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逼宮
玄沐羽坐在他的清涼殿裡,雖然他很想站上城牆注視那抹美麗的身影,但是玄澈卻希望他呆在清涼殿裡。理由麼,玄澈沒說,他只是輕輕咬脣,垂下眼簾擋住眼中的色彩。然而玄沐羽卻知道了:澈不希望自己看到他血腥的一面。
其實生活在這道圍牆裡的人沒有一個是乾淨的,澈根本沒有必要在意。但玄沐羽就是愛上了他這份可愛。
澈兒希望能把他最純淨美麗的一面放在自己的面前——這個猜想多麼令人心悸。
玄沐羽擺弄着手中的棋子,笑得甜滋滋也傻呼呼的。
一個宮女端着糕點進來,福了福,道:“陛下,這是太子臨行前讓奴婢送來的點心。太子吩咐,讓陛下別等餓了。”
玄澈離開前玄沐羽說過,要等澈兒回來一起用膳。
玄沐羽沒想到玄澈大戰之前還記着這點小事。
“放下吧。”玄沐羽看了一眼那宮女,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個宮的?”
宮女道:“回皇上,奴婢柔音,東宮的。”
玄沐羽微微點頭,記下了這個人。揮退了柔音,玄沐羽從盤中挑起一塊翠綠色糕點,這是他愛吃的翡翠糕,再看看其它:白糖糕、粉玲瓏、玉麻酥,每一樣都是他愛吃的。想到自己平日裡無意中透露的喜好都被澈兒一一記下,玄沐羽的心像吃了蜜一般甜。
玄沐羽笑眯眯地吃着糕點,卻不期然聽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父皇,別來無恙。”
玄沃從外面走進來,笑得很詭異。玄渙跟在他身後,頭微微低着,目光漂移,似乎在躲避什麼,顯得有些侷促。
玄沐羽面色微沉,道:“放肆!誰允許你未經通報就進來的?!寶德!”
玄沃笑道:“父皇不必喊了,寶公公此刻應該在和閻王喝茶吧。”
玄沐羽心下一驚,冷冷地盯着玄沃。
玄沃得意地笑:“父皇不問兒臣此來爲何嗎?”
“逼宮罷了,難道你還會來護駕嗎?”玄沐羽淡淡地說,看玄沃一臉的不甘心,輕輕笑起來,道,“這等事父皇當年又不是沒有做過。怎麼?沃難道以爲父皇不問政事二十多年,就連這點思考能力也沒有嗎?”
玄沃不屑道:“兒臣怎麼知道呢,或許父皇沉溺在四弟身上不想起來了。”
玄沐羽的眼神陡然yin鬱,殺機畢露。他緩緩站起身,籠在袖子裡的手凝指成掌,卻在流轉內力之時覺得一陣暈眩襲上腦門,腳下一個不穩差點向後摔去。玄沐羽一驚,連忙伸手扶住桌子,這才勉強站住。
“呵,父皇,您是不是覺得頭暈,無法使用內力呢?”玄沃嗤嗤笑起來,“化功散的味道如何?”
玄沐羽想起剛纔吃的那盤糕點,心中冰寒。
失去功力的玄沐羽如同出生的嬰兒一般沒有半點反抗的力量。玄沃慢步走到玄沐羽面前,伸手撫上玄沐羽金色的衣襟,低聲道:“父皇,四弟爲您準備的糕點味道很好吧?”
玄沐羽冷笑道:“要挑撥朕和澈兒嗎?別說澈兒不會做這種事,就算做,也不會和你聯手。”
“父皇還真瞭解四弟呢。哈哈。”玄沃似乎是聽到什麼很不可思議的話,歡快地笑出聲,忽而面色一獰,道,“父皇就這麼相信四弟?連我這個‘愚笨’的兒子都看出的感情,四弟那麼聰明會看不出來?他早就想除掉您了!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啊!事成之後所有的罪名都由我來背,他還是那個明如日月的賢德太子!”
玄沐羽笑起來:“你若不說這些話,朕倒還真有可能相信澈兒會害朕。只可惜,你說錯了。澈兒是很聰明,任何yin謀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可他卻又傻乎乎的,明明朕都將一顆心捧出來了,他卻死活不願意睜開眼睛看看,硬要說那是親情。多可愛的人,讓人忍不住就想抱住他悉心呵護。不像你,將愛自己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無時不刻想着如何利用他們,卻看不透自己的敵人。自以爲聰明的人,實則蠢笨至極!”
玄沃恨地直咬牙,明明,明明皇宮裡不會存在的信任那個人擁有了;明明,明明是不可能得到的愛戀卻讓人嫉妒;明明,明明是個冷酷無情的傢伙爲什麼卻讓人愛的那樣深沉!智慧、美貌、疼愛、信任、權力、榮耀,爲什麼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眷戀他!
玄沐羽彷彿看穿了玄沃的心思,輕笑道:“知道爲什麼你只能在這兒咬牙嫉恨,而澈兒卻可以擁有世間一切的光輝嗎?”
“爲什麼?!”玄沃立刻中了套。
玄沐羽的目光穿過玄沃落在城外的那抹身影上,溫柔的令人沉醉:“澈在對手心中永遠是那個精明深沉的智者,然而,在他所愛的人面前卻單純的如同一張白紙,他的眼睛總是像孩子一樣清澈,卻凝着憂傷,他愛用堅強掩飾脆弱,收藏所有的傷害而將柔情留給別人。他是個讓人心疼到骨子裡的孩子,他的美好無關容貌,如果他能再任xing一點,如果他能再自私一點,如果他能擁有更多的囧囧,我也不會這樣愛他……”
“愛他?愛他!多麼可笑的愛!”玄沃放肆大笑,“你們是父子啊!父子!”
玄沐羽收回了目光,微微地笑,像一個得到糖的孩子,道:“父子又如何?我從不曾把他當作過孩子,他也沒有把我當作過父親。澈是很奇特的人,從小他的眼睛就沒有變過,似乎一生下來就能讀懂所有人的心思。他的靈魂與我是平等的,我們與其說是父子,倒不如說是朋友。你又明白什麼?我從來沒有關心過你,卻也是一點點看着你長大,我看着你的眼睛從無知到混濁,從渾渾噩噩到乞求疼愛再到渴望權力,你已經被囧囧填滿,容不下半點空白。你一定恨我爲什麼從小就不疼你?因爲你是楓兒的孩子,你的出生帶來了她的死亡。我知道這不應該怪你,我試圖去愛你,可你一點也不像楓兒,沒有她的堅強也沒有她的睿智,更不用說她的純真。你一點也不像她,我每次一想到是你這麼一個污濁的人帶來的了楓的死亡,我就沒有辦法愛你……”
玄沃不屑道:“你又何嘗愛過四弟以外的孩子?!”
“對,我沒有愛過。”玄沐羽直言不諱,“因爲你們沒有一個能像澈那樣,擁有一顆純淨的心。”
玄沃恨恨道:“你又怎麼知道他有?你難道沒看到他的手段嗎?絕情冷酷!血流成河他卻連眼皮都不眨!這只是四年前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現在呢,難道他現在還會善良嗎?!”
“是啊,絕情冷酷,但他又有哪一次是爲了自己而絕情?”玄沐羽說,“他從小就知道我是皇帝,但他仍然會肆意挑釁,不矯情不討好,一點也不因爲我是他的父皇、是這個國家的皇帝而改變自己。換作是你,你敢嗎?”
玄沃暗自問自己:你敢嗎?答案很顯然:不敢。
“呵,你不敢,這個皇宮裡除了他和你的母后,沒有人敢。”玄沐羽輕輕地笑,“單這點,就沒有人比得過他!”
清涼殿裡陷入一陣沉默。
半晌,玄渙纔上來碰碰玄沃,低聲道:“二哥,我們要不要快些動手?”
玄沃一愣,這纔回神。他與玄沐羽說這麼多做什麼!
玄沃冷冷一哼,掏出一把匕首頂在玄沐羽腰際,沉聲道:“父皇,他究竟是不是您心目中的水晶,等會兒就知道了。父皇,走吧!”
玄沐羽頓了頓,順從了玄沃的威逼。
玄沃脅迫着皇帝走出清涼殿,天色已經黑了,路上碰到巡邏的禁軍,都因爲皇帝的xing命掌握在玄沃手上而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因爲太子曾特意強調過:
“若是父皇有半點閃失,孤就要你們全部殉葬!”
每位飛騎都還記得,太子說出這句話時的冷酷,沒有人想挑戰太子憤怒的極限,那可能是件比死亡還要恐怖的經歷。
越來越多的禁軍將皇帝父子三人圍住,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玄沃拿着匕首的手也開始有些顫抖,但即使這樣,他還是劫持着皇帝退入了太極正殿。這是他與安王約定的匯合地點,只是看起來安王在城外進攻的很不順利。
“父皇,我們且看看你的澈要如何吧!”
玄沃冷笑着,讓一名禁軍去城外通知交戰雙方:皇帝在他的手上,讓太子立刻退兵、打開城門!
那名禁軍正要離去,人羣裡好像有一雙大手將人撥向兩邊,開出了一條大道。
“不必了,我來了。”
清朗的聲音散佈在太極殿的每一個角落,讓禁軍安心,讓皇帝緊心,更也讓玄沃驚心。
身披黑色斗篷的青年從人羣中緩緩走出,點點鮮紅的血漬點綴在象牙色的肌膚上妖異非常。
青年行地很慢,每一步都夾帶着凜冽的氣勢將人推到一邊。
玄沃看着他慢慢走來,竟忍不住後退半步。
青年在玄沃身前不過十米的地方站定,看着玄沃和玄沐羽沒有表情,目光平淡的似乎只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物什。
“皇兄,好久不見。”
青年淡淡地說,注視着玄沃。玄沃強迫自己與他對視,卻在一秒鐘後不得不狼狽地移開目光。青年那雙沒有感情的黑瞳似乎能將人吞沒,玄沃受不了這種被侵蝕的壓迫感。
玄沃強自笑笑,嗓子因爲乾澀而沙啞,低聲道:“四弟,好久不見。”
“嗯,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相見。”玄澈平淡地說,“想怎麼樣呢?”
玄沃嘶啞着嗓子輕笑道:“不想怎麼樣,也想做做你那個位子而已!”
“哦?”玄澈微微挑起眉尖,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我還以爲二哥更喜歡父皇那個位子。”
“真正想坐的是四弟吧?!”
玄澈不置可否地勾動嘴角,似乎是在笑,帶着些許的嘲諷。
玄沃覺得時間產生了片刻的停頓,心臟似乎被巨大的榔頭狠狠一捶,一時間呼吸困難,禁不住後退一步才穩住身形。
玄澈道:“二哥身體不適嗎?還是站穩些好。”
玄沃冷冷一哼,匕首架在了玄沐羽的脖子上,鋒利的刀刃立刻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玄澈看了一眼那道血痕,周圍的火光淡去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和仇恨。玄澈依然是那個淡然的青年,道:“你給父皇吃了什麼?”
“沒什麼,化功散而已。十個時辰後藥效自然會散去,只是……”玄沃印惻惻地笑,“不知道父皇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呢!”
玄澈擡起手,周圍的禁軍紛紛拉弓搭箭,玄澈展開他到來後的第一抹笑容,明豔不可方物:“這裡有兩百多名弓箭手,一人一支箭就可以將你射成刺蝟,二哥要試試嗎?”
“你敢嗎?!”玄沃推出玄沐羽,自己躲在後面,獰笑着對玄沐羽說道,“看吧,這就是你疼愛的太子!”
玄沐羽與玄澈的目光在瞬間交會,隔着禁軍,隔着太極殿的大門,隔着玄沃和他鋒利的匕首。
玄沐羽突然感覺到,不論這時候玄澈做什麼,那不會是爲了傷害自己。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這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告訴他:玄澈不會傷害他,就像他不會傷害玄澈一樣。
玄澈的目光僅僅是在玄沐羽身上滑過去,甚至沒有停頓,他平靜地說:“我愛父皇,但是如果要爲了一個人而讓千萬人陷入水火,倒不若現在就讓我背上大逆不道的罪行。痛苦,我受;責難,我擔;地獄——我去!”
玄澈的聲音低低的,緩緩流過每一個人的心,帶走了什麼,沉澱了什麼。微妙的變化,沒有人能說清楚,卻知道,手中的箭不會再顫抖,看向殿中三人的目光也不會再飄忽。
同樣感覺到周圍人的變化,玄沃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慘敗中透着青灰,他看向玄沐羽,卻發現後者竟然也是神色自若。
玄沃有些瘋狂地叫喊:“爲什麼!爲什麼?他要殺你,他要殺你啊!你爲什麼還能這麼鎮定!”
玄沐羽看他一眼,露出一個輕蔑的笑。
“澈要做的事,朕從來不曾反對。”
玄沐羽無聲地比出口型,不論別人怎麼看,但他知道那個人懂了,這就夠了。
玄沃驚恐地看着玄澈再次擡高了他的手臂,隨之動作的是禁軍的弓箭相繼瞄準了自己,雖然明知道這些箭矢一旦射出,皇帝也必然受傷,但他們的動作卻沒有半分遲疑!
完了!玄沃突然感到絕望。他沒想到玄澈真的可以冷情到這個程度。他一直以爲玄澈多少會顧及一點玄沐羽,卻沒想到……
就在玄澈的手即將揮下之際,異變突生!
一支烏黑的箭突然從後面穿出了玄沃的胸膛,血液噴濺而出,順着箭頭緩緩滴落。玄沃呆呆地看着透胸而出的箭,似乎還不能反應出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箭頭上泛着幽藍的光,昭示了見血封喉的劇毒。片刻之後,玄沃保持着驚愕的表情倒在了地上。
事情應該就此結束,卻不想一直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幾乎要被人忽略的玄渙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直挺挺地捅向玄沐羽!
玄沐羽內力盡失,手腳無力,連反應都慢了半拍,竟然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閃着寒光的匕首朝自己襲來卻無法動彈。
玄澈大驚之下展開身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去,右手一把將玄沐羽拉至自己身後,左手扣向玄渙握着匕首的手腕——
棉帛的撕裂,金屬割開肌肉的摩挲——細微的動靜以不可能的音量衝擊着每個人的耳膜。
玄澈靜靜地看着玄渙驚慌失措的臉,斗篷擋住了衆人的目光,看不清究竟是玄澈制住了玄渙,還是玄渙刺中了玄澈。
在這靜立的霎那間,又是一支烏黑的箭羽奔雷而至,狠狠地射穿玄渙的咽喉,巨大的衝力將玄渙帶離原地直釘入地面!玄渙僅僅是掙扎了一下就不再動彈——死了。
“殿下!”
林默言手持巨弓從房樑上跳下來,急切地試圖察看玄澈的傷勢。
玄澈的面色在火把的映照下緋紅一片,他微微一笑,對林默言擺擺手,轉而看向玄沐羽,輕聲道:“父皇……您沒事吧?”
“不……我沒事……”玄沐羽盯着玄澈的左手,愣愣地說不出話。
“嗯,那就好……”
玄澈漸漸垂下眼簾,動作輕緩地似乎是在播放慢動作。
玄沐羽怔怔地看着玄澈一手捂着腰部,在林默言看不見的斗篷下,鮮紅的**從指尖泊泊涌出,染紅了白玉的手,濺落在地上,似乎還能騰出熱氣。
玄澈軟軟地倒下,死亡在靠近,他卻依然優雅高貴,似乎是即將凋謝的一片花瓣,若有似無地連結着花蕊,最終將在一陣風中悠悠地飄落……
玄沐羽的靈魂在玄澈倒下的瞬間抽離了身體,他只來得及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這具輕盈的囧囧,恍然間,聽到一個屬於自己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喊着:
“澈!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