對她來說卻無比的熟悉。衚衕口一棵歪脖子的柳樹,立在寧遠侯府門口的石獅子。高大的黑漆桐木門,麒麟鎏金的銅釦。門口林立的侍衛,比起英國公府的氣派,如今的寧遠侯府更有種森嚴縝密之感。
隨行的管事遞了拜帖。寧遠侯府的管事打開看了,這位看似瘦小的管事眉心微蹙。
能當得寧遠侯府的門面,自然是人情練達的人物。
英國公府與寧遠侯府往來甚多,但如今魏凌出事的事誰都知道,都督一直沒有發話,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貿然放了英國公府的人進去,要是惹了他不痛快怎麼辦?若現在英國公府的人是來添麻煩的,他可不是給都督找麻煩嗎。
瘦小的管事拱手笑了笑:“我們家侯爺昨個就去了兵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位主子恐怕是要等的。”
英國公府的管事聽了皺眉,回頭低聲跟馬車裡的人商量,片刻之後又走過來說:“……咱們小姐是有要事要告訴都督,還望您先放了馬車進去再說。天色眼看着就晚了,夏夜裡外面蚊蟲也多。”
瘦小的管事聽到這裡猶豫了一下,才讓護衛打開了門。
夜色漸漸深了,護衛簇擁着陸嘉學的馬車進了寧遠侯府。他從馬車上下來,披着披風,高大的身影在屋檐的燈籠光下顯得越發挺拔。
陸嘉學往書房走去,管事立刻就迎了上去,低聲稟報:“侯爺,英國公府小姐……在前廳等您。”
陸嘉學的腳步頓了頓。他跟汪遠、兵部尚書等人商量重新安排宣府的兵力部署,中途他安插在內侍的人就過來告訴了他因爲忠勤伯的諫言,皇上對魏凌發怒的事。各路求見他的人很多,他一時也沒有理會,現在更緊急的是邊關。再者對於魏凌的莽撞,他也的確不滿。
別人都只敢通傳了,等着他宣見。
這個魏凌的女兒倒是有膽子,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陸嘉學回過頭,問道:“你就這麼放她進來了?”
瘦小的管事忙說道:“您認了英國公府小姐爲義女,她又說有要事要告訴您。再者來的是她,別的人小的還不敢放她進來。”
一個尚未及笄的閨中女孩兒能做什麼事?甚至他想到管事挑開車簾,車裡露出一道瘦弱的身影,他還有些同情她。
再高貴的身份和地位,說沒就沒了。英國公府但凡還有點辦法,就不會放還沒有及笄的小姐出來求陸嘉學。
陸嘉學聽了嘴角微扯,什麼都沒有說,大步向前廳走去了。
既然她來都來了,那總得聽聽她要說什麼。
在前廳伺候的丫頭給宜寧上了茶,她發現還是陸嘉學最喜歡的君山銀針。也不知道他爲什麼這麼喜歡這種茶葉。針葉一開始枯萎的綠色,開水一衝全浮到水面上,然後慢慢地沉到杯底,一刀一槍是上品。茶水現出淡黃色,清香撲鼻。
陸嘉學走到前廳,從槅扇裡,就看到她穿着一件白底撒碎櫻的褙子,十二幅的湘羣垂落腳邊,腰線只被腰帶細細的一勾,翡翠珠子的噤步也垂下來。因爲胸脯鼓鼓,越發顯得腰纖細無比。她捧着茶杯細看裡面的茶葉。水霧瀰漫上來,她那張臉就籠在水霧裡,朦朧而皎潔。
聽到陸嘉學的聲音,宜寧擡起頭。
門外還站着他的侍衛,陸嘉學走進來坐下的時候一句話沒說。也不怎麼講究坐姿,卻是一種從容威壓的壓迫感。
有管事進來給他奉了信,並垂手站着一旁等着他看。
陸嘉學一邊看信,擡頭說道:“怎麼的,不是來我府上要見我嗎?你要說什麼。”
他這麼一問不算太客氣,甚至有威逼之感,氣氛有些凝滯。
宜寧早就想到陸嘉學這時候不會給她什麼好臉,他能見她已經算是意外了。其實若是陸嘉學不見,她有辦法逼他,她知道很多陸嘉學的秘密,猙獰的篡權和手刃兄長的殘暴。爲了保住英國公府,羅宜寧不介意用這些跟陸嘉學周旋。
她向陸嘉學行禮道:“義父朝事繁忙,我本不該來打擾的。只是家父情況危急,現在……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她伸出手腕,手腕上是一串黑沉沉的珠子,珠子有點大,她的手腕太細,並不是很合適她戴。她把這串珠子撥下了,“我認您做義父的時候,您曾經說過,以後您會庇護我……父親說這串珠子是您常戴在戰場上保身的。現在只求您看着往日的情分能救救他。”
陸嘉學聽了一笑,他緩緩地問:“你憑什麼覺得,你一個義女的身份來求,就能讓我答應你了?”
“要不是你父親沒有上報軍情,冒進出兵,此刻平遠堡還好好的,邊關的百姓不用想明日要逃往哪邊。”他把信放下繼續說:“你知道因爲你父親,邊關要持續多久的戰事,要搭進去多少財力人力嗎?知道因爲你父親,皇上連我都盤問了嗎?”
在這種時候他永遠是極度清醒的。
他自從掌權之後,很少一次跟別人說這麼多的話。一旦他說話了,那就是斬釘截鐵的。
陸嘉學一直沒有管,宜寧就知道他不準備管。一則如果魏凌已經死了,再幫英國公府沒有用,反而惹得皇上不高興。二則他也對魏凌的叛逆不滿,魏凌再做了宣府總兵之後隱隱超脫了他的掌控。所以他才袖手旁觀。
其實陸嘉學的話很有道理,的確因爲魏凌的失誤,這事牽扯得太大!但是魏凌又何曾想過三萬大軍會殞身,他自己會戰亡!他幾歲就在衛所裡摸爬滾打的時候,又何曾想得到今天!
陸嘉學沒有聽到她說話,卻看到她上前一步。然後雙腿一屈,突然跪在他面前。她跪在他面前,裙裾像蓮花一樣鋪在地上。
宜寧這時候真的不知道陸嘉學在想什麼,她在陸嘉學面前服軟,他也只是神色漠然地看着她,似乎只是在靜靜地打量。
但無論怎麼樣,這些話她都是要說的:“父親縱使有錯,但他跟您出生入死多年。他因打仗落得滿身傷痛,家裡的各種藥膏多得能開膏藥鋪子。下雨天的時候左腿的舊傷就會痛。”她擡起頭看着陸嘉學,“他保衛邊關這麼多年,難不成就因爲一次敗仗,所有的功勞都沒有了嗎?天下的將士聽到了恐怕都要笑一聲朝廷不公。瓦刺在邊關燒殺屠村,父親他帶兵討伐中了埋伏……父親可想中這個埋伏?”
想到可能會被褫奪封號的魏凌,想到還小的庭哥兒,宜寧就覺得一股溼意瀰漫上來,讓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繼續說:“馬革裹屍的時候,連個名聲都要敗壞盡……這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層一層不知道堆了多少年。哪個是哪個都分不出來,再多的錯都該饒恕了!”
就連旁邊聽她說話的管事都愣了愣。英國公府小姐雖然是閨中女子,這等心境卻是少見的。說得他都有些動容了,只不過他們侯爺是個鐵石心腸,沒有什麼柔軟再能感動他,可以撼動他那副鐵石心腸。
但是陸嘉學聽到這裡卻低下頭,然後緩緩地合上了信,把信扔給了管事。然後道:“你先出去!”
管事着實很想知道陸嘉學會不會答應,他甚至怕宜寧冒犯了陸嘉學,惹得陸嘉學對她不善。他那一猶豫,陸嘉學的聲音就是一沉:“滾出去!可還要我多說?”
說不緊張害怕是不可能的。宜寧跪在冰冷的地上。她聽到管家走出去,然後帶上了前廳的槅扇。
屋子裡頓時只剩下燭火的暖光。
外面守着的青渠看到這裡,本來是想衝進來的。去被守在門口的護衛攔住了。
她看到那雙皁色的靴子走到了她面前,陸嘉學俯下身,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擡起她的臉。
羅宜寧不知道他這是幹什麼,但是他靠近的時候,她看到他刀鑿斧刻般深邃的臉上,帶着一種冰冷的神情。他靠得極近,然後說:“你知不知道這句話完整的說法是什麼。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層一層不知道堆了多少年。若是有一日去認屍骨,哪個是自己的親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不要打仗好,沒有戰功就算了,免得有一日連屍骨都認不出來。”
羅宜寧嘴脣微微地發抖,她覺得陸嘉學的氣息很陌生,幾乎就是脣齒之間。
她緩緩地、緩緩地說:“都督大人這話……我不明白。您這是做什麼!”她想掙脫,陸嘉學卻又捏緊了些逼近她,嘴角帶着一絲冷笑,直看着她說,“你若是承認自己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就救你父親。你覺得怎麼樣?劃不划算?”
羅宜寧根本不記得自己在他面前究竟說過什麼!難不成他過耳不忘,別人說過的話他都記得嗎!
羅宜寧咬了咬嘴脣,堅決地說:“我是想您救我父親,要是我知道您在說什麼自然會答應!但是我不知道,卻不可胡說。這話父親常說給我聽,要是哪裡惹了都督大人不痛快了,那隻能請您原諒了。”
陸嘉學面無表情地,終於還是放開了她。
“你一個閨閣女子,以後不要深夜來求人了。”陸嘉學淡淡地說,“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宜寧從地上站起來,頓時膝蓋一陣刺痛傳來。
她看陸嘉學背對着她,屈身說:“謝義父教誨。”
陸嘉學只是嗯了一聲。
宜寧往外走,才聽到他在背後說:“魏凌的爵位……我會替他保住。但是我只保這一次,以後要是再有,你就別來找我了。”
她聽完嘴角扯起一絲苦笑,又緩緩回過身,給他再行了禮:“我知道了,謝謝義父。”
她走出了前廳,青渠一直在外面走來走去的等她。看到她出來連忙過來扶她,宜寧很慶幸青渠過來扶她。
因爲她隨後就腿一軟,支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