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化星

44、化星

44、化星

過了九月,大老爺清閒了下來。

每年到秋收的時候,地主佃戶之間總會爆發械鬥,去年就有佃戶一氣之下落草爲寇,鬧出了大半省的動靜,雖然是江西一帶的事,但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大老爺並各布政使的心也都高高地懸着,直到過了九月進了深秋才能鬆一口氣。

想着這幾個月來,家裡多事,又來了客人。

大老爺就張羅着到太湖賞秋。

許夫人興致盎然。

她這還是第一次下江南,雖然這段日子,也被衆太太簇擁着到蘇州城裡外的幾間禪寺去上過了香,但還沒有瀏覽過太湖的景色。

二娘子一心準備嫁妝,又怕大太太和大老爺都不在家,孫家的人要是來了,倒不好招待,就沒有去。三娘子也稱病不去……都知道她是怕了許鳳佳。四娘子卻是真病了,進了九月就一直有低燒沒退,像是要發豆的樣子,不敢吹風,也不去,八娘子也犯了咳嗽,連帶得二太太也不能來。到最後去的小輩,只有正院幾個孩子,並六娘子、許鳳佳而已。

雖然如此,排場卻也不少。小姐們各人帶了一名隨身丫鬟,乘了小小的翠幄清油車,大太太帶九哥坐了四人擡的轎子,許夫人本是國公夫人,要用八擡大轎,卻又嫌鋪張,與大老爺、大太太一樣,換了紅頂四擡的轎子,許鳳佳偏不坐轎,騎了楊家日常餵養的好馬,在母親轎子邊上護送。又有服侍的婆子,張羅的管家等,滿滿地坐了三輛大車跟在後頭,前呼後擁,緩緩地向光福鎮去了。

偏巧到了半路,又遇到了江蘇布政使李家的轎子。

兩邊互派了人,通了訊息,才知道原來是李太太去銅觀音寺祈福。兩家倒正好同路。

蘇州的大戶人家,多半都有自己常去的禪寺。

據說李太太的嫡子,就是在銅觀音寺求來的。

大太太聽了立春的回報,心領神會。

“到了光福鎮,派人問問李太太,要不要一道去太湖賞秋。”她含笑吩咐。

有大老爺在,李太太多半是不會來的,但總要客氣一下。

從李太太身上,她就想到了許夫人。

許夫人前一陣子,只是在她的陪伴下赴衆女眷設下的宴席。

這陣子她告了忙,許夫人卻也沒落下出門的腳步。

蘇州一帶大大小小的佛寺,她幾乎都逛遍了……

什麼事,讓許夫人這樣的上心。

大太太不禁目光微凝,回想着在京城的見聞。

旋即,又聽到了許鳳佳的聲音,與五娘子咯咯的笑聲。

她略略皺了皺眉,轉眼間,又微笑了起來。

鳳佳這孩子,天性頑皮,倒是和小五相處得不錯,別看他連二娘子都敢戲弄,卻是一直沒有捉弄過小五……

臨傍晚的時候,一行人進了光福鎮,兩家都在銅觀音寺歇腳,一時寺內滿滿當當,裝滿了丫鬟婆子,遍地都是鶯啼燕語。

樑媽媽就笑模笑樣地進了李太太下腳的院子,沒有多久,回來稟報大太太,“李太太謝過太太的美意,說是這次過來要長住一段日子精心吃齋,就不打擾太太與姨夫人了,等明日早上帶十二少爺來給太太、姨夫人請安。”

“哪裡說得上請安,這李太太就是客氣。”大太太忙說。

許夫人只是笑了笑。

又漫不經心地吩咐身邊的許鳳佳,“到了外頭不比在家,你就不要亂跑了,在我身邊老實呆着吧。”

許鳳佳沉下臉,淡淡地應了一聲。

許夫人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對她笑了笑。

七娘子心底有些發寒。

她一直很害怕這個一臉精幹的許家姨夫人,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她似的。

看來,許鳳佳和她的那幾次衝突,也的確沒有瞞過許夫人。

雖然許夫人的笑容裡沒有多少惡意,但七娘子還是禁不住多了幾分小心。

以她的身份,如果不經意間觸犯了許夫人……

七娘子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太太卻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

“三姐要是能留在蘇州過年就好了。”她有幾分遺憾。“我們家在鄧尉山上的別業,周圍全種滿了梅花,從臘月開到二月都不會謝!可惜現在不是花期,住進去就冷清了些。”

許夫人也很嚮往,“京城什麼都好,就是寸土寸金,住處小不說,平時想出外踏青,都沒有什麼好去處。”

兩人就說起了未出閣前的瑣事。

孩子們聽得無味,三三兩兩約出去玩耍。九哥就張羅着要去找李家的十二少爺玩耍。

七娘子不免悄悄問白露,“李家這位十二郎,是眼下的這位李太太親生的?”

白露含笑點了點頭,“這一任續絃就生了這麼一個親兒子,看得也是和眼珠子一樣的,平時到哪裡都帶在身邊。”

又和七娘子咬耳朵。“李家與我們家不同,這任太太不大管事,府裡幾個姨娘鬥得厲害,李太太也都當作不知道,得了閒就愛帶小少爺出來住,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李老爺也很少管她。”

難怪李老爺和大老爺走得這樣近,但李太太卻很少上門和大太太說話。

七娘子好奇,“前頭幾個太太也有兒子吧?”

“都有,原配還有兩個嫡子,現在都在山塘書院讀書,身上也有了舉人的功名。”白露點了點頭。

六娘子湊過來笑着聽白露八卦,白露也沒有迴避的意思。

明天李太太就要過來了,七娘子當然想要多知道一些李家的情況,“第一任續絃生的嫡子身子不大好,全靠藥培着,第二任生了十一郎,今年也有十三歲了,這一任太太倒是對他也不錯,時常也把他帶在身邊。”

像楊家這樣的家庭,人口已經算是簡單的了。當時的封疆大吏,哪一個家裡扯出來都有一營女兵,外加無數子女,楊家這樣只有九哥一枚獨苗的,實在很少見。

六娘子也笑着說,“十一郎和十二郎都來過我們家的,十一郎的舅舅在京城與二叔很親善,所以父親也對他格外的看重。”

世家大族之間,常常有牽扯不清的關係。

七娘子點了點頭。

就看到許鳳佳出了屋子,慢悠悠地走向了她們。

她心頭一緊,握住了六娘子的手。

六娘子也僵住了。

白露不由得有些好笑。

七娘子凝神戒備的樣子,倒難得見,要比平時那淡淡的表情,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我們在東跨院下腳,還是先過去收拾一下包袱吧。”她柔聲說。

六娘子和七娘子就手拉着手,進了女眷下腳的東跨院。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目送她們拐過了牆角。

看來雖然面子上繃得緊,但楊棋心底還是有幾分怕他的。

楊家人佔了銅觀音寺一大一小兩間院子,大老爺和大太太在大院子正屋歇腳,六娘子和七娘子就被安排到了東跨院,西跨院裡住着九哥與五娘子,許夫人帶着許鳳佳歇在小院子裡,還有些兩家的下人們,就一併住到了後院。

大老爺一直在寺裡和住持談天,到了晚飯時分纔回屋與家人一起用了晚飯,吃過飯又出了門,還留話請大太太不用等他。

大太太不由得銀牙暗咬。

七娘子就不敢久呆。

大老爺寧可和住持徹夜清談都不願和大太太歇在一屋裡,可見兩夫妻之間的生疏。

夫妻之間走到這個地步,必定是恩怨糾纏……

大太太現在一定不願意被庶女見證着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給六娘子使了個眼色。

六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拉着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兩個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楊家蕭疏得多。

畢竟在山腳下,周圍也沒有多少高樓,闊大的、深青色的夜空毫無保留地倒扣在兩個小姑娘頭頂,淡白色的銀河橫跨天際,星子密密麻麻,亮得好像野獸的眼睛,無言地注視着她們。

六娘子就不自覺牽住了七娘子的手。

“我和你一牀睡吧!七妹。”

她聲音裡的害怕毫無保留地傳遞了出來。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曠神怡。

她忽然想念起在楊家村的生活……雖然貧困,但卻要比在蘇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

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闊達,更疏朗。

“傻丫頭,你怕什麼。”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聲音裡隱隱多了一絲興奮,“那是北斗呀?”

“是,北斗東指,天下皆春;北斗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給六娘子聽。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來,仰頭望着天,腳下差點絆倒,“七妹你還會認星宿?”

“會一點點。”七娘子一邊和她說話,一邊進了東跨院。

“你會的東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稱讚,又興奮起來,“再多指些給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裡來得更亮。”

蘇州到了晚上,燈火處處,自然不能與光福鎮的夜空比較。

七娘子與六娘子就在院子當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鬥給六娘子看,“北斗主死,南鬥主生。”

兩個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請了幾次才洗漱上牀。

禪房到底狹小了些,兩個小姑娘一牀睡,丫鬟就沒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趕到自己屋裡睡,“……也讓你們鬆快一個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只好順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並肩躺在牀上,都覺得很新鮮。

六娘子就問七娘子,“在正院過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面前,七娘子總是特別的放鬆。

“還不錯。”她笑着回答。

六娘子卻有些不滿意。

“怎麼會不錯……”在黑暗裡,她的語調失去了一向的天真與歡喜,透出了與年齡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個脾氣……”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爲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楊家的庶女,特別不容易。”

七娘子也嘆了一口氣。

無限心事,就涌上了腦海。

“到底還是錦衣玉食。”她勉強笑了笑,“六姐,咱們不能只向上看,有時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們豈不是又要好得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她輕聲說。“我真羨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麼好羨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應該是六娘子羨慕的對象。

“你好像從來都不會失禮。”六娘子的語氣裡,盪漾了深深的苦澀,“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該怎麼做事、做人。”

七娘子頓時無言了。

如果連這點程度都沒有,她前世豈不是白活了那麼多年?

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豔羨。

身在宅門,最要緊的就是做人……像她們這樣沒有依靠的庶女,簡直是一個人都不能得罪,一個人都不能看輕。

她在正院過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臉色,只要步步小心,總能敷衍過去。

六娘子卻是兩邊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

日子當然過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後就好了。”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總有一天,你也是當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臉色度日!”

六娘子就輕笑了起來。

“我也這樣想。”她發奮道,“總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別人的臉色,我要別人來看我、看七姨娘的臉色……唉,只盼着真有這一天。”

“會有的。”七娘子堅定地說。“苦盡甘來,總會有的!”

什麼時候都不能丟掉心底的希望。

就算這願望再遙遠,再飄渺,也要努力追逐。

七娘子又安慰六娘子,“你看大姐姐,也是庶女,卻嫁了那麼好的人家。”

六娘子就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也好羨慕大姐姐!”

七娘子也嘆了一口氣。

她又何嘗不羨慕初娘子?

高門大宅的女兒,不論嫡出庶出,婚事都是父母的籌碼。像她們這樣的庶女,多半都是嫁到門當戶對的家庭裡,或是爲庶子嫡妻,或是爲嫡子續絃。

一生也不過是從一扇門進了另一扇門而已,門後的世界,其實都一樣灰暗。每日裡除了爭鬥還是爭鬥。

如果能和初娘子一樣,嫁到那樣簡單平實的人家裡,就算不能錦衣玉食,也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七娘子漸漸迷糊了起來。

快入睡的時候,她聽到六娘子輕聲的嘆息。

“若是能化作天上的星星,就沒有這麼多苦惱了吧……”

七娘子在夢裡微笑了起來。

恐怕星宿的煩惱,要比凡人更甚。

天下哪有真正的無憂無慮,縱使身爲大太太、身爲大老爺,也都有自己解不開的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