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生存手冊 看好 木魚哥
接下來的幾天,七娘子的日子就過得很平靜。
新媳婦第一年不好出門,許鳳佳雖然回了京城,但也忙得厲害,多半天都在前院自己的書房裡辦事,不到晚上,是不會回屋的。除了吃飯的時候多一雙筷子,每天早上總要被許鳳佳鬧醒幾次,七娘子的日子過得也沒有太不同。
至於接掌家務的事,許夫人與許鳳佳都沒有提起,太夫人、五少夫人樂得裝糊塗,七娘子當然不會自己先提。畢竟她的動作,還得看許鳳佳之後的動向來定。
日子就平靜地流了過去,改變只在細微之處。
許鳳佳已經回來,七娘子就不像是以前那樣迴避交際了,得閒時,她經常請幾個庶妹過來喝茶。
於翹、於平都是太夫人系統的親善者,在七娘子這裡雖然不至於被慢待,但也得不到特別的好臉色,七娘子滿口又是女紅針線的話題,兩個小姑娘很快就嫌七娘子不夠風雅,漸漸地也就來得少了。
倒是於安素來在刺繡上見長,年紀又小,不必和兩個姐姐一樣花大把時間繡嫁妝,往明德堂走動的腳步,漸漸就勤快了起來。有時候還同於寧、於泰一道過來,逗四郎、五郎玩耍。
七娘子喜她性情嫺靜,雖然自己不愛繡花,但往往於安來訪的時候,也打點出針線來,與於安一道做些雜碎活計。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日子消磨得就快活得多。
眼看着就近了一月底,明德堂西三間內的水仙花也換作了千里香,許鳳佳又陪皇上到西郊巡狩,這幾天都不在家,七娘子早上給兩個長輩請過安便無事可做,一大早只有二娘子派人送了幾簍河魚過來,就沒有別的大事了。
她生性淺眠,和許鳳佳同牀共枕,總是睡得不安穩,漸漸地就養成了午睡的習慣。小睡起來,於安又來探她,還帶了兩雙虎頭鞋,靦腆地笑,“給四郎、五郎穿。”
七娘子細看這兩雙鞋的針腳,見其勻密,且虎頭也做得靈巧,不由就暗暗點頭:做鞋不比繡花,從揖底開始,做得又辛苦,又難做得出彩,不要說於翹、於平,就是自己,恐怕都做不出一雙能上腳的鞋。於安的鞋做得這樣好,可見這孩子性格踏實。
她就笑着拉過於安的手細看,“這樣漂亮的一雙手,別做女紅做出了繭子,倒不好看了。”
於安被七娘子說得紅了臉,望着腳尖聲若蚊蚋,“嫂嫂過獎了……於安的手哪有那麼好看。”
許家的這幾個女兒,生得也都不過清秀。真要細說起來,也就是於翹勉強有幾分明麗,或者正因爲此,這一代無人在宮中爲妃。
“哪裡不好看了?過幾年,只怕還。”七娘子隨口打趣了兩句,又勉勵於安,“平時也不必這樣容易害臊,嫂嫂又吃不了你,處事大方得體就夠了,處處顯得羞怯,恐怕招惹欺負。”
於安瞥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頭去,嘆了口氣,擺弄起了裙邊的流蘇。
“天生性子難改……”她咬住了下脣,“雖說前頭的六嫂,也……”
說到五娘子,於安又似乎自覺失言,她擡起頭望了七娘子一眼,神色間,就有些失措。
七娘子面上不變,心底卻是嘆了口氣。
圓不圓房,真是天差地別。從前沒有圓房的時候,於安待自己雖然也客氣,但又哪裡會說這種心裡話。閤家上下這種心理上的改變,不是親身經歷,真是難以體會。
“說起來也好笑。”她衝於安和氣地笑了笑。“五姐呢,雖然做了一年的許家媳婦,可我進門以後,卻很少聽到五姐的事。你也知道,我們一直在蘇州住,和五姐是書信往來——雖然她一年前就住在東翼,可我時常覺得,我同她好像在兩個許家裡生活。”
她說得詼諧,於安也不禁跟着笑起來,面上的擔憂顯然一寬。
“五姐和我自小一起長大,我再知道她不過。她性子像炮竹,在許家,敵人恐怕比朋友多。”七娘子坦然地道。
見於安面上劃過幾絲爲難,她就知道這個敏銳的小庶女,對五娘子的爲人恐怕也不是沒有了解。
“不過五姐終究是我的親人,生前的起居瑣事,對我們這些留下的人來說,都是珍貴的回憶。”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笑着看於安,“很多事,我不會向嫂嫂們問起,但是若你能說些五姐的事,我是愛聽的。”
於安躊躇片刻,也就對七娘子猶豫地笑了笑。
“和二姐、三姐比,於安是要更熟悉前頭六嫂一些。”她就緩緩地開了口,面上也現出了幾許柔和。“嫂嫂也知道,於安命苦,出生就沒了生母,從小是跟着顏姨娘長大的……不比二姐、三姐,還有同母出生的哥哥。”
錯非七娘子也是庶女出身,對於安又一向和氣耐心,這話料於安是絕說不出口的。
她會意地一笑,衝於安點了點頭,輕聲道,“我在家的時候,要比你更小心謹慎……我們做庶女的,在嫡母面前總是矮上幾分,也是難免的事。”
於安便還給七娘子一個羞怯而喜悅的笑,垂下頭又擺弄起了裙上的流蘇。
“在祖母跟前,於安沒有多少體面。”她的聲音雖小,卻很柔和,讓人不知不覺就可以側耳細聽。
七娘子忽然覺得自己于于安,就好像多年前初娘子於自己,她能看得出這孩子的優點,也能看得出她的城府,也對她懷抱了一種同類相親的善意。
而於安又和五娘子走得很近,畢竟也是於翹、於平的妹妹,平時和這兩個小姑娘同進同出……
突然間,她開始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看待於安,整個思路,又開闊了不少。
雖然不願對自己承認,但七娘子也明白,在和許鳳佳圓房之後,她也開始融入了許家,總算是漸漸找到感覺了。
“但母親對於安是體貼的,六嫂雖然性子急,但沒什麼城府,待人也好,於安就常來明德堂說說話。”於安還在繼續她的敘說。“有好幾次,前頭六嫂說我‘和孃家的一個妹妹很像,也是不愛說話,又善做針線,沒準等親家老爺到了京城,你還能和她做好朋友’。”
她頓了頓,擡眼大膽地看向七娘子,微微一笑。
“當時,六嫂的語氣雖然故意帶了三分嫌棄,但我知道,嫂嫂必定也是很想口中的這個妹妹的。”
七娘子一時沒有提防,一下倒是怔住了。
半天才遮掩着笑起來。
“唉,五姐也就是這個性子,再怎麼吃虧,都改不掉……”她的聲音就漸漸地細了下去。
屋內一時就沉浸在了溫暖的靜謐裡。
於安也託了腮,露出了一個小而溫暖的笑容,絮絮地向七娘子訴說起了五娘子的行事。
“二姐、三姐的脾氣,嫂嫂是知道的。有時候兩個人口角起來,難免就波及到我……有一回被六嫂看見了,就在綠天隱外頭的小徑上,她把二姐、三姐叫來數落了一頓,說她們‘言行輕浮,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於安脣邊浮起了一個小小的笑,似乎很感念五娘子的好意,接着卻又頓了頓,纔不自然地接,“二姐、三姐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以後就收斂了不少,也很少再爲難我。”
七娘子不由就跟着於安一笑。
心底卻是嘆息連連。
萬一於平於翹再驕縱一些,反而變本加厲地欺負於安,又不許於安張揚,五娘子就是好心辦了壞事了。
畢竟是沒有吃過苦,行事也就少了盤算。
看於安的神色,恐怕這故事之後的進展,也不像是她說出來的這麼理想化。
只是五娘子畢竟已經去了,很多事,也不好說透。
於安卻似乎是打開了話匣子,不用七娘子接口,都已經絮絮叨叨地往下傾訴。
“家裡的幾個嫂嫂,也就是六嫂最沒有心機。大嫂……官面上還好,只是安靜了些,私底下卻是極冷清,對誰都沒有多餘的話,就是對幾個小侄子,也都是淡淡的,反倒是大哥更疼兒女。”
七娘子略略吃驚地睜大了眼,卻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聽於安往下說。
雖說這些消息未必秘密,但至少也是她現在缺乏的。自從許夫人生病,清平苑就全力收縮,也就只有老媽媽是當得事的,但她並不想以老媽媽的看法先入爲主,決定了自己對幾個妯娌的看法。在白露成功打進許家下人交際圈之前,於安的話,會是一個很寶貴的參考物。
她就不知道大少夫人冷情成這個樣子,連對親生兒女都沒有格外的好臉色……平時看她,還以爲她只是不願意摻和家裡的雜事,更喜歡關起門來好好過日子。
“四嫂又太愛熱鬧,幾個妹妹裡,也只疼於平……倒也是的,畢竟於平和四哥都是一個姨娘生的,有所照應,也是自然的事。”於安略帶了些自嘲,“四嫂又看重出身,平時很不愛和我們庶出的女兒們打交道,其實……”
“其實她出身嫡女又如何,還不是嫁了庶子?”七娘子就笑着將於安沒出口的話說了出來。
於安頓時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聲,才捂着嘴,難得地現出了俏皮,“這是、這是嫂嫂說的!”
七娘子就回了她一個捉狹的笑,心底卻思忖起了於安的話。
結合她遇到的幾次情況,看來,四少夫人是真的很喜歡四少,這份眷戀,並不因爲相隔兩地而有所減弱。
“四嫂也算是表裡如一了。”她和於安閒聊,“這幾個月我冷眼看來,雖然也有些脾氣,但還是一眼看得到底……”
於安短促一笑,語氣就幹了下來。
“嫂嫂,四房……可不是從來都沒有子嗣呢。四哥在西北,也不是一開始就沒有通房的。”
七娘子頓時一挑眉,專注地看向了於安。
“這件事,家下人也都知道,只是畢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也不會特意去提。四哥在前線曾經是帶了一個通房的,大概三四年前有了身孕,就將她送回京裡安胎。結果到了張家口,據說是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沒進家門人就沒了。”於安大膽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是在張家口,四嫂派出去迎接的人馬和四哥手下的兵士碰了面……”
“這種事,又是最難說的。”七娘子就附和於安。
於安恐怕平時也很少和人說起這種事,一下就好像找到了知音。“嫂嫂說得是!這種事就憑一個意會……”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很多事,話裡的意味就陡然深遠了起來。“不懂的人,是再看不懂的,或許要幾年後才能回過味來——四哥在那之後,就再沒有要人在身邊服侍。”
四少夫人的性子一下就又豐滿了起來,在七娘子心裡,她漸漸地有了血肉。
以四少夫人殺伐果斷的性子,又那樣癡迷四少,會不會因爲害怕五娘子向太夫人進言,婉轉促成通房上位,因此反而向五娘子下毒呢?
不無可能,女人要是被愛情衝昏頭腦,什麼事不會做?只是四少夫人看着也不像無腦之輩,被五娘子嚇一嚇就鋌而走險:隨口一句話就當真,那是精神病人,不是深宅貴婦了。
“四嫂和五姐之間,想必有不少齟齬吧?”她就問於安,“就是因爲兩個人性子相似,所以才……”
於安會意地笑了。
“確實是處得不大好。”她坦承地承認,“聽說——也是聽人據說的,當時祖母是想把四嫂說給六哥的,畢竟門第也配,又是親戚……是母親說四嫂年紀比六哥大了三歲,到底還是推了。當時莫家很惱怒,父親藉口四哥還沒娶親,就將四嫂說進門來給四哥了。恐怕因爲這個,四嫂就特別和先頭六嫂處不來。”
七娘子倒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就連許鳳佳介紹府裡情況的時候,都沒有說起。
看四少夫人對四少的掛念,她對許鳳佳是肯定沒有什麼不該有的想法的……爲了這事和五娘子交惡,不大可能。
看來,於安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連穀雨、春分,都不知道四少夫人和五娘子之間到底因爲什麼交惡,不過這兩個人關係不好,兩個大丫環也是反覆強調過的。
儘管在她們的敘說裡,五娘子就沒有和誰關係密切過,就連和大少夫人,都只是面子情,根本並不親近。
七娘子不禁有些頭疼起來。
“五嫂這個人,就要複雜得多了。”她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於安不要笑話我,我自小也是在嫡母身邊長大的,說到察言觀色,也有幾分自信。今天聽你說起幾個嫂嫂,心裡的印象都對得上,倒是五嫂呢,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的性子變得也太快了些。”
說到五少夫人,於安的目光就變了調,她掃了七娘子一眼,又別開了臉,打量着西次間的擺設。
七娘子跟着她的目光看去,見於安的眼神停留在了門邊,頓時就明白了於安的顧慮。
五少夫人眼下畢竟執掌着家務,這樣的存在,不是於安一個不得寵的庶女可以隨意議論的。萬一她在明德堂里布置了人手,議論的話傳出去,對於安畢竟有妨礙。
看來,自己一天沒有把家務握在手裡,於安給自己的信賴依然是有限的,或許有很多話,她也不會說。
七娘子一點都不怪於安,她今天肯說這麼多,已經算是給自己面子了。
話又說回來,如果自己不是世子夫人,恐怕於安也說不了這麼多……她立身難,要自保就要處處小心,七娘子怎麼不能體諒?
她正要笑着叫立夏上茶,把話題不着痕跡地打斷,於安卻又猛地挪回了眼神,衝七娘子小心翼翼地一笑。
“五嫂的心機就深了。”於安反而有一種說破了的坦然,態度間的小心翼翼,似乎已經冰消瓦解,竟有了些指點江山的瀟灑。“不瞞嫂嫂說,這幾個嫂嫂裡,我是最怕五嫂。這幾年執掌家務,五嫂手底下有好些人命……心思又深,得罪了大嫂、四嫂,可能還能得個臉色,叫你心裡有數。可五嫂呢,面子上什麼都看不出來,行事也還是那樣婉轉,等到被整了才曉得:原來那時候已經得罪了她。家裡好些有臉面的婆子,就是這樣被五嫂給降伏了的。眼下家裡上上下下,都服她的管。”
於安的這番話,和七娘子的理解就不謀而合了。五少夫人本來就應該這麼陰纔對,看她周身的氣質,平時行事的手法,都和於安的說法相符。
那爲什麼對自己忽軟忽硬呢?
事物反常必爲妖,恐怕五少夫人不是要遮掩什麼,就是要有所圖謀了。
七娘子的眼神就深沉了下來。
於安似乎還意猶未盡,想要再說什麼。屋外卻忽然傳來了腳步聲,一併立夏的問候,“世子爺回來了!”
她嚇得直跳起來,一瞬間,又恢復了那膽怯靦腆的小庶女形象。
許鳳佳已經大步進了屋子,一邊走,一邊解外袍。
“哦,今兒於安來玩了?”見到於安,他手上的動作就是一停。“閒來和你六嫂做做伴也好!”
七娘子忙迎上前爲許鳳佳解下了披風,“回來得倒是早?”
許鳳佳面色溫和,看來心情不錯,“皇上其實是昨天就回來了,知道我受傷,賞我一天假,讓我泡泡溫泉。”
於安左右看看,就起身告辭,“也、也該回去了……改天再來找嫂嫂說話。”
她擡頭看了看七娘子,又怯怯地衝她一笑,也不要七娘子送,就碎步出了屋子。
七娘子忙追上去囑咐於安,“今天只顧着說話,都沒做針線——明兒好歹來找我一道刺幾針。”
語氣已經不止親和了一星半點。
於安回眸一笑,點頭道,“明日必來!”
又微微露出捉狹,“小別勝新婚,不阻嫂嫂同哥哥團聚了。”
也不等七娘子回話,便輕笑着拐過了彎。
她的態度,也放鬆了許多。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轉回身子,見許鳳佳衝自己詢問地挑眉,便喃喃解釋。
“我想,五妹終究還是看好我們六房的。”
許鳳佳不以爲意,“一個沒出嫁的小妹妹,頂什麼事?也就是你,聽人一句話,能聽出十三個音來。”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將披風撂在了椅子上,“你信不信?五妹的作用可不小……至少,就比你大得多!”
她也不等許鳳佳回口,就立刻問他,“皇上問了……那個人的事沒有?”
她知道皇上公務繁忙,眼下又纔開春,事情極多,前些天只是聽了許鳳佳的幾句彙報,知道並不能肯定那是魯王的船隊,就失望地將事情放到了一邊。直到日前才找到工夫帶許鳳佳到溫泉去度幾天假。聽取他的細報。
許鳳佳眉宇間也多了幾分肅然,“自然是問了……我反正一律回說不知道,沒看到,不肯定,從火器看像是南洋那邊上來的人。皇上卻還是不死心,我想,等廖千戶回了京城,恐怕還要親自問一問他。”
廖千戶被許鳳佳放在廣州善後,現在還在回京的路上。
七娘子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子繡——封家表哥呢?他回京了沒有?”她又問許鳳佳。
許鳳佳面色深沉,望着七娘子半日,才澀然道,“這件事,我倒不想扯進封子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