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阿離再向對面的那一帶粉牆青籬眺望了一眼,隨口問了一句:“那老僕一直關在那裡?那他平日的起居飲食怎麼辦?”
“老太太身邊的代媽媽專門負責每日給他送三頓飯。【葉*】【*】也就是這樣了,一個瘋哪裡還談得到什麼起居……”嫺娘聳聳肩:“反正園這麼大,別處都可以盡情遊玩,六姐只記着別往那邊去就行了,免得父親發脾氣,家裡人都從來不去的。”
“知道了,那就不逛了,回去吧。”阿離此時倒覺得有些餓了。
“好!”嫺娘笑着招手命那幾個遠遠跟着的小丫頭近前來,提着燈籠照着腳下的路。她的心情明顯輕鬆了許多,一路拉着阿離說說笑笑,不似先前那般侷促了。
阿離走了幾步,卻又忍不住回過頭去向東籬那邊遙遙望了幾眼,但見墨藍的天幕下那處小小的院落孤零零佇立在那裡,並不似其他軒館樓臺那樣互相依傍,相映成趣,倒顯得有幾分突兀,彷彿是後來添建而成的,和這園的格局並不協調。
再想到嫺娘適才所說的被關在其中的“瘋僕”,心中便覺得有些莫名的異樣,揮之不去。
……
芝蘭館裡攏着地炕,薰着百合香,一進門便覺暖香撲鼻。
小丫頭上前服侍阿離兩人寬了外頭的大毛衣裳,又送上熱手巾把擦了手臉,奉上熱茶暖了胃,二人這纔到地炕上對面坐下。
炕桌上置着一隻碩大的黃銅火鍋,下面紅通通的炭火燒得正旺,看着便讓人覺得從心裡直暖了出來。火鍋裡的水已骨嘟骨嘟滾開了,水汽蒸騰。是個紅白雙色的鴛鴦鍋。桌上已整齊羅列好了一盤一盤的羔羊,肥牛,山雞片,木耳,榛蘑,香菇,各色碧綠的配菜;另有小碟裡盛着芝麻醬,蒜汁,腐乳。韭菜花等各式配料;又有碟裡盛着鮮香酥黃的芝麻醬燒餅,和幾把綠豆雜麪,五顏六色,看上去便令人食指大動。 ~
“我想着。珍饈美味六姐未必有興趣……”嫺娘有些羞澀地笑道:“又想着六姐也算是半個京里人。所以特意準備了這個地道的京城涮肉鍋,也不知能不能對了六姐的胃口……”
阿離低頭看着桌上琳琅滿目的杯盤碗碟,輕嘆了一口氣。道:“在鄉下的十一年裡,只有我九歲那年的年三十兒,莊頭娘弄了點肉,拿了只鍋來給了四姨娘,勉強是個涮鍋的樣。即便是那樣寒酸,姨娘她也忍不住落了淚。睹物傷神,說她突然很想念京城的家……”
她擡眸看着嫺娘。展顏一笑,道:“這個鍋在京城雖不出奇,在這江寧卻也不多見,我看着也覺得很是親切;再加上現在天寒地凍,吃這個熱呼呼的正是應景,暖身又暖心……八妹實在想得周到。”
“姐姐喜歡我就開心了!”嫺娘笑着,親自夾了一筷羔羊肉下了鍋。那肉質極細嫩,入鍋即熟;嫺孃親自將涮好的肉夾進阿離面前的蘸料碟裡,笑着說了聲“姐姐請!”
阿離也不客氣,低了頭大塊朵頤,邊吃邊贊,又招呼嫺娘也吃。
一時房內水汽蒸騰,兩個人皆吃得滿頭大汗,只覺舒暢無比。
小丫頭忽然進來稟報“四小姐來了”。
阿離兩人一愣之下,清娘已嫋嫋婷婷走了過來。
“郡主妹妹在家做什麼呢?四姐來看你啦”,一進門,清娘便滿面春風地跟嫺娘寒喧,猛不丁看見阿離也在座,倒吃了一驚。
“原來六妹也在啊”,她的愕然只是一瞬間,便重新換上一幅春風和煦的笑容,輕嘆一聲:“我們姐妹三個很少一處坐着說說話,今兒倒是湊巧了。”
說着,又將目光投在那香味撲鼻熱氣蒸騰的炭鍋上,神色中便多出兩分遮掩不住的豔羨和妒忌,訕訕笑道:“哎喲,姐你們兒兩個在這裡吃火鍋呢?我是不是來得不巧哇?”
阿離尚欠了欠身,叫了聲“四姐”;嫺娘卻壓根兒端坐在那裡沒動,眼皮都沒擡,繼續用一把小笊籬舀了山雞片親自放在阿離的碟裡,閒閒說道:“是啊,我特意邀了六姐過來吃個便飯,正聊得開心……你有事麼?”
既沒讓丫頭添雙碗筷,又沒請她寬衣入席,甚至連把椅都沒讓人搬來。清娘臉上的笑容便有些掛不住了,咳嗽一聲,正見丫頭端了一壺剛燙好的玫瑰清釀進來,忙趕上去搶着接了,走過來親自替嫺娘和阿離各斟了一盅,又自向那架上撿了一個成化窯小盅替自己也滿上了,舉起來笑道:
“八妹被趙王妃收爲義女,這等天大的喜事,姐姐怎麼能不來祝賀一聲?就連那日六妹的喬遷之喜,因爲太過匆忙,姐姐也沒幫着暖暖房去。今兒就借花獻佛,借郡主的美酒,愚姐敬兩位妹妹一杯。來來,姐姐先乾爲敬!”
說着,十指纖纖地擎着酒盅,仰脖一飲而盡。
阿離便也端了酒盅,略沾了一沾脣就放下了,淺笑道:“多謝四姐。”
嫺娘卻不動手,只皺了眉淡淡道:“對不住四姐了。今天請了六姐過來,六姐是上賓,我也只是個陪客而已。四姐的心意,我心領了。我原不擅飲,這酒就免了吧。”
清娘手上還端着空杯滿面含笑地站在那裡,卻這樣直截了當地被嫺娘拒絕,再也難掩那一臉的狼狽之色了,迸了半晌方乾笑兩聲,道:“你瞧,我倒忘了郡主從來不飲酒了,該打,該打!”
悄沒聲地放下酒盅,又待笑不笑地說:“既這樣,愚姐就不打擾兩位妹妹的雅興了,我就先回去了,回頭再來找你們玩。”
嫺娘頷了頷首,道:“既這樣,四姐好走,恕妹妹就不起身了。”一邊朝兩旁丫頭沉聲道:“好生送四姑娘出去吧。”
清娘連忙衝嫺娘笑着說了幾聲“留步”,只得咬着牙扭着楊柳腰轉身走了出去。
待她才一走,嫺娘便端起酒盅衝阿離一舉,皺眉笑道:“她對姐姐小奸小壞的使過好幾次了吧?這樣的人,姐姐還對她彬彬有禮的,何必?現在咱們可用不着怕她了!”
阿離深深望了嫺娘一眼,淡淡一笑,呷了口茶,溫聲道:“寧得罪君,不得罪小人,有時候吃虧是福,這是在講的。只要不是太過分,我就只當是被蚊叮了一口,笑一笑也就過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何必錙銖必較?我嫌累得慌。”
她將手湊近炭火烤了烤,微微斂了笑容,沉聲道:“當然了,如果有人單是想偷我一兩顆雞蛋吃,我閉一閉眼也就不跟她計較了;若是以爲我性好,越性要把我那生蛋的老母雞也一鍋端了,那我可就不答應了!”
嫺娘給阿離倒酒的那隻手在空中停頓了片刻,垂眸恭聲道:“是,六姐是君,妹妹慚愧……”
一頓飯直吃到月上柳梢頭,方纔罷了。嫺娘將阿離送出大門,看着她上了轎,一直目送着阿離主僕行出好遠,方纔轉身回去,命人掩了門,又沉思着在燈下端坐良久,不提。
……
阿離出了芝蘭館的院門,不禁又擡頭向西北方的東籬望去。
好奇就象在心底衍生的水草,盪漾着,搖曳着。固然每一個世家大族都會有一些不爲外人知曉的秘辛,但曾家似乎格外有一些隱晦的過往。
一個老僕……瘋了……會殺人……被鎖在後花園荒疏的一處獨院裡……曾家老太爺晚年就在這院裡住過……這本身就不大合常理了;更奇異的是,在她進府這麼久以來,上下人等竟然沒一個人提起過。
如果是積年的老僕,伺候過老主的,縱然是瘋了,以曾雪槐那樣的性情,想來也會好好地將他安置起來,而不會狠心地將他囚困於地下室中令其不見天日吧?再說,難道那老僕就沒有一個親眷兒女可以奉養他嗎?
除非是……他犯下了什麼嚴重的大錯?嚴重到要與世人隔絕來作懲罰?甚至超過了四姨娘和羅永?
不過是一個下人,如果真的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悄無聲息地處置了也就是了,何必還要大費周章地單獨囚禁起來,還要派人天天送飯送水的呢?
好奇怪……阿離坐在轎上思索了一路,也沒參透其中的玄機。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四姨娘也是犯了大錯才被髮配到窮鄉僻壤去,一來是因爲那裡消息閉塞,她的“醜事”不易傳揚;二來也還是基於曾雪槐對她還是有感情,狠不下心來置她於死地。那這個被囚禁的老僕呢?應該是同樣的原因吧?
同樣是被囚禁,卻囚禁得比四姨娘更爲徹底。四姨娘雖然也被禁足於鄉下一個破敗的小院裡,有莊頭娘負責看管着,但她至少還是可以在屋裡屋外走動着,可以在院裡種些菜蔬,可以教阿離讀書識字。而這個老僕人乾脆被鎖在地下室中,徹底與世隔絕了……
阿離想得頭痛。
或許,那老僕和四姨娘之間有某種微妙的聯繫?此念一起,阿離不由自主猛然坐直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