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隔閡
中國歷史有一種很奇怪的發展邏輯。黑格爾說:“中國的歷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能從中產生。”
任何讀史的人看到這句話都會心痛。
滿朝文武爭得面紅耳赤。從據理力爭到相互攻擊,從公務到私生活,沒有一樣不可以抨擊。這就是中國的文人。
太子突然冷冷地蹦出一句話:“內鬥,有意思麼?”
大殿裡頓時安靜,每個人都驚詫莫名地看着太子。
“父皇,兒臣累了。”
玄澈淡淡地說,然後離開了太極正殿。他一向淡定優雅的背影,在這時看起來是那樣憔悴無力。沒有人計較太子的失禮,平時他們敬畏的背影此刻讓他們心疼,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錯了。
“澈!”
玄沐羽匆匆散朝,在太子進入東宮之前追上了他。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玄沐羽關切地問,雖然知道這個問題已經問不出真實的答案了。
果然,玄澈平靜地說:“兒臣只是累了。”
想起了玄澈脆弱的身子,玄沐羽神色黯然,伸手想要撫摸玄澈微皺的眉頭,卻想起他已經喪失了這個權力,訕訕地收回手,堂堂帝王此刻看起來很是無措。
玄澈並不是沒看到玄沐羽的侷促,卻執意地忽略了。
“父皇,兒臣先回宮休息了。”
玄澈離去,消瘦的身子,蒼白的肌膚,陽光下他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太子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應該猶如神邸般接受太陽的膜拜,言能惑人,笑能傾國。
玄沐羽按着心口,這裡已經疼得麻痹。
事情的開始其實很簡單,最早是一個監察使彈劾某地方官員貪污,那官員反咬一口聲稱這名監察使受賄,兩隻狗互咬了一陣,最後那名官員落敗。但是官員所屬的勢力不甘心,羣策羣力,拖了那名監察使下水。如果事情到這裡打住,也不過是兩隻狗互咬的醜聞。可沒想到監察使身後也站着一羣人。於是兩幫人馬開始羣毆,戰爭漸漸升級,最終在中央朝廷里正式交鋒。
早朝上某朝廷大員因爲作風問題遭到彈劾,就此開始了一場廷爭。相互攻訐謾罵,打擊面迅速擴大,不但文官牙尖嘴利,連一些武將都參與進來。
玄澈冷眼看着這一切,爲這些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官員噁心。
玄澈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不過十九年,開始掌權不過不四五年的時間,要改變整個國家風氣是不可能的,甚至這個美好的願望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完成。但親眼看到就是這樣一羣人引導着中國歷史漸漸走向屈辱,玄澈還是心冷了,如果能以殺止風,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將這些人全部推出午門。偏偏即使殺盡了這批官員,下批官員上來還是一個模樣。
心冷也沒有用,該去做的還是要做。
玄澈與玄沐羽分開後,他進入東宮只是在前花園裡站了片刻,便回頭去了上書房。
上書房裡,玄沐羽很認真地批改着奏章。如果是在一年前看到這一幕,玄澈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現在再看到只覺得諷刺。如果不是自己受傷,如果不是自己不能過於勞心,玄沐羽又怎麼會主動分擔政務?!
玄澈摸摸肩膀,不知道這傷是給自己帶來了痛苦,還是給國家帶來了福音。
聽到腳步聲,玄沐羽驚訝地擡頭。玄澈見禮道:“父皇。”
玄沐羽忙問:“你累了,怎麼還來?”
“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玄澈淡淡一笑,拿過一疊奏章坐到屬於自己的書桌前開始批閱。
玄沐羽的目光開始在奏章和玄澈之間遊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可以像以前一樣靜靜地注視那張側臉,在自己出神的某一刻,澈會擡頭對他微微一笑,顏如秋水,惑人心神。
然而玄澈始終沒有擡頭。玄沐羽終於輕輕嘆出一口氣,將注意力投注在奏章上,以至於他沒有發現在自己嘆氣的霎那,玄澈的左手不自然地**了一下。
上書房安靜得可怕,靜謐催促着兩個人快速處理完所有公務。
不久,小狐狸出現,玄澈逗小狐狸玩玩,然後就抱着小狐狸與玄沐羽在清涼殿用膳。
一桌子的清淡素食,玄沐羽陪着玄澈吃,味道其實不差,只是吃在嘴裡總有點苦澀。玄澈看起來倒不覺得有什麼,他一點點地吃,不論玄沐羽夾什麼給他,他總是微微一笑,然後一點不剩地吃掉。他的儀容總是保持着極致的完美,讓人看了便覺得是一種享受,可玄沐羽卻覺得壓抑。
用過膳,森耶送來煎好的藥。補氣養心的藥一天三碗,快趕得上正餐了。濃稠的黑色藥汁,光聞就讓人作嘔,玄澈慢慢喝下,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似乎喝下去的只是白水。玄澈說,習慣了,就不覺得苦了。
飯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玄澈可以和他說上一個下午,微笑有禮,措辭嚴謹舒適,然而話題始終離不開今天的天氣和朝政。天氣永遠是“不錯”,朝政永遠是“如此甚好”。
話題用盡,他們開始下棋。墨玉做盤,白玉做子,兩杯清茶,一縷囧囧,一切都如從前,只有玄澈執棋的手換到了左手。彆扭的姿勢,像個初學下棋的孩子。玄澈說,他應該多鍛鍊鍛鍊左手。
夕陽西下,玄澈離去,金色的餘暉落在他身上,沒有了絢爛,只剩下清瘦和孤獨。
上朝、議政,用膳、閒聊,品茶、下棋,從前也是這樣的過,現在也是這樣的過。太子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每天重複着同樣的事情,機械xing地與外界交流。
玄沐羽當然不會知道什麼是機器人,他只知道這樣的日子讓他很痛苦。澈不會與他對視,不會進入他身週一臂的範圍;澈會微笑,但不會嗔怪也不會開懷;澈說話都用陳述句,甚至連反問句都少有;澈儘可能地使用左手,彷彿失去力量的是他的右手。有意無意、每分每秒、一言一行,似乎一切都在提醒玄沐羽:你曾經這樣地傷害了一個人,而這傷將伴隨他一輩子。
玄澈回到東宮,疲憊地靠在軟塌上假寐,直到感覺到一個人站在面前。
玄澈的耳朵沒有受傷,他聽的出是誰的腳步。輕柔虛浮,不緊不慢,東宮裡只有一個人是這樣的步伐。當腳步在前方一步遠的地方停下,感覺到來人溫柔的視線,玄澈不想睜眼,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在夢中將這道視線想象成另外一個人的。然而玄澈也知道,如果現實中真的是那個人的溫柔目光,自己卻又會避開。
人就是這樣矛盾的動物,玄澈恨那個人,卻更恨自己,是自己傻卻還自以爲聰明。
“澈。”
來人溫柔地輕喚,不給玄澈沉迷的機會。
玄澈頓了頓才睜開眼,注視着眼前的美人,坐起身,溫柔地微笑:“昭。”
儘管成婚已經半年,面對玄澈雲昭仍然會羞澀地笑。
雲昭說:“澈,該用晚膳了。”
玄澈卻搖頭說:“你先吃吧,我不餓。”
“那怎麼行,太醫交待過你一定要按時用膳。”雲昭勸說,“澈,吃一點吧,等會兒你還要吃藥。”
玄澈沒有胃口,但他不想辜負雲昭的好意。草草地吃了一點,森耶又端來一大碗藥。看着烏黑的**,玄澈很想將它打翻,可他知道自己的任xing會讓一些無辜的人承受玄沐羽的怒氣。
既然會生氣,會痛苦,會懊悔,爲什麼還要那樣做?
好吧,那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錯把你的溫柔當成了麻藥,硬生生挖開自己的心給你看,麻藥散去才發現心痛欲死。
第二日,兩班大臣又在早朝上爭辯起來,不過鑑於昨天太子突然離席的教訓,他們今天的態度相當文雅。
文縐縐地吵了一陣,不知是哪一方的人說了一句“請陛下和太子聖斷”的話,大家都安靜下來,看向皇帝和太子。若是以前他們會都留意太子的反應,但是現在皇帝和太子之間的分工變得很混亂,太子似乎不想管事但皇帝卻常常要將決策權給他,而皇帝放出權力的同時又主動承擔了一些決斷,很多奏章上往往沒有了太子的墨批只剩下皇帝的硃批,令人難以揣測什麼樣的事取決於皇帝,什麼樣的事取決於太子。
玄沐羽偷偷瞄了一眼玄澈。玄澈似乎是感覺了,又或者剛好是也回頭,總之兩人的視線交匯了。然而太子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又回過頭去,對森耶點點頭。森耶立刻從懷裡掏出兩封摺子似的冊子,分別送到兩位大臣手裡。這兩位大臣就是爭吵雙方的領軍人物。
太子道:“你們誰能解釋清楚手上的東西,孤就爲誰做主。”
兩名大臣疑惑地打開冊子,纔看了兩行,冷汗就全出來了。
“罪臣該死!”
兩名大臣異常默契地跪下呼喊,連帶着在這二人的示意下,後面一幫子人全跪下。
太子冷冷一笑,不再說話。
大臣們匍匐在地上,用眼角偷偷向皇帝求救。事實上,在懲戒官員方面,皇帝比太子仁慈很多。有時候,太子會讓人覺得他明亮的眼睛裡容不得半點沙子。
玄沐羽並不知道玄澈究竟給大臣們看了什麼,讓大臣們如此驚慌失措,無非就是他們平時私下所犯的罪吧。但玄澈在做出這個動作之前完全沒有與他知會,甚至於剛纔眼神交錯的時候,玄澈也沒有任何表態。玄沐羽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是憤怒還是無奈。
玄沐羽最終選擇了無奈,他在心裡嘆出一口氣,對大臣說:“你們起來吧。”
大臣們不敢起來。
玄沐羽看看玄澈,玄澈無動於衷。玄沐羽再說:“太子既然沒有選擇將你們查辦,就是希望你們能由此警戒。起來吧。”
大臣們這才顫顫巍巍地起身。
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兩羣狗終於不再互咬,彈劾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下朝之後,玄沐羽問玄澈:“你給他們看了什麼?”
“他們的一些罪狀。”玄澈簡單地回答,繼續埋首於奏章之中。稍後,玄澈又擡頭說:“父皇想看的話,兒臣讓默言再拿一份給您。”
玄澈說這話就像在問玄沐羽要不要再添一碗飯一樣,十分的平靜。問題是如此平靜地對你說要不要看別人是怎麼死的,反而讓人覺得怪異。玄沐羽期期艾艾地搖搖頭,說:“不用了。”
“哦。”
玄澈應一聲,又開始批閱奏章。
今天的玄澈似乎有什麼心事,看起來特別的沉默,眉宇間總是若有若無地蹙着,一份摺子會看上很久。中午玄澈陪玄沐羽用過膳,卻沒有留下聊天下棋,稱有事就離去了。
玄沐羽想問又不敢問。其實他也知道,問也問不出什麼了。
連續三天,太子都在午膳後回到東宮,一個人下午都在書房裡不知道寫什麼,晚上又點了蠟燭弄到半夜,第二天卻很早就上朝或去上書房。任憑太子妃如何勸說,太子依然我行我素。
玄澈向來是不熬夜的,甚至極少在夜幕降臨後忙碌,對於他這種經歷過電氣化時代的人,在搖晃的昏黃燭光下寫字簡直難以忍受,而夜明珠——據說因爲放射物質而放光的東西——玄澈更是不碰。玄沐羽不知道玄澈不喜歡在夜晚忙碌的原因,卻清楚地記得他這個習慣。如此反常的行爲讓玄沐羽覺得自己快被逼瘋了。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懲罰我還是懲罰你自己?!”
玄沐羽終於忍不住拉住玄澈質問。
玄澈因爲睡眠不足精神不濟,被猛地一拉眼前一黑,撞到玄沐羽身上,卻一下子清醒過來。玄澈後退一步,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行禮:“父皇。”
玄沐羽盯着他,逼着他開口。
玄澈無奈道:“沒什麼,兒臣只是突然想到一點事情要去做而已。”
玄沐羽又氣又急:“什麼事要你用這樣的身體去熬夜!林默言呢?嚴錦飛呢?他們都在幹什麼?!”
玄澈垂目不答。有些事本可以不用這麼急,可現在他必須把時間從每一個縫隙裡壓榨出來,少一秒都讓人可惜。有些事只有他可以做,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皇宮裡,沒有人可以幫他。或許曾經有一個,那個人不一定明白他在做什麼,但他會聽自己說,會默默地支持,可現在連支持也沒有。
玄澈不想這麼說,光想已經讓人心痛,說出來會撕毀他脆弱的心臟。
看到玄澈甚至連是什麼事都不肯說,玄沐羽氣急敗壞地扳過他的肩膀,怒道:“你說啊,究竟是什麼事!”
玄澈任憑玄沐羽搖晃身子,暈眩一陣陣襲來,眼睛已經看不到那個人焦躁的臉,只剩下一片黑花,耳鳴得厲害,聽不到那個人在說什麼。心口又傳來熟悉的痛楚,十九年前的生命每日每夜都在承受這種威脅。
“父皇,兒臣沒有時間了……”
玄澈不知道自己說的這句話能不能讓人聽到,他只覺得這句話說完就再沒有力氣了,眼前徹底黑去,失去了意識。
玄沐羽眼睜睜地看着玄澈慢慢軟到他的臂彎裡,時間彷彿回到了逼宮那夜,慘白的臉,虛弱的氣息,血將整片地磚染紅,毫無預警地昏過去,再醒來時,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澈!”
玄沐羽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然而他只會在事後叫喊這個名字,無補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