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血路汝河險情3

肖永銀的回憶文章,應該說已經把強渡汝河的情景說得十分清楚了。不過,同樣是當事人,當時的心境卻是不一樣的。比如前衛旅的十八旅政委李震,他的回憶文章,有許多內幕和政治工作的東西,我們不妨再看看他的回憶文章,把這段歷史搞的更清楚一些。

李震的回憶文章題目直截了當,就叫《強渡汝河》:

千里躍進中,當我們這一路到達汝河時,蔣匪的八十五師一部與十五師一個旅佔領了河的彼岸渡口,打碎民船,擋住了去路。我們從另一個地方找了幾隻小船,在敵機轟炸掃射下,架起浮橋,準備夜間渡河。黃昏時部隊絡繹向橋頭開進,情況突然發生嚴重變化,蔣匪八十五師全部趕到,並佔領了沿河一帶陣地,以排炮向我橋頭轟擊,又沿堤燃起大火,將河水映紅,遙遙望去,很像一座連城。前線指揮所因電線斷了,不能立即將此情況報告司令部(本書作者注:指六縱司令部),未得到司令部的指示前,前敵指揮員不敢擅下決心。部隊就停止在河畔,聽候調動,這時一秒鐘的時間都是寶貴的,夏夜很短,不久就會天亮,到那時再想渡過,將是不可能的了。部隊焦急的等了很久,電話線仍未架通,表上的時針,已指向十二點,只要再過四個鐘頭,天就亮了,時間和情況逼着前敵指揮員非自己下定決心不可時,劉司令員與縱隊的杜政委趕到,我們也一同跟進臨時指揮所裡。劉司令員告訴了當時的情況:後面蔣匪三個師距離我們僅五六十里,預計明日下午即可趕到,或者更早一些,今晚不渡過去,便有被殲滅的危險。聽到這個情況之後,全屋的人神經立刻緊張起來,眼睛全望着劉司令員,專等他的指示。“現在要用進攻手段來對付進攻的敵人,狹路相逢勇者勝,不顧一切打過去。”他以斬釘截鐵的語調宣佈了他的命令,極端危險的情況,是考驗命令的時候,也是考驗部隊戰鬥力的時候。各個指揮員和政治委員都跑到前頭去了,分別向自己部隊傳達這個進攻命令,當我和我們肖旅長用電話把情況命令傳達給各個下級,並告訴他們劉司令員就在渡口,誰也沒再多說一句話,都同時放下了聽筒,立刻跑到最前頭,指揮自己的部隊向敵人衝擊去了。這種情景,使我一下想起大楊湖戰鬥的時節,幾個部隊打進敵人村裡,傷亡甚重,敵人猛撲,難以堅持,各團紛紛告急,正在千鈞一髮的時機,旅長正忙於和各團講話,我拿起電話聽筒想把這種情況報告王司令員,王司令員沒待我說話就急忙告訴我說:“師長(劉司令員抗戰初任一二九師長,至今這個稱呼已成了習慣的稱呼了)來了。”此外雙方再沒講別的,也同時放下了聽筒,再沒請求增援,趕忙把這句話告訴各團,他們也和我們一樣,隻字未提,放下了聽筒,就這樣未增一兵一卒,一連又打下敵人幾次反撲堅持住陣地,待援兵趕來,將守敵全殲。將軍的力量,不在於他的權力,而在於信仰,他能通過信仰把力量傳到將士身上。當劉司令員與我們在一起時,就有恃無恐,同一個人,力量就增大了三倍。

浮橋前面有個小莊大雷崗,跟我們的橋頭堡壘不過一二里路。這個村莊的周圍有小雷崗、王莊和西王莊等村莊,像馬蹄形一樣,把大雷崗從東南西三面弧形圍住。敵人完全佔據了這些村莊,燃起照明柴、構築好工事,防止我們夜間渡河。我們的突擊方向是沿河向西,再折而向南,打開一條通路,帶領全軍通過,我們友鄰旅的任務是確保橋頭堡壘,並將周圍的敵人逐退,保證全軍渡河的安全,突擊方向正選在敵人的薄弱部分。拂曉前,未經激戰,便佔領了大雷崗西南的小王村,敵倉惶向南逃竄,旅長副旅長各率一個團向前續進,我指揮着後衛部隊留在大雷崗等待友鄰。天剛亮我和友鄰尤旅長站在一個院子裡,他們任務顯然比我們艱鉅。我們現在是從敵人的薄弱部分打開一條通路,把部隊掩護出去,而他們則需扼住橋頭堡壘裡的敵人,使其不能前進一步,這樣他就得受敵人的三面火力夾擊,並一直堅持到天黑。我觀察了一下他的表情,他很鎮靜,似乎很有把握的、能擋得住行將到來的三倍四倍於己的敵人,他照常指揮着他的隊伍,分派給他們任務,命令他們將小雷崗王莊一帶的敵人趕進村裡,以免擾亂部隊的通行,同時也爲了在敵人未向我進攻之前,以先發制人奪得敵人已經構築好了的工事,再用他來防禦敵人。他的語調和以前稍有不同,堅決而又嚴厲。部隊分頭前去攻打了,戰鬥已經開始,敵人似預料着我們這一着,以熾烈的火力向我攻擊部隊射擊,排炮連放,在清晨的原野上築起一層煙霧。激戰正在進行,炮彈不斷落在我們院子的周圍,恰在這時,劉司令員、鄧政委和李參謀長驀然走進來,使我倆人大吃一驚,立刻想起了他們的安全,等不及先向他們報告情況,就先請他們趕快走進屋裡。他們沒理睬我們的請求,首先便問情況,我倆把以上情況報告了之後,李參謀長就在院子裡展開了軍用地圖,三人蹲在一起仔細觀察。我倆一再請他們到屋裡去看,他們似乎並未聽見,我倆焦急的比什麼都厲害,誰敢想象只要有一顆炮彈落在院子裡所造成的後果。當我倆再向他們哀求時,恰巧一顆炮彈落在隔壁的院內,轟隆一聲爆炸了,翻起一片泥土,磚瓦並飛,我倆不顧一切扯起地圖把他們拉進屋裡。人只有對於自己最親敬者的愛戴,方能出於忘我的至誠。當劉鄧首長未來時,我倆並非沒考慮自己的安全,但劉鄧首長來了之後,我倆似乎忘記了自己,全副精神注意到他們的安全上面,那種親敬勝於父子。

前面路上已經佔領了幾個村莊,我倆想把他們立刻送走,那裡比較這裡要安全一些,可是劉司令員仍然站着不動,望着地圖詢問尤旅長的兵力是如何佈置,什麼地方放了多少部隊,預備隊控制在什麼地方,還指示了許多問題,甚至涉及到一些技術上的細節。如果在往日,誰都會用心細聽,可是現在這個時候,確有些不耐煩,我倆焦急的搓手跺腳,而他們卻安詳如常,經過幾次勸說好容易才把他們送走。我倆心上好像落下一塊重石一樣的輕鬆,恰在此時,尤旅長得到四十八團的報告,他們已佔領了小雷崗,四十七團也將王莊前面的敵人趕進村裡,奪得了敵人陣地,於是心情更加愉快,人人的臉上都浮起笑容。話聲從各方面傳開來,前面需要我把後衛部隊帶上去,我和尤旅長緊緊握手之後,便分別了。誰也沒互祝平安,誰都會料到,不會這樣平靜過去的,結果我們分手不到一個小時,又會合到了一起。

劉鄧首長到了前衛團之後,杜政委便代替了團的指揮,因爲旅長團長一見到劉鄧首長前來,都很快的跑到前面去指揮營連,旅長代替了營長的崗位,團長代替了連長的崗位,而營長卻擔當起排長的職務。保衛劉鄧首長,在每人的心中都是出於衷心和至誠。戰士看到這種情況,就勇氣百倍,大家都相信一件事,有劉鄧首長在此,幹部身先士卒,什麼敵人都可以摧毀。

十時光景敵機三架,低空飛來,在大雷崗上空盤旋了兩週,即開始對準村落俯衝轟炸,繼而又連續掃射我前鋒陣地,大雷崗周圍各村的敵人又開始了排炮轟擊,機槍響成一片,很明顯敵人是在飛機掩護下開始攻擊了。尤旅的部隊散在野外,散兵坑裡也在還擊,手榴彈都放在自己工事的前沿,揭開口蓋,專等敵人到一定的距離時,予以痛擊。戰鬥開始,還判不清敵人的主攻方向,可是掌握這一點是軍事指揮員在防禦中的首要問題,尤旅長不斷打電話詢問各團情況,並命令他們注意觀察。廿分鐘之後,敵人把所有炮火都集中轟炸大雷崗前我軍陣地,由王莊村東西伸出兩雙鉗頭,已插到我軍陣地側翼,村裡的敵人也開始向外運動,很顯然敵人想用鉗形戰術,先奪取我大雷崗村前陣地,小雷崗方面的戰鬥已趨於冷落沉寂,敵人的主攻方向就在這裡。判明敵人主攻方向之後,尤旅長便把預備隊放到村側的適當位置隱蔽起來,準備到一定時機予敵人以痛擊,或者到不得已時用來以挽救危局。這時戰鬥已到激烈階段,敵人以十幾門重炮、幾十門追擊炮和無數門小炮、幾十挺機槍的強大火力,像泰山一樣壓向大雷崗村水池裡,翻起一丈餘水柱,魚隨着漂起一層,村裡起火了,人隱蔽的跑到村外去,敵人趁着煙霧接近了我軍陣地,炮火隨之轉移到大雷崗的村沿村中和村後,決定的時機來到了。戰士們拿起手榴彈成捆的擲向敵人,隨着端起刺刀,跳出工事,衝了出去,蔣匪軍怎樣經得起這樣兇猛的打擊,掉轉頭連滾帶爬的縮了回去,陣地前沿滿布着血肉狼藉的蔣匪軍屍體,第一次攻擊被打垮了。接着敵人的排炮機槍又照原來的陣地壓來,較第一次尤爲猛烈,好像要把這個陣地打碎,部隊傷亡過半了,連長指導員相繼犧牲,彈藥也快打盡,後面因受火力封鎖不能把彈藥送到前面去,情況真是危險萬分。安團長從電話裡要求將團的預備隊完全放出去,以挽救危局。尤旅長不準,他相信他的部隊能堅持住陣地,只要增加一個連,就可以轉危爲安,他答應把營的預備隊拿上去,果然敵人就在這樣決定之下,第二次攻擊又被粉碎了,接着敵人又來了第三次攻擊,但是他終像一隻疲備不堪的癩狗,一點微弱的力量都沒有,槍炮空響了一陣,步兵則根本未動,這一回合,敵人是徹底的輸了。

經過一陣激烈戰爭之後,四野陷於可怕的死寂,久經慣戰的老手,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不久另一場惡戰又要來臨,尤旅長打電話給小雷崗的部隊,令其注意準備敵人的攻擊,他估計敵人三攻大雷崗村前陣地被打破後,必然要轉移目標向小雷崗進攻,因爲敵人有強大的兵力而時間也於正午,另一場惡戰必然在小雷崗方面進行。剛打罷電話,敵人果然分三路向小雷崗村前陣地攻擊,並從汝南埠調來生力軍加入戰鬥,戰況之烈較前尤甚,敵人從東面沿着河堤的棱線使我火力射擊不到,插到我軍的右側,威脅着陣地的側翼,右翼的敵人在猛烈的炮火轟擊與五架飛機的狂炸下,奪取了小雷崗村前的墳堆陣地,正面的敵人也接近了,部隊傷亡很重,有的三分之一,有的連隊三分之二,營長犧牲,派作戰參謀前去指揮,剛到營指揮所,就又陣亡,於是教導員代替指揮。有的連隊沒有幹部了,戰士便獨立作戰,但是情況越來越壞,敵人已快到小雷崗的村邊,如果敵人把我們趕出小雷崗,那橋頭堡壘與浮橋一切都完了,北岸的後方機關炮隊、輜重等將被隔絕於河北,後果將不堪設想。部隊中有的人情緒已經不穩,偷着在收拾自己的東西,爲尤旅長所發覺,立即教人把他捆起來,並宣佈誰要動搖,決不寬恕,情況危急時最可怕的還不是敵人,而是動搖,一個人向後一跑其他也就會跟着垮下來,所以尤旅長用嚴峻手段對付了這個可恥的人。因電話線被炮彈打斷了,他正要派人去小雷崗找李團長詢問情況,以便指示機宜,恰巧李團長派人來要求趕快將旅的預備隊放出去,因爲情況已經到了危險的頂點,實際上情況確已嚴重萬分,尤旅長命令他將團的預備隊拿上去奪回已失的墳地,又令河北邊的部隊組成火網,射擊沿河堤棱線隱蔽前進之敵,至於旅的預備隊他認爲還未到使用時機,他必需準備着敵人再次的攻擊。預備隊是指揮員在防禦時的最後一張王牌,沒有預備隊他就沒有依仗,他就不能應付萬一情況,同時沒有預備隊時,在前面進行戰鬥的部隊到情況危急時也心內虛怯,所以他掌握得緊緊的,等到應該拿出去的時候,一下將它傾出去。李團長得到命令之後,又重新組織了一下火力,用所有的槍炮向右翼敵人猛擊,令陳達營長率領他的部隊奪回村前墳地,在白天裡毫無隱蔽的平原上,冒着飛機和重炮的轟炸,交織的機槍火力,去奪取敵人據守的陣地,我們雖有火力掩護但並不能壓倒敵人。打過仗的人會知道它是什麼樣的艱鉅任務,但是爲了全局,爲了保護這條生路,軍人得有決心去執行這條神聖的命令。陳達營長不顧一切,率領着自己的戰士用躍進、匍匐前進、滾進等動作,通過很長一段毫無隱蔽地開闊地去接近敵人,炮彈像冰雹一樣的向他們打來,佈滿全地,翻起濃厚的黑煙和泥砂,把人的眼睛醺迷,機槍火力像旋風一樣貼着頭皮過去,有的打在土裡,掃起一溜塵煙,戰士紛紛傷亡了,排長多數犧牲了,連長和指導員也捲曲的倒臥在血泊裡。陳達營長繼續帶領着部隊前進,他現在已經不能用口令來指揮,他只能用他的行動來指揮,他爬在部隊的最前面,離墳地還有五六十米時,戰士們正要從地上躍起向敵人衝鋒,可是敵人沒等得到他跟前,便回頭跑了,連傷兵也撇在陣地上。陣地恢復了,局面已穩定下來。

打開通路的我旅部隊,掃開一條道路之後,便自西向東展開對敵人進攻,我們也集中優勢火力向敵人傾注,讓蔣匪軍也嚐嚐人民解放軍的強大火力的滋味。炮彈像雨點一樣落在敵人村裡、院裡、屋裡以及敵人工事裡,這些炮彈打得敵人無處容身,在火煙灰塵裡到處亂竄。跟着部隊像猛虎一樣的撲上去,敵人就這樣被逐出一村又逐出一村,這一打擊顯然出於敵人預料,他萬沒想到打這條道路的部隊,還轉過身來向他進攻,而且這樣猛烈,如果他阻止不住,被我軍插入他的側背後,他將受三面火力的夾擊,陷於悲慘的境地,他倉促從東面調來部隊用來防禦,當敵人分兵對付我們時,他再也無力去進攻友鄰了。

黃昏,敵人用機槍掩護開始向後撤退,以避免可怕的夜間作戰。掩護部隊看着最後一批輜重安穩的渡過浮橋,隨着部隊隊尾又漸漸的消逝在前進的道路上。他們驕傲的跳出工事掮起步槍,昂然的向着勝利的躍進路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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