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遮住了月華,四下裡更暗了,門縫裡隱約漏出的燈光,就像那些記憶的碎片,無力地落在地上。
方晴靜靜地看着無比失落的陳諾,眼裡滿是柔情,卻又夾雜着些悲傷。
良久,她忽然踮起腳尖,在陳諾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低聲說道:“陳諾,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忘不了你。可是……今天和你聚過這一次之後,我心願已了……以後我不會再想着你了,你也不要再想着我了。”
“爲什麼?”陳諾吃了一驚。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希望你開開心心地在你的江湖裡闖蕩,別想着我們家這個小水坑了。”方晴神情絕然地說道。
“可我丟不下……你知道的。”陳諾很難受地說道。
方晴最後的這句話,讓陳諾的心臟忽然有了種要窒息的感覺。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句話,出自《莊子•大宗師》。“相濡以沫”常被用來形容愛情的至高境界,用來讚頌那些患難不棄、互相依賴、相互扶持的情侶們,其實這是對莊子豁達心境的屈解,因爲他這句話的重點在於後半句——不如相忘於江湖。
當時莊子家裡很貧窮,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妻子叫他外出借糧食,他去找監河侯借糧,監河侯許諾秋後再借,莊子說這是遠水不解近渴,便徑直回家。妻子讓他再去別的地方借,他便說了一個相濡以沫的故事,說有一眼泉水乾了,兩條魚一同被擱淺在陸地上,互相呼氣、互相吐沫來潤溼對方,顯得患難與共而仁慈守義。
妻子聽後頓有所悟,下決心要做那條患難與共的魚兒。但莊子又接着說道,相濡以沫固然可敬,但這根本比不上另一種境界來得悠閒自在——當湖水漲滿時,兩條魚兒各自游回江河湖海,從此相忘,這就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莊子的妻子聽到這裡,頓時有了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莊子接下來又說道——與其像岸上的鯽魚一樣相濡以沫地過着貧困日子,整天都掙扎在絕望中,不如相忘而化其道,各走各的獨木橋。
說這番話時,莊子已下定決心,讓妻子不再跟着自己受苦,於是當場給妻子寫了一紙休書。
他的妻子淚流滿面地領取了休書,轉身而去,不久後便嫁給了一個小闊佬,過上了寬裕富足的生活。莊子雖然一個人餓着肚子,卻從此無牽無掛,專注於問道著書,反而感到精神愉悅、心境豁達。
這樣一來,莊子得到了瀟灑,他的前妻得到了溫飽,兩人各自得到了想要的生活,從此果真相忘於江湖。
方晴是中學語文老師,曾給陳諾講解過這個典故,所以她這句話一說出來,陳諾自然就想到了莊子的故事,頓時心有慼慼,心亂如麻。
相忘而化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這個道,又豈是一般人能悟得通的?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深深地愛過一個人或幾個人。陷入愛情的時候,我們總會以爲這就是永遠了,於是承諾一生,於是期望着執子之手,共度一生。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當一切如同幻影般消失後,我們才明白,天長地久可遇不可求,幸福是異常玄妙卻又十分脆弱的東西。
都說愛情與幸福無關,有錢就行,但人這一生最終的幸福,總與心底最深處的那個人有關。也許你會學着在生命中看淡很多東西,你也會忘記初戀,把一切歸於緣份和命運,不再強求什麼,從而把過往深藏,心平氣和地牽住另一個人的手,一生細水長流地把風景看透。
但總會有這樣的時候,或者是在某個落雨的黃昏,或者是在某個寂寂的夜裡,你還是會忽然想起一個人,想起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聲音。
她的笑容,就像一把鈍鈍的小刀,慢慢地割裂着你的心房,讓你不能呼吸。
你會聽到她在你耳邊低語,輕輕地呼吸着你的名字。
那聲音和腔調如此熟悉,就如同她一直未曾離去。
那一刻,你會沒來由地淚流滿面。
你甚至會漠視現在擁有的一切,忽然想到了死亡。
如果這種時候,你面前有一杯毒酒,或許你會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讓這種無法排遣的痛苦和思念戛然而止,就此結束。
而方晴,是陳諾的初戀,是陳諾的妻子,是佳佳和安安的母親,這樣一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真能就此一個轉身便忘記,從此形同路人嗎?
就算不知道她和龐大海是假結婚之前,陳諾也常會想起方晴,就如同那一個雨夜中寫下的詩歌一樣。
而現在,陳諾知道了方晴其實是寂寞而痛苦的,方晴卻讓他從此相忘於江湖……
如果真能相忘,陳諾爲什麼還要苦苦守護着她們,從不肯離開金沙市?
“忘不了,晴兒,我真忘不了你,你應該知道我的。”陳諾痛苦地搖了搖頭,艱難地說道。
“陳諾,你一定要想通……反正我已經想通了,你現在是另外一個人了,你有你的生活,有你的無雙,我也有我的家,我的孩子,我們已經不可能再複合了。你就放下過去,安心地和無雙在一起吧。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句話,你該聽過的。”方晴苦笑了一聲,搜腸刮肚地找出了很多話來安慰陳諾,“再說了,我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不再需要這些感情生活了。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而你,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
聽到最後一句話,陳諾忽然目光閃動,盯着方晴問道:“晴兒,你想說什麼?說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嗎?你敢確定你說的是真心話嗎?”
“當然是真心話……”方晴鎮定地答道,眼皮卻耷拉了下來,躲開了陳諾的注視。
“晴兒,你在說謊!”陳諾敏銳地察覺到了方晴的異樣。
“我……我就算捨不得你,又能怎樣?我把大海扔下,你把無雙踹了?陳諾,我說的都是事實,你迴避不了的,你現實一點吧。”方晴幽幽地說道。
陳諾沉默了一會,嘆道:“這些事,你容我慢慢想一想再作決定,我現在腦子很亂,想不明白。”
“沒什麼好想的,咱們就這樣吧。”方晴嘆息了一聲,轉身走到欄杆面前,看着蒼茫的夜色,沉默不語。
遠處的歌聲,還在輕輕地迴盪着,像是在給他們兩人的悲情伴奏着。
陳諾點燃一根菸,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了縷縷的煙霧,在心裡作着艱難的決定。
方晴則站在欄杆前,沉默地望着遠方的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晴兒,如果我和無雙分手了,你會甩掉大海,接受我回來嗎?”陳諾忽然扔掉菸頭,大步走上前去,從後面抱住了方晴的腰,問道。
方晴的身子微微一顫,沉吟了半晌,才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會。”
“真的?”陳諾的心中有些失望,卻又莫名其妙地有些解脫。
或許,這是因爲他還是不忍心就此甩了聶無雙吧。畢竟聶無雙對他一片癡情,而且肚子裡也說不定懷上了他的孩子……
“真的。”方晴依然是斬釘截鐵地說道,“就算你們分手了,我還有大海,除非大海死了!”
陳諾沉默了,心裡忽然又有了一絲醋意和懷疑——方晴和龐大海這二十年,真沒一點感情嗎?還有,龐大海今天寫的那段私密博客裡,到底隱藏着什麼樣的秘密?他到底有什麼事情不能告訴龐大安,而要設成三十年後再發送給龐大安的郵件?他希望龐大安原諒他做過的一切,他到底又做過什麼事情?自己的死到底會不會與他有關?
一瞬間,無數的疑問掠過腦海。雖然他知道很多疑問都是神經過敏,卻忍不住去想。
比如他以前懷疑過龐大海和方晴有什麼暖昧過往,但知道他們是假結婚,而且龐大海有生理缺陷後,他便打消了這個無聊的懷疑。可是當他知道龐大海、龐大安兩兄弟都沒有住房時,他居然又開始懷疑龐大海會不會是看上了他的房產,所以安排了那一場陰謀。
雖然他和龐大海是死黨,龐大海的身世也很可憐,但無論如何,現在和方晴朝朝暮暮相守着的,還是這個龐大海。
醋意總是偶爾勃發出來,讓陳諾身不由已地胡思亂想着。
或許,只有打開龐大海的那份博客,才能揭穿這一切秘密。
陳諾暗暗地在心中決定,一定要不擇手段地去破譯那份私密博客。
龐大海到底是烏雲還是白雲,是夠義氣的哥們,還是卑鄙陰沉的敵人,這一點不搞清楚,陳諾簡直是寢食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