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並不是一個熱衷於開闢海上疆土的帝王,而且,歷任的清朝皇帝都是這樣。乾隆爲了一個小小的大小金川投下了一億多兩白銀,也沒有開闢出哪怕一條海上航路。當然,這也幾乎是整個中國曆代封建王朝帝王的通病。茫茫大海,與北方的遊牧民族、西方的沙漠、高原,南方的原始叢林一起,擋住了中央帝國向四面擴張的道路,使得這個泱泱大國只能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不住消耗自己,漸漸地失掉了它的銳氣,猶如古時的夜郎國王一般,以爲整個世界,唯我獨大。
可是,淡馬錫就是新加坡。
於中想這裡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其實不僅僅是他,他們五個人無論哪一個都在想着那裡。那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間最重要的一條海上通道,東西方之間的“黃金水道”,如果不控制在手中,他們任是誰都不會放心的。
馬六甲海峽長一千六百多裡,寬兩百多海里,可是,偏偏它在新加坡附近的出口卻只有兩海里多,控制這麼一條海峽,可遠比在來幾場大海戰來確立中國在南海以及東南亞一帶的霸權要容易的多,也安全的多。
所以,於中在談到這裡之後,立即就運用準備了多年的資料,跟康熙以及一干文武將領聊了起來。
……
康熙其實本無意於再在海上“尋釁鬧事”的,於中在日本乾的那些事情,雖然表面上可以說得冠冕堂皇,可是,在他和一干大臣的心中,依然是屬於“搶掠”的行徑,只是所有人都不好明着說出來罷了。畢竟,一百萬兩黃金就擺在那裡,沒有人會願意把這麼多錢再推出去的,除非是白癡或者蠢蛋,而且還得是蠢到無可救藥的那種。可是,於中對淡馬錫的描述卻又不能不讓他心動。
要知道,一下子建造五支水師,康熙的心裡其實是十分心疼的。要不是費老頭拍了胸脯,他也不會有這麼大的決心,能咬着牙建成三支就不錯了,就這,也還是因爲他知道了自己周邊那些國家的海上力量之後纔有可能下的決心。現在,日本被打了一頓,在他眼裡根本就形不成什麼威脅,就只剩下那些西洋人了。這些年來,根據他所得知的情報,西洋人已經在呂宋等地建立了殖民地,那種地方相當於一個國家的領土。所以,他的心裡一直很有些鬱氣。在他看來,這些跟中國接近的國家,都應該以中國爲宗主,怎麼能爲外人所佔?而且,他也沒少聽說什麼英法等國在一個叫什麼亞美利加的地方有着堪比整個清朝一樣巨大的殖民地的事情。雖然他並不在意這些,可是,每每聽說,總是有些心癢癢。
可是,如果真的按於中所說的,只要控制了馬六甲海峽,控制了淡馬錫,就等於控制了東西方的海上通道,控制了西洋人到東方的大門,到時,所有在南海附近、臺灣附近的西洋人都得乖乖地聽朝廷的擺佈的話,豈不是能大大的節省一筆?尤其是佔了那裡還能有錢賺,那就更加妙了。
不過,這些很顯然還不能夠打動他和那些文武官員。
“堂堂大清,不去打人就不錯了,哪裡會有人敢來招惹?就算有人敢來招惹,也沒有能從海上來的。”——這幾乎是整個清廷所有官員的通論。而且於中更是爲這個論斷增加了一個強有力的論據:正是他於大提督,帶兵揍了日本一頓,讓歷史上唯一一個曾經擾亂過中華海疆的國度在衆多清廷官員的心目中變得更加不入流。
幸好,於中並不是只有這些料兒。
現在,清廷的官員們對開海禁雖然大多持支持態度,可是,這些人依然有着一些擔心。而且,這些擔心對康熙,對滿族皇室來說,一直是個潛藏在心底的隱憂。
自從康熙開了海禁以後,有太多的人,乘坐船隻離開了大陸,而且,一去不回。
這些人,在從康熙到許多普通人的眼裡,就成了“不孝”、“不忠”以及“圖謀不軌”之徒。畢竟,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中國的傳統道德並不認同這些人的行爲。尤其在傳說中,南洋更是前明、鄭氏遺部以及許多不法之徒的聚集地,下了南洋,一去不回,豈不是說跟這些人有什麼瓜葛?滿族統治者向來對自己沒什麼信心,生怕一點兒火星就使得整個中國都造起反來,所以,在對待反叛的情況上一向是“防微杜漸”,一有苗頭就斬盡殺絕,何況像現在這樣“公然聚集”?
這麼一條,再加上沿海各省犯禁走私的事情屢禁不止,而且勢頭越來越大,走私的貨物也越來越多,海關稅銀流失越來越嚴重,可以說,康熙就是因此而關閉海關,從此恢復禁海也不是沒有可能。而事實上呢,康熙在歷史上也正是這麼幹的。
可是,海關如此巨大的稅源康熙真就捨得放棄麼?五大水師建成之後,只要下狠勁兒,走私就算不能杜絕,也肯定能遏制住;只要再把住了淡馬錫,把整個南洋給關進自己家的“院子”裡,那些出海一去不回的人,還不照樣是在國境之內打轉麼?更加重要的是,那些南下的人大多是去了呂宋,那是西班牙人控制的地方,如果將淡馬錫控制在手裡,哪一天想整整那些人了,只要說上那麼幾句話,在呂宋島上的西班牙人想不答應都不成。
此外,於中還提供了許多其他的理由:一,海上運輸方便,以廣東到淡馬錫的距離,哪怕是走慢一點兒,頂多一個月就到了。這可比從江南運軍糧到西北要方便、便宜且快捷不知道多少倍呢。不用費朝廷什麼勁兒,只要出兵就行。二,據情報,此時的淡馬錫歸廖內柔佛國管轄,只是一個小小的漁村,屬於其國天猛公轄下。而柔佛由於經常跟荷蘭人、葡萄牙人開戰,並沒有怎麼經營這個地區,頂多只要一筆小錢,清廷就能得到這片區域。大不了,以中華上國之名,調解一下這三國,足以讓處於下風的柔佛國感恩戴德了。三,在淡馬錫駐紮了兵馬,可以更加輕鬆的控制暹羅、安南以及緬甸等藩屬之國。尤其是此時緬甸跟清廷之間的關係並不太好,清廷也多次派兵攻伐,而一旦在淡馬錫有了兵馬水師,不僅可以威懾對方,甚至於還能夠對緬甸進行南北夾攻,利於清廷穩定邊疆,比直接派兵攻打要好的多。四,南洋各國,比如蘇祿等國,久慕中華之名,只是常久以來總是受到西洋人的欺侮,難以派人前來朝貢。如果截住東西方航道,則能制約這些洋夷,使其不能胡作非爲,如此一來,必能揚我威名,促使萬國來朝,更加彰顯盛世景象,能夠增加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利於國家穩定。五,過了馬六甲,再航行一段就是天竺,那可是唐三藏到過的地方,如果朝廷也能派個人過去,那會在天下造成什麼樣的轟動?六,南洋物產豐富……
最後,於中把自己能想得到的,有可能吸引康熙或者大臣們注意的,能勾起他們心中各種情節的理由,差不多都說了一個遍,目的就只有一個,那就是表明一個意思:派兵駐紮淡馬錫,既不費事,又有大筆的利益,這麼好的事,不幹就是傻瓜!
……
“皇上,南海不僅疆域廣闊,而且,各種勢力幾乎都摻雜其中,形勢極爲複雜,唯有先行佔據淡馬錫,方能居高臨下,從容處置!雖然此事看似重大,可是,對朝廷來說不過就是添了一個兵營而已。奴才可以斷言,在淡馬錫建一港口,不僅能夠完全支付此兵營所有花銷,甚至還能爲國庫再添盈餘!”說了一大溜兒,於中沒能從康熙的神色之中看出什麼,再看看那立於康熙身邊那個一直微閉着眼睛,身材微胖,好似正在打盹兒的人物也沒什麼表示,他忍不住又添了幾句。
“於大人,那淡馬錫真有你所說的地利麼?”馬齊看康熙沒有說話的意思,便出頭朝於中反問道。
“那是自然。一直到現在,所有東西方的船隻都是從馬六甲海峽穿過。那裡是從西方到我東方最近的一條航路。淡馬錫扼守馬六甲之咽喉,如我不佔,日後必然爲他人所據!”於中答道。
“於大人,那淡馬錫有多大?”藍理問道。
“不大,方圓大概也就數十里!”於中想了一下答道。莫睛沒去過新加坡,他也只能亂猜。
“數十里?那豈不是連一個縣都不到?”藍理又朝康熙拱了拱手,說道:“皇上,派不派兵去那什麼淡馬錫臣管不着,不過,就算派的話,那裡也住不下多少兵馬,所以,臣覺得,如果於大人真心想分出點兒東西來,福建水師也不能落下!”
“……”這老頭到底聽沒聽老子的話?怎麼還瞄着老子的船?於中朝着藍理翻了翻白眼,這老傢伙還真夠執着。
“藍大人說的不錯。皇上,臣也以爲於大人似乎有些過於急躁。且不說淡馬錫距離我大清足有數千裡,於其地駐軍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光是那裡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好的地利,也需要朝廷查勘清楚完畢之後,才能定策。如此一來,萬事俱備至少也要數年之後。所以,臣以爲,派兵淡馬錫之事,還是以後再說的好!”萬正色也跟着說道。
“皇上,奴才自任海蔘葳水師都統時起便對我大清周邊沿海進行過調查分析,所以,奴才有萬全的把握,那淡馬錫絕對是東西方交通之咽喉所在。”於中瞪了一眼兩個老頭,說道。
“於大人,你在海蔘葳,比我的北海還要‘北’上幾千裡,就算能夠查到這什麼淡馬錫,又能查得多清楚?還是不要誇海口了吧!再者說了,東海、南海兩地,海盜盛行,我朝水師不熟其地環境,貿然出兵,誰知道會遇到什麼事?所以,就算要派兵,也得一切弄清楚纔好!”萬正色又說道。
“沒錯。那些海盜雖然不成氣候,可這些人卻跟野狼一般,防不勝防。東南海域更是其猖狂之地,若要派兵過去,一定要先有萬全之策。”藍理也說道。
“兩位老將軍,你們既然知道海盜不成氣候,連大一點兒的商船船隊都不敢碰,又怎麼知道他們敢找水師的麻煩?何況,我朝除福建水師之外,少有經歷海戰者。與海盜交戰,正好可以訓練士卒,以成精銳之軍。兩位老將軍當年都曾打過硬仗,拼過性命,膽大如斗,怎麼今天反而顯得有些膽小了?”於中忍不住譏諷道。
“我們這不是膽小,是穩重。於大人,你還太年輕了!”藍理捋捋自己的花白鬍子朝於中說道,噎得於中直想揍人。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年輕?這老頭實在是不怎麼地道。
“施大人,你怎麼看待此事?”沒法跟兩個老頭溝通,既然這兩個老傢伙突然莫名其妙的結成了同盟,於中也想着拉施世膘一起出手。
“這……於大人,施某還是聽皇上的!”施世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可不是笨蛋,於中一露出要把船炮交給他的意思,他就知道要麻煩,不過,爲了能讓自己的軍隊上點兒檔次,他還是硬着頭皮蒙了一把。可現在,於中卻想着讓他派兵去佔什麼淡馬錫。如果那淡馬錫真的有於中所說的那麼重要、有那麼有利的地勢,佔了那裡就等於把住了東方與西方的大門,那他完全可以肯定,日後他南海水師必將是五大水師中的第一把交椅。可是,雖然於中前面沒有明說,可他既然說把那些戰船火炮藏着掖着是爲了瞞住西洋人,那麼,這傢伙肯定是想着有朝一日會與西洋人進行海戰。這是瞞不住人的。且不說這一天會不會到來,如果真的交戰?那最有可能與西洋人交戰的會是誰?這個連問都不用問,只有佔了淡馬錫的南海水師。這怎麼能讓藍理和萬正色這兩個水師老將受得了?到時南海水師如果打嬴了,他們回家養老的可能性就要大的多了。就算不想這個,光是一個有仗卻撈不着,就足以讓這兩個好戰的老頭着急了。何況,不久前於中在日本的那一仗已經把他們刺激狠了。那可險些就是“滅國”之戰啊。消滅一個國家,打到對方的首都,這種功業,哪個將領不夢寐以求?所以,他們纔會這麼着急的想要“分”於中的“家產”,並且阻止於中勸諫康熙。因爲現在的東海與北海水師並不能夠大規模的出遠洋做戰的能力,尤其是北海水師,連水師官兵都還沒訓練好。他們這麼做的目的肯定是想壯大自己麾下水師的實力,爭取在形成戰力之後加入那一場可能會發生的戰鬥。這既是爲了他們自己,也是爲了他們麾下的將士。所以,這當口,他是絕不會冒着承受這兩個得了紅眼病的老頭的攻擊的危險來幫於中的,打死都不行。
“你……”施世膘的表現讓於中大爲喪氣,以後誰再說施世膘是施世綸的兄弟他就跟誰急!兩個人一點兒都不像嘛!
“於中啊,你說的這些都不算錯,都是爲了朝廷日後着想,朕甚是心慰,不過,派兵遠駐,確實是事關重大,朕需得跟朝中大臣們商議之後才能定下主意。此事還是暫且擱下,以後再議吧!”或許覺得幾個臣子都爭得差不多了,康熙開口朝於中微笑着說道。
“皇上有命,奴才自當遵從。不過,皇上,奴才還有一句話上稟!”於中說道。
“還有話?那你就說說看!”康熙微笑道。
“皇上,您可知世界上這些年流行一個規矩?”於中問道。
“規矩?什麼規矩?”高士奇問道。
“是西洋人所訂的規矩。說簡單點兒,就是‘先到者先得’。”於中答道。
“先到者先得?”
“沒錯。就是這個‘先到者先得’!歐羅巴並不廣闊,物產也不豐富,又分爲數十上百個國家,所以沒有一個能算得上大國。可是,那些西洋人雖然自己國家的國土僅有彈丸之大,可他們依着這個規矩,四處航行探險,所佔據的土地,加起來,恐怕已經比好幾個大清還要廣闊了!”於中沉聲說道。
“此等乃是蠻夷所爲。我大清地大物博,又豈是那歐羅巴諸國可以相比的?何況,……蠻夷之地,未曾開化,不佔也罷!”馬齊憋了一下,淡淡地說道。
“馬相此言差矣。蠻夷之地確實是蠻夷之地,可是,馬相,您可知道,咱們大清的國土有多大?現在的耕地夠多少人種的?以每家每戶孩子一生就是兩三個、五六個、七八個,甚至越生越多的勢頭,咱們大清的土地又夠這些人種上多少年?”於中斜眼問道。
“……”
“我朝的地主仕紳所佔的土地,少則幾百上千畝,多則數萬乃至數十萬畝,可百姓呢?馬相,我大清九成以上都是普通老百姓,這些人,一旦沒有地種,沒有飯吃,那可就是動亂之源啊!”
“於中,君前奏對,莫要放肆!”張廷玉突然喝道。
“皇上……”
於中一撩官袍,曲膝跪倒在康熙面前,一臉誠懇。其他人看着他,默然無語。誰又能想得到於中居然把話頭又引到這裡來了?在場的都是有見識的人,自然知道這是歷朝歷代都難以解決的問題。可聽於中這意思,難道是想鼓動朝廷再向外擴張,以供給百姓土地?
“這或許是個辦法!只是辦起來恐怕有些麻煩。”施世膘跟藍理、萬正色兩個互視了一眼,暗暗想道。
“難怪於中死活非要把那什麼北海道搶到手,爲了這還差點兒轟平人家的京城,原來是因爲有這種心思。”馬齊暗暗想道。他突然間覺得自己可能是後繼有人了,大傢伙都是富察氏,光憑於中這麼長遠的心思,入上書房完全夠料了。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沒有人能弄明白高士奇和張廷玉的想法,兩個人都垂着眼皮,好像要睡覺。而除了三個上書房大臣,另外那個侍立在康熙身邊,一直微閉着眼睛好像在打瞌睡的人卻睜開一雙看似昏黃的眼睛,盯着於中上下瞧個不停,不過,他只瞧了一會兒,就又重新合上了眼皮。
……
“於中啊,你剛纔說只要稟報一句,現在一下子卻是好幾句,這可是有‘欺君’之嫌啊。你說,朕該說你什麼好?”康熙略帶深意地看了一眼於中,又微笑着搖了搖頭,說道。
“奴才有罪,但憑皇上處置!”於中低頭答道。
“哦?你真的這麼想?”康熙微笑着問道。
“奴才不敢欺君。”於中梗聲道。
“呵呵,你這話倒是有些意思!不過,既然你自承有罪,朕爲了國家律法,也就不得不罰一罰你了!”康熙又笑了笑,沒有理會於中話裡的骨頭,又轉頭朝那個剛纔一直微閉着眼睛,跟馬齊、高士奇等三人侍立在自己身邊的人問道:“飛揚古,你覺得朕把於中發配到你軍中效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