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青衣小襖,頭綰寶髻。手中握一支長竿,從溪水中網撈起了什麼,然後瀝乾倒在一隻圓籃裡,接着又提着竹籃,往上游去。
這是在做什麼?分明就不是下人打扮,怎麼做這等粗陋的差事…綠蕪、彩薇也下來瞧見,都覺詫異。
恰時,風起吸了涼氣,淺夕極不適宜的輕咳了一聲,那女子立時回過頭來,朝這廂張望。
縱然相隔數丈,中間卻無甚遮擋,理當一目瞭然。
那女子卻站着審視淺夕許久,方纔像認出了人一般,低眉斂目,將手中的髒污之物放在一旁,遠遠一禮,接着又轉身離開。
「站住!」
彩薇還沒生氣,綠蕪已經冷了臉,沉聲喚住人:「你是哪個院兒裡的,在這裡做甚麼?」
一閃而過的輕蔑眼神,主僕三人都瞧得真切,心裡一突。
那女子已經嫋嫋走到近前,看也不看綠蕪,只福身給淺夕見禮。
「賤妾見過夕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似曾相識的容貌,光潔飽滿的額,黑玉般光亮利落的髮髻,二十出頭年紀,身姿高挑,也是春蔥樣兒水靈的人。
賤妾?這府裡能自稱賤妾的人實在寥寥,便是慕容琰侍姬,也只敢口稱奴婢而已。看她年紀,淺夕心中一動,莫非是先帝賞賜的四采女之一。
有心敬讓,淺夕溫顏問道:「你是…」
「賤妾素心。」女子穩穩地深蹲福身,最考功夫。
看到綠蕪向自己微微點頭,淺夕忙笑道:「原來,你是如心的胞妹,怪不得瞧你眼熟?起來說話。」
遙指了遠處的圓籃和竹竿小網,淺夕好奇問道:「如此粗陋之事,怎麼是姐姐在做?」
淺夕這廂話音未落,素心又福身下去,低頭道:「賤妾當不得娘娘一聲姐姐,且賤妾所做的,也不是粗陋之事。」
她禮數週全,無可挑剔,可淺夕主僕三人,沒有一個覺得她對淺夕有半分尊敬;便是這謙讓的話,聽起來也像極教訓。
淺夕不由倔脾氣上來:「既不是粗陋之事,那麼素心是在做什麼?」
素心一臉平靜:「竹籃裡,是賤妾打撈的滄瀾池衝下來的荷葉殘梗,一會兒,賤妾便會拿去埋在竹林裡。」
打撈殘葉,這不是粗差事是什麼?綠蕪、彩薇皺了眉面面相覷。
素心似乎也看出三人不解,淡然擡了下頜道:「滄瀾池中的荷花,是王爺爲了心上人而種,自生自長,不允任何人觸碰。夏天荷花盛放,冬日便枯於湖中。所以,賤妾纔會時時來溪水中打撈殘荷,然後埋在上游的竹林之中。」
一席話,主僕三人齊齊傻眼。
就因爲慕容琰不許人觸碰,她便要連從滄瀾池衝下來的殘梗,都打撈起來埋掉?這是已戀慕容琰成癡了麼?
等等,她說什麼,王爺的「心上人」,滿池荷花?淺夕忽然想到什麼,眼中頓時一熱。
上一世,她白宛的名字,便是來自荷花。
母親生她時不易,連痛了三日。到第三天,穩婆都有些慌神的時候,白夫人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夢裡煙波浩淼,碧波萬頃,一片田田蓮葉中,一朵白荷亭亭,在煙水朦霧中宛然美麗的少女,搖曳生姿。
夢醒後,白夫人便順理產下一女,起名單一個「宛」字,意指她是上蒼賜下的靈胎。
後來,淺夕身受刀傷,幾度掙扎徘徊在生死路上。痛楚難耐之際,淺夕便給慕容琰說起這段來歷,還憧憬勉勵自己活下去,說若是回到京城,她一定要在府裡引水挖池,種上一塘白荷,這樣夏日裡,便可划船採蓮…
原來,慕容琰把她這些鳳毛麟角的舊事都記在心裡,還在自家府裡建園、種荷。而她死後,連這滿池荷花,他都不肯讓任何人碰一碰。
…
看淺夕眼眶微紅,素心頓覺解氣。
端靜公主是什麼人!她在宮中曾有幸得見,縱然一臉病容也是傾國容貌、絕世風華。那樣的女子才配站在王爺身邊,得王爺憐惜…這個庶女出身的女子算什麼,不過就是靠了撒嬌賣癡迷惑王爺!
王爺苦戀端靜公主的事,在府中本是秘密,荷園也是禁地。可她就是要提!她就是要讓這個女人知道,王爺心中深深珍藏着一個人高貴無比的人,整整六年了,便是那人已然逝去,也沒人可以比得上她一根頭髮絲,更不要妄想可以佔據王爺心中的那個位置!
綠蕪、彩薇聽見素心如此說,心裡都是一顫,不約而同想起些舊年傳聞。一時不安,兩人再看轉臉看自家小姐,卻是眼眶微紅,整個人都癡傻一般。
彩薇頓時火大,冷笑譏諷道:「素心姑姑無憑無據,這樣背後嚼王爺舌根,渾說一氣,就不怕蓉姑姑的戒尺麼?周美人的嘴歪着,可是此刻都沒好呢!」
素心聽見彩薇叫她姑姑,分明意指她不過就是奴婢,頓時氣得臉色慘白:「荷園是裕王府中最大最壯觀的園子,卻修至一半擱在這裡,是我瞎說麼?那園子除了王爺,任何人不得允准不許入內,若是夕妃娘娘不信,只管去試試!」
她早已瞧這位庶妃不順眼,今日又見淺夕只戴一對鬢釵出來,連腦後的烏髮也不挽起,還如姑娘家一般,垂散身後,她就越發氣憤。
像她們這些采女,自賜給王爺的那一日起,那個不是滿心歡喜的綰了婦人髮髻,可王爺一個也沒臨幸。
這位夕庶妃嫁入王府都兩月了,聽說王爺日日宿在棲月閣,她卻這樣輕狂、怠懶,辱沒王爺!這不是行爲不端是什麼?
惡念一生,素心就故意引了淺夕去闖禁地。在她看來,淺夕只要敢跑去荷園拈酸吃醋,王爺就算不責罰,日後想必也不會再看她一眼。
「連那園子也不讓人進麼?」淺夕猶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絲毫沒察覺氣氛陡轉直下。
「是!」素心愈發昂然誘道:「王爺現在每日早晚都要去園中走走,夕妃娘娘不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