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

卷一 當時年小,倚門望春風 風雨

“這是九姨娘當年留下的一張繡帕,據我所知,太子身邊的大伴連太監,想要這東西已經有許多年了,甚至於連封家表哥也輾轉詢問,問我手上有沒有留存。這張繡帕是九姨娘做給沒進府前曾有的一位相識的,對連太監來說,意義自然又相當不同。六姐進宮後如有機緣,可以爲我轉交連太監,或者能和他搭得上話,也是難說的事。”

連太監身爲太子大伴,在後宮中只怕連太子妃都不敢輕易得罪,六娘子如果能和連太監交好,自然有數不盡的好處。

她卻久久地凝視着七娘子,半晌都沒有接過七娘子手中的繡帕。

“我其實很羨慕七妹。”六娘子驀地轉過頭,輕輕地拈起了這泛黃的織物。“從小就那樣有主意,有謀略……心裡不知藏了多少彎彎繞繞,雖然面上不顯,可就是有本事把太太,把老爺,甚至於把整個楊家的態度扭轉過來,你想要什麼,就一定能得到。”

“我就不一樣了,自小就不機靈,玩心計輪不到我,拍馬屁輪不到我,我能有的,不過老實本分、樂天知命八個字。”

“若不是運氣不錯,太太爲我說的兩門親事,不論哪一門都能遂了我心中的想望。嫁進李家,我和十一世兄青梅竹馬,對彼此都有好感,嫁進天家,從此就有了我夢寐以求的尊榮……”

“可我不禁也常想,要是太太把我嫁到天邊去,嫁進個只有殼子好看,私底下亂成一團的人家,我該怎麼辦?我沒有一點辦法!”

“我只好拼了命地做出可愛的樣子,讓太太在安排我的時候,顧惜着我可愛,垂憐我可憫,別對我那樣壞……可或者是已慣了這樣,我竟覺得這樣隨波逐流的日子,也很省心。世事本來就難以預料,我們都是風裡的一根金簪草罷了。不管飄到哪裡,只要能生根發芽不就夠了,接下來的事,又有誰會知道呢?”

“沒有誰能把命捏在自己手心,該放手的時候,也該試着放手。七妹明白我的意思嗎?有時候,或者你也可以試試看放手的滋味……”

她託了腮,微微偏着頭,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在燈下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衝着六娘子微微一笑。

心底有千言萬語,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宮中的人事傾軋,只有比官宦人家更殘酷,更冷血,只看太子的行事手段,就知道這位準皇上也不是省油的燈,不像是耽於美色之輩。

六娘子生得又美,出身又低微,在宮廷鬥爭中,沒有誰比她更合適當一杆槍使。她的命運,實在比嫁進李家要更莫測得多,也更着重於運氣兩個字。這根金簪草能不能在宮裡發芽,還得看天候。

可是就如六娘子所說,多年來她沒有爲自己經營過,如今手中也就沒有可以和父母對弈的籌碼,順從安排隨波逐流,也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好在,她一向也很有運氣。

她微微垂眸,看向了六娘子手中的繡帕,心頭的不捨之意,一閃而逝。

只盼着這張繡帕,能給六娘子帶來些好運氣。

“我明白六姐的意思。”她真心實意地點了頭,“從今日起,我也會學着放手……只是六姐也要記住,不論你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不能完全放手,在宮中更是如此,你心裡要有個提得出的章程,知道該親近誰,該疏遠誰,什麼時候得寵,什麼時候蟄伏……這都是有講究的事!若你沒有把自己的命運握住,所謂的放手,也根本無從談起。”

六娘子神色一動,“還請七妹指教。”

說到鬥爭,再沒有人比七娘子更有心得。

七娘子略作沉吟,接過了六娘子的金簪,划起了新滴下的蠟珠,“太子妃雖然希望在東宮有個自己人,但自然也不希望這個自己人最終能坐大到威脅自己的程度。六姐出身不夠高貴,其實正合太子妃的心意,頭幾年,肯定會盡量拉拔你,給你臉面。”

“東宮一向不喜歡別人打聽家事,如今宮中雖有良娣孺子,但誰受寵誰不受寵,外人卻無由得知。如果能得到連太監的幾句指點,自然是受益無窮,封家表哥……或者也可以對六姐有所照應。不過內外有別,想在宮中站住腳,還是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心籠絡住太子妃與連太監兩人。至於東宮,反倒要靠後些。”

“總之一句話,爲楊家計,或者父親母親會希望六姐早日生育子嗣,可爲六姐自己着想,恐怕這子嗣還是晚些爲好,六姐今年才十五歲,再過五年,也都是青春年少,可五年後,如今的皇長孫就有六七歲,恐怕也要立儲了……雖然時間可以變化,但在立儲後生育,太子妃會放心得多……”

六娘子美目異彩連閃,驀地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聽七妹這一說,我心裡一下就豁然開朗。你又送我這樣好的人脈,又送我這麼多良言——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纔好了!”

七娘子反握住了六娘子柔細的小手,衝六娘子微微一笑。“姐妹之間,本來就應該互相扶持。”

六娘子於是同七娘子相視一笑。

屋外傳來了大雪的聲音,“樑媽媽——我們家姑娘已是準備洗漱歇息了……”

第二日才過五更,大太太就親自起身,把兩個小娘子叫到正院看着梳妝打扮,又強壓着兩姐妹吃了半調羹兩儀膏提神,又略略吃了半碗燕窩粥就不叫再進水米,免得到了行宮不大方便。

六娘子一臉的睏意,喝過燕窩粥,就夾着眼一眯一眯地打盹兒,大太太看了又好笑又好氣,又喂她多吃了半調羹兩儀膏,才把七娘子叫到一邊。

“看你六姐那着三不着兩的迷糊樣。”她卻是先撇了撇嘴,“要不是你爹發話,我是不放心她進宮服侍東宮的……恐怕這迷糊的性子,有一天會害人害己!不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可惜你父親行事不夠穩妥,生生把你的前程毀於一旦……”

七娘子卻是一怔,纔想起在大太太眼中,自己之所以做了陪客,乃是因爲大老爺想把自己嫁給封錦,才鬧出了瓜田李下的嫌疑。

事情都到這一步了,說這些有什麼用?她不禁就望着大太太挑了挑眉毛。

大太太罕見地露出了尷尬,“雖說你心裡也苦,但還是要以大家爲重,一會進了行宮,你得照看着你六姐,別讓她犯迷糊,在宮人跟前露醜,傷了楊家的臉面……這每次選秀,都有些輕浮狂詐之輩,或是私底下使絆子,或是明着耍手段,那一等無聲的爭鬥,恐怕你六姐一時是應付不過來的。”

大太太這是希望七娘子能以大局爲重,在選秀中對六娘子多加照看。

七娘子自然從善如流,“娘且放心,小七自然會盡心盡力匡扶六姐……”

見大太太還有些將信將疑,她不由在心底長出了一口氣。

一個人心胸太小,看別人也就看得小了。

“怎麼說,六姐在宮中的尊榮,都關係着我們楊家女兒的體面……”她只得含蓄婉轉地提點大太太。

大太太這才豁然開朗,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很是寬慰,“還是小七懂事,你放心,等你兩個姐姐的婚事鬧完了,娘就爲你打點嫁妝……”

自鳴鐘才過六響,來接人的老媽媽就到了總督府外。

大太太忙親自把兩個低眉順眼一臉和氣的老媽媽讓進內堂喝茶,又說了不少客氣話,纔將六娘子和七娘子領出了東次間,交到兩個媽媽手上。

“寒門小女,自小嬌生慣養,若是冒犯了媽媽們,還請不要計較。”她滿面春風,親自把兩個小娘子送出了屋門,樑媽媽也跟上來派賞封——兩個媽媽自然也客氣,同大太太又應酬了幾句,纔跟着上了暖轎,出了中門。

江南選秀,歷年來本是在幾間寺廟閱看秀女,今年有了閩越王新建的行宮,地方更爲闊大,採選太監就與閩越王妃打了商量,權借了幾間偏殿使用。楊家兩個姑娘進行宮時,行宮內已是處處鶯聲燕語,無數個身着麻葛襖子的小姑娘聚在了一處,嘰嘰喳喳,把個行宮點綴得熱鬧不已。

“這都是今年要進宮服侍的宮女子。”見六娘子面有好奇之色,一個老媽媽就笑着解釋——或者是得了張太監的言語,這兩人對六娘子、七娘子煞是客氣,一點都沒有宮中女官的驕矜。

這兩個出身富貴的小姑娘自然不會和宮女子們一同廝混,閩越王妃特地開了兩間偏殿,給秀女們等候使用。這一次雖然是爲了太子採選宮人,但皇上自然也不會忘了自己……殿內人雖不多,卻也有二十來個面目姣好打扮富麗的秀女,早已在殿中等候。

七娘子才撈了幾眼,就見着了不少熟面孔:李家、諸家都有女兒入選,還有些隨着大太太一同見過的中層官僚之女……也不由暗讚一聲張太監好手段:眼前的這些姑娘們,說起出身,都是親太子的官員,說起容貌,也的確都算得上中上之選,論舉止更是個個文雅……可說不論誰走出去,都撐得起一宅主母的身份,江南上得了檯盤的佳麗,恐怕有大部分都在這一間屋子裡了。

只是這一家,終究也只有一個姑娘入選,且看身份大多都是嫡女,頓時就顯得六娘子和七娘子,有些格格不入了。

兩人衝幾個相識的姑娘打過招呼,也無心多說什麼,雙雙在窗下板壁邊的兩張圈椅上坐了,六娘子摸了摸頭上的梅花寶簪,環視屋內一週,微微露出一個笑,就低聲和七娘子議論,“這麼多人,全都要進宮去?”

雖說歷年來的選秀,江南與京畿都是大頭,但地方上究竟也會有所表示,要是這初選的佳麗全都進宮,只怕沒幾年紫禁城就滿得住不下了,七娘子搖頭道,“聽太太的意思,最終能進太子宮中服侍的,不會超過三個……”

也就是說,眼前這二三十個金枝玉葉裡,最終只能產生兩個進宮服侍的名額,且論位份,還都要比六娘子已經提前預定的太子嬪低些。

太子對楊家,也不能說是不大方了。

六娘子美目異彩連閃,徑自就沉思了起來。

雖說衆人對楊家的兩個小娘子,都很有幾分虎視眈眈,但還沒有給任何人說話的機會,閩越王妃就派焦女史進門,請了兩個小姑娘到正殿說話。

以王妃之尊,又是行宮的主人,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低眉順眼跟着焦女史進了正殿,雙雙拜倒行過大禮,閩越王妃就上前親自將六娘子扶了起來。

“噯喲喲,今兒個打扮得要比上一次見面更嬌俏了,這個玉兔鞋是誰做的?襯得你倒多了幾分稚氣……”看來,閩越王妃是真喜歡六娘子,她仔仔細細地相過了六娘子周身的裝扮,才隨口誇了七娘子幾句,“七娘子這個打扮也好的,雖然不如姐姐,但……”

七娘子心頭一動:看來,閩越王妃已經知道了這兩姐妹誰是主客,誰不過陪太子讀書,也下定了決心,要籠絡籠絡楊家了。

這個選擇並不能說太意外,畢竟從楊家的身份地位來看,閩越王想要和楊家交好,也很自然。

可細細一琢磨,就又透了不妥。

閩越王妃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楊家到底要推誰出來應選,可見和張太監,和封錦的關係都非比尋常。閩越王的政治立場傾向於誰,那是一目瞭然的事。

皇帝的親兄弟,太子的親叔叔,和東宮之間的聯繫,肯定要比楊家緊密得多,東宮要是真心疏遠楊家,難道閩越王還反其道而行之,在變天前夕拉攏和楊家的關係?

政治上的事,真是迷霧重重,怎麼個解釋都有道理……七娘子稍微甩了甩頭,在心底告誡自己:權變鬥爭,那是大老爺和大太太的事,最壞不過是告病還鄉,牽連不到自己。不該自己管的,就不要操心了。

六娘子卻是嬌顏嫣紅,顯出了七分的羞澀,三分的欣喜,“娘娘謬讚了,小六蒲柳之姿——”

客氣話才說到一半,王妃就笑着止住了她,親手摟了六娘子坐到她身邊,又命焦女史,“拿一盤酥山來招待兩個小姑娘——善瑩吃過酥山沒有?說起來,東西雖然不稀奇,但卻是宮廷秘製,手藝迄今還沒有外傳……”

焦女史笑着出了殿門,七娘子於是微笑看閩越王妃寵六娘子。

“雖然咱們家的姑娘,再沒有不放心的,但過場還是要走一走,一會見了採選媽媽,可千萬別怕,這些媽媽們看着兇,私底下,是再和氣不過的了。”看閩越王妃的樣子,倒像是真愛六娘子,“你就只管笑,噯,誰要是有你這樣的容貌,我看遇到事兒什麼都不必說了,就只是笑就得啦……”

殿內於是一片溫情,六娘子雖有些侷促,但應對得也很得體,“娘娘實在是把小六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卻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近了內殿,衆人的聲色,都是一動:聽足音,還是焦女史的,可焦女史的腳步素來是不緊不慢……就連一般的大戶人家,執事者都是不慌不忙,很少有這樣慌張的時候。

閩越王妃來不及說話,焦女史已是碎步進了正殿,她神色肅然又帶隱憂,掃了左右宮女一眼,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長跪在地,給閩越王妃行了大禮——兩個小娘子都起身迴避——才口齒清楚地道。“回稟娘娘,剛纔杭州來人報信:北邊今早飛馬來了消息,說是皇上已然駕崩數日,太子秘不發喪圖謀不軌,魯王稱太子身邊的連太監並幾個親近從人蠱惑太子,致使君父雖死無着……已起兵討逆撥亂反正,昨日一早攻陷濟南,現正調兵遣將往京城進發。王爺已經啓程回泉州去了,請娘娘也早日啓程回泉州去!不要在外勾留!”

她聲調鏗鏘擲地有聲,閩越王妃卻好像是聽不懂似的,喃喃地問了句,“什、什麼?”便僵在了原地,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一屋子的宮女,也都露出了驚慌失措的神色,就連焦女史,都禁不住在峻色中露出了一絲憂色。畢竟她帶來的這個消息,實在是太聳動了些。

六娘子與七娘子卻都沒有過多的驚訝,兩姐妹對視一眼,卻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恐懼。

大老爺實在是猜得不錯,屋外的天空雖然清朗,但大秦的天,卻已經是烽煙滾滾,有了風雨欲來之勢。

今晚吃了辣味醃鵝、紅燒豆腐和豬肝湯,一點米飯。除了豬肝湯都挺好吃的。

謝謝飛歌和lantianbihaixin的長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