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五分鐘,後勤部門果然送來了一車雨衣,朱笑和餘梅便各自領了一袋。他倆迅速回到班上,將雨衣散給學生,等所有學生都穿好雨衣後,他倆才也各披上一件。說是雨衣,其實就是一層塑料膜,防水效果一般,但有總比沒有好,起碼他們不會淋成落湯雞了。前十年的校慶都沒有下雨,這次卻下了,而且下得很大,很突然,但學校還能及時拿出三千多件雨衣,說明還是做了充分準備。
坐在藥店的蘇世橫,也思考起了宿命論,前十年都沒有下雨,偏偏他來的這一年下了,而且他手指還受了傷、流了血,這可不是一個好徵兆,他彷彿預見到了,前方有一大堆苦難在等着他。包紮好傷指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胡思亂想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他首先需要完成今天的工作。他出了藥店,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雨中,爲了即將發下來的工資,是應該再堅持堅持,他將受傷的那隻手揣進了口袋,免得被雨打溼。
下個不停的雨,像是上天特意給甲子校慶準備的禮物,好消解殘留的暑氣;也像是命運在向蘇世橫和朱笑展現慈悲,來提醒他們將來的苦難。當晚會結束,煙花升起時,主持人說:“雨雖然很涼,但澆不滅我們的熱情。”聽到這句話,朱笑差點笑出聲,心想:“到底是主持人,很會調動氣氛,可我的熱情早沒了,這麼大雨還在外面的,不是傻子就是瘋子。”校門外的蘇世橫此時站在樹下,雨稍微淋得少些,煙花璀璨,他卻沒心情欣賞,他也沒工夫欣賞,他得繼續幫忙指揮交通,送客人走了。
第二天上午,學校的QQ羣和微信羣突然同時出現了一條消息:“請今年新進校的教師12點之前到財務處領取工資卡,可代領,請相互轉告!”發消息的人備註名是“財務-金老師”。此時蘇世橫正躺在牀上,今天學生離校,長假已然開始,他原本想早起回老家,但昨天學校發了通知,說今天要發工資卡,他便睡了懶覺,醒了也不起牀,他時刻關注着兩個羣聊,就是爲了等這一條領卡通知。看到消息時,他異常興奮,立刻翻身坐起,隨即他套上T恤,穿上短褲,踩上拖鞋就飛奔去了學校。
昨天他就從章老師那裡打聽到了財務處的位置,還和朱笑一起去踩了點,今天他已經熟門熟路了。他來到行政樓二樓,繼而轉入西面走廊,在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便是財務室。門虛掩着,他先敲了門,然後推門走了進去。只見裡面坐着兩位老師,左邊的矮一點,胖一點,戴了眼鏡;右邊的瘦一點,高一點,不戴眼鏡。
蘇世橫微笑道:“請問,哪位是金老師?我來領工資卡。”
左邊那位老師轉過頭來,“我就是。你是蘇世橫吧,到這來。”
“金老師,您認識我?”蘇世橫走上前去。
金老師順手拉開了抽屜,從裡邊拿出了一疊銀行卡,是用橡皮筋纏在一起的,他說:“名校畢業生,怎麼會不認識。”
蘇世橫有點不好意思了,“金老師你過獎了,我只是運氣好才考上的。”
“運氣好的人可不多噢。”
蘇世橫笑了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金老師將那疊銀行卡放在桌上,又說:“你自己找找吧,卡上有名字。”
“好,謝謝金老師。”
“你來得挺快啊,我纔剛發通知。”
蘇世橫解開橡皮筋,笑道:“領工資嘛,肯定得積極點。上班一個多月了,爸媽給的錢都快用光了,再不發工資,我都要吃不起飯了。”他本來只是開個玩笑,陳述自己缺錢的事實,但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像是在抱怨學校發錢太晚,倒讓金老師很尷尬。
銀行卡只有十來張,蘇世橫很快就在其中一張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驚喜道:“我找到了,金老師,那我拿走了噢。”
“嗯,初始密碼是身份證後六位。假期愉快。”
“假期愉快,謝謝金老師。”
金老師繼續說:“對了,你再幫個忙,通知下你認識的新教師,讓他們趕快來拿工資卡。因爲過了十二點我們也要下班了,我們要是走了,他們就只有等假期結束後才能拿到卡了。”
“好,我馬上給我認識的打電話。”
出了財務室,蘇世橫先給朱笑打去電話,接通後他說:“看到消息沒?快來拿工資卡。”朱笑答道:“看到了,看到了,我在來的路上。”隨後,蘇世橫又給楊立打了電話,楊立的回答竟然和朱笑一模一樣,到底是工資卡啊,吸引力着實不小,大家領卡都很積極。朱笑和楊立都試圖邀請蘇世橫一起吃午飯,說是好不容易發了工資,應該吃頓大餐、喝點小酒,慶祝一番,可蘇世橫拒絕了,他今天要回老家,車票也早就訂好了,他得早點去高鐵站,至於慶祝,只能等收假返校了。
蘇世橫一直將金黃色的工資卡拿在手裡,他很想馬上就知道卡上有多少錢,但鎮上沒有成都銀行的網點,其他銀行的網點倒是有,ATM機也不少,可他要趕高鐵,最好還是先進城。於是他越走越快,出了校門,回到了租住的小屋,他迅速換上行裝,只將錢包和充電器裝進書包,其他東西一概不拿,當年上高中時,也是國慶節長假,他拖了一大箱行李回家,路上可把他折騰慘了,行李太多,走路或乘車都不方便,從那以後,他就養成了輕裝出門的好習慣,反正家裡什麼都有,何必白費力氣。
蘇世橫背上書包,先乘公交車進了城,再乘地鐵到了高鐵站。車站人山人海,售票廳、進站口都排起了長隊,國慶節七天長假,回鄉的回鄉,出遊的出遊,除了春節,就屬這個假期最熱鬧。蘇世橫已經訂了票,也不着急進站,他現在最想要的,是要知道工資卡里有多少錢。售票廳裡就有好幾臺ATM機,他隨意選了一臺,將手上那張嶄新的銀行卡送進了插卡口,他心情好得不得了,連機器的語音提示都覺得悅耳,他迫不及待地輸入了密碼,然後直接點擊了“查詢餘額”的按鈕。
當那串數字顯現時,他無比興奮,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原地跳起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點擊“返回”,再點擊“查詢餘額”,反覆三次後,數字沒有改變,他才接受這美妙的現實。“7000”,七千塊錢啊,對他來說,這簡直是一筆鉅款,他是鄉下人,爸媽都是農民,辛苦一年最多也就攢下一萬塊,而他只工作了一個多月,竟然就掙了這麼多錢,幸福真的來得太突然了。當他平靜下來,他感到十分自豪,寒窗苦讀十六年,如今終於有了回報,知識改變命運,這話一點不錯,從現在開始,他能掙錢養家了,爸媽也不用那麼辛苦了。
隨後,蘇世橫加入了進站的隊伍,雖然人多隊長,但他一點也不着急,他還在回味剛纔看到工資卡餘額時的心情,那一刻的激動,那一刻的喜悅,值得他回味很久,甚至是一輩子,他永遠都忘不了今天,他拿到第一筆工資的這一天,永遠都忘不了。他忽然想起昨夜校慶,自己遭遇過血光之災,現在看起來,倒真是禍兮福所倚啊,淋淋雨,流流血,換來一筆鉅額工資,不虧。
進了候車廳,找到了座位,蘇世橫便給母親打去電話。
母親說:“上車了嗎?什麼時候到家?一轉眼你都出去一個多月了,知道你今天要回來,昨晚我都開心得睡不着覺。你爸今早殺了一隻大公雞,我也去市場上買了你愛吃的菜,現在雞在鍋裡燉着,菜也正炒着,你快點回來吃啊。”
聽到這番話,蘇世橫內心感到很溫暖,他笑道:“好,可我還沒上車。先坐高鐵到市裡,再坐班車到鄉里,下午一點才能到家。”
“不着急,我們等你吃飯,注意安全。”
“嗯,知道。媽,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發工資了嗎?”
“你怎麼知道啊?”
“嗐,你還能有什麼好消息,肯定就是發工資唄。”
“不愧是我媽,真聰明。”
母親笑道:“那發了多少?”
“你猜猜。”
“我哪猜得到。”
候車廳里人很多,蘇世橫便輕聲道:“七千。”
“七千?這麼多啊?”母親也不敢相信,“一個多月就拿了七千?”
蘇世橫笑道:“對啊,你兒子厲害吧,一個多月就能掙你們一年的錢。”
“你沒騙我吧?”
“我騙你幹嘛。”
母親笑個不停,“怎麼會有那麼多?”
“我也不太清楚,說是兩個半月的,還有九月份的早晚自習。嗯……等下週回學校我去財務處問問吧,看看有沒有工資明細什麼的。”
“嗯。我去叫你爸,他要是知道你拿了七千塊工資肯定高興慘了。”
不一會兒,朱笑也到了財務室,他開門見山道:“金老師在這吧?我來領工資卡。”金老師笑了笑,從另一個抽屜裡拿出了一疊銀白色的銀行卡,卡是農業銀行的,和蘇世橫的不一樣,因爲蘇世橫有編制,朱笑沒有。金老師說:“自己過來找找吧,我還要做個報表,就不幫你找了。”朱笑點點頭,向辦公桌走了過去,他解開綁卡的橡皮筋,一張一張地翻看起了工資卡,到第五張時,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拿起卡,說了句“謝謝金老師”就走了,他也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一臺ATM機,查查卡上的餘額。
晚些時候,楊立也到了學校,他也在財務室領到了一張農業銀行的工資卡。他快三十歲了,參加工作好幾年,不再是初入社會的小白,他以前的工作單位發工資時都會發工資條,但宜中這回只發工資卡,提都不提工資條的事,他不由得多問了一句:“金老師,有沒有工資條噢?”金老師彷彿早有準備,平靜答道:“我們學校是不發工資條的,你想看明細可以直接在我電腦上看。”楊立頓時變了臉色,他覺得很奇怪,發工資條本是單位的義務,怎麼能不發呢?說嚴重點,這是違法的,但他只是心裡這樣想想,並沒有嘴上提出質疑,他說:“那金老師,你讓我看看我的工資明細吧。”金老師同意了,馬上就從電腦上調出了全校教職工的工資明細表。
看到自己的工資明細時,楊立失望透頂,他是九月份才入職的,又沒有編制,所以只能拿一個月的工資,扣除五險一金後,他的工資只剩三千,兩千基本工資,一千早晚自習和課時費,這點錢對他來說,簡直少之又少。他以前在私立學校上班,月工資都是上萬,和現在相比,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之所以來宜中,是因爲私立學校很累,壓力太大,他想輕鬆一點,也想體驗下公立學校的教學模式,豐富自己的職業生涯。他知道公立學校的待遇比不上私立學校,來之前也做了一些心理準備,但他沒想到差距如此懸殊,說實話,他有點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