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

焦慮

焦慮

過了頭七,園裡的姐妹們行動就自由了起來。

八姨娘的靈柩纔出了園子,六娘子就打發大雪來向七娘子問好,又請七娘子到小香雪去盪鞦韆。

七娘子笑着應承了下來。

幾個大丫環一起打掃到了中午,個個都累得滿身大汗,九哥和七娘子吃了午飯,九哥照舊歇在東里間,大丫環們輪流洗澡,到了下午,王媽媽也擦着汗進了西偏院。

“我早上特地繞到幽篁裡,向二娘子請了安。”她笑着說,“二娘子晚上會過來一趟!”

二娘子每隔幾天就要到西偏院走走的,因爲八姨娘的喪事,也有十多天沒過來了。

當然要到西偏院來看看。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二娘子果真帶着小寒進了西偏院。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家裡新近有喪事的關係,她穿着竹青色湖絲裙,香雲紗短衫,看起來,素淨中帶着一絲嬌豔,使二娘子清秀的面容多了幾分光彩。

進了屋,大家先相互問候,立春帶着九哥進西里間寫功課去了,二娘子才和王媽媽、七娘子關了屋門,單獨在東里間說話。

“西偏院出了內賊。”

二娘子還是老樣子,第一句話,就斬釘截鐵地把事情的基調定了下來。

一口血,可大可小,小,也就迷糊過去了,不會有誰再追究什麼。大,把整個正院翻騰得底朝天,也都不算是太鬧騰。

內賊出在西偏院,反正左右都是這幾個人,查一查,也就過去了,動靜不算大也不算小。

“今日還有些八姨娘的事沒辦完。”王媽媽難掩焦慮,“明兒便開始查!”

二娘子就掃了王媽媽一眼,神態平靜。

“九哥還在院子裡,怎麼查。”

又是直指核心。

現在最忌諱的就是自亂陣腳。

不管是誰想對九哥下手,這個人既然已經忍了這麼久,肯定不容易露出馬腳。

二娘子就望向了七娘子,“母親就要到家了,要謹防狗急跳牆。”

雖然王媽媽就在一邊,但七娘子很清晰地感到,她就是在對自己說話,也只是在對自己說話。

“二姐的意思是?”她審慎應對。

在二娘子面前,就是放鬆不下來。

“讓九哥住到幽篁裡去吧!”二娘子卻拋下了這個出人意料的說法。

七娘子一怔。

王媽媽卻是喜上眉梢。

“二娘子想得周到!”

七娘子很快也明白過來。

雖然住進百芳園裡,看似離危險近了一分,但是隻要把立春帶在身邊服侍,進了幽篁裡,卻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二娘子性格清淡,一向深居簡出,很少到外頭走動,幽篁裡的下人,也被管束得很服帖。

又是個小地方,二娘子好靜,平時小丫鬟都進不了正屋的門,只有兩個大丫鬟在屋內服侍,那都是二娘子的陪嫁,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大太太爲她挑的丫頭,肯定是忠心耿耿,又有家人在府中當差,便於轄制。

只要進了幽篁裡,對方的手再長,也拿九哥沒有辦法了。

不比西偏院,到底有王媽媽在,平時四姨娘可以藉着這樣那樣的理由,打發人過來……

“二姐想得真縝密。”她也不禁恭維。

別看二娘子平時好像不在鉤心鬥角上用心,關鍵時刻,這一招出得卻是很老到。

七娘子有些警醒: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東西要學。

二娘子扯了扯脣角,“別的不說,這一個月,我還是保得住的。”

她是就要出嫁的人了,四姨娘肯定不會往幽篁裡安插人手。

當然,時日久了,又是近水樓臺,也不好說。只是一個月的話,四姨娘要下手也等不到機會。

“小雪、處暑和剩下的幾個小丫鬟,媽媽們,就不要跟去了,幽篁裡屋舍不多,來了也住不下。”二娘子又閒閒地道,“讓她們回家住一段時間吧,也算是得了幾天假了。”

七娘子幾乎要大聲叫好。

這一招釜底抽薪,連消帶打,實在高明的很。

王媽媽肯定會派人監視這幾個人的動靜。

如果內賊喪失了警惕……那就是連根拔起的時候了。

說實話,七娘子並不覺得問題會出在自己屋裡,不過,她還是要客氣幾句。

“二姐,這樣說的話,我身邊的人……”她主動詢問。

二娘子和王媽媽都露出了寬慰的神色。

到底是七娘子的人,七娘子不主動開口,她們也不好越俎代庖。

“平時七娘子的那幾個小丫鬟都很規矩,從來不往西里間湊合。”王媽媽先開口,爲小丫鬟開脫。

七娘子眼底閃過一絲感激。

王媽媽心中一寬:會懂得領情就好。

“白露是樑媽媽的乾女兒,她爹很早就去了,娘在針線房做事,一向老實巴交。”她繼續說,“況且,她在主屋服侍也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都沒出問題,再出事的可能性就小了,白露身爲樑媽媽的乾女兒,樑媽媽自然會拉拔她,她的心當然是靠向正院……家裡又沒有什麼不安份的親戚,她幾乎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立夏的爹是馬廄上的二管事,娘是漿洗房的小頭兒。”七娘子也交了立夏的底,“自從她進府,就一直在我身邊服侍,也有一兩年了。”

四姨娘如果能算到立夏頭上,那就實在是想得太深遠了,一兩年前,七娘子能不能到正院都是難說的事。再說,立夏和白露不同,寡言少語,與西里間的人都不熟悉,沒事也不會進去走動。

“小雪的爹是莊上的管事,娘是大廚房裡的管事媽媽。”王媽媽又說起了小雪和處暑。“處暑的爹這幾年都在偏門上差,娘身子不好,這幾年都沒有差事。兩人都是長女,底下的姐妹兄弟年紀還小,沒有上差。”

說來說去,還是小雪和處暑嫌疑相對最大。

身爲九哥房裡的丫鬟,肯定是四姨娘的重點攻關對象。

小雪的娘在大廚房做事,和四姨娘的人接觸起來很方便,處暑母親不能當差,少了收入,家境可能比較困難,給四姨娘可乘之機。

二娘子顯然和七娘子想到了一起,“雖然梳理過幾次,但還是不能放鬆了……王媽媽留着心,這事輕不得重不得,萬萬要派省事嘴嚴的人留意,免得傳揚出去,她們是清白的還好說,最怕起了戒心,就難辦事了。”

她和王媽媽說話,用的就是吩咐的語氣。

王媽媽一點也不敢拿喬,唯唯地應了下來。

七娘子眼神微暗。

她嘆了口氣,“母親不在,家裡真是少了主心骨!”

二娘子就望着她笑了笑,“真是個傻丫頭。”

卻也不解釋這話的意思,只是衝小寒使了個眼色。

小寒就從腳邊的小提籃裡,拿了一個小盒子出來。

二娘子當着王媽媽的面揭給七娘子看,小匣子裡整整齊齊碼了三四排細絲紋銀,“收着吧。”

七娘子看了王媽媽一眼,咬了咬脣。

真心要給,爲什麼還特地讓王媽媽看見?

王媽媽卻是心底雪亮。

端午節前封太太來訪,七娘子肯定是拿體己銀子打發了她。

……當時,她想着大太太未必高興出這點銀子,就算要補,也是等大太太回來問準了再補,否則難免就在大太太跟前落下不是,和七娘子一起吃掛落。

當時是當時,眼下是眼下。

七娘子不但冰雪聰明,還有二娘子的提拔……

“快收下吧。”她也幫着二娘子勸說七娘子,甚至接過了小寒手上的匣子,硬是放到了七娘子桌上。“這是姐姐對你的體恤!”

七娘子也就從善如流,低下頭聲若蚊蚋,“那謝過二姐……”

二娘子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意。

王媽媽看在眼裡,心底又是一顫。

看來,二娘子是真的很看重七娘子。

第二天,王媽媽就送了五十兩銀子到七娘子房裡:“上回封太太來……”

也不知道王媽媽是怎麼和大老爺說的這事兒,大老爺對九哥搬家的事,沒有什麼異議。

第二天九哥就搬進了幽篁裡,因爲幽篁裡房舍窄小,便只是隨身帶了立春,其他幾個丫鬟,都放回家住着。

七娘子下了學,也就和六娘子一道進了園子,先到小香雪玩耍一陣,再進幽篁裡吃晚飯,吃過晚飯,再回到西偏院休息。

這樣一來,她在百芳園裡出入的機會一下就多了。

對九哥搬家的事,六娘子很好奇。

“怎麼一下住西偏院,一下又住進了幽篁裡?”她和七娘子咬耳朵,“該不會是想到百芳園裡玩,才泥着二姐賴進來的吧。”

七娘子含笑不語。

她不想騙六娘子。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也就不再問了。

四娘子還是冷冰冰的,看不出什麼不對。連三娘子都一如往常,笑語盈盈。

七娘子難免納悶:不是三娘子什麼都不知道,就是她的城府深了一層。

不過,在三娘子戴了大老爺給的寶石鐲子出來炫耀的時候,七娘子也就有了答案。

四姨娘肯定沒有把這事全告訴三娘子。

二太太最近常派人給九哥和姐妹們、姨娘們送東西,四姨娘也頻頻還禮。

百芳園內暗潮洶涌。

立春和小寒輪流看守九哥,小寒不比王媽媽忙碌,二娘子免了她的差事,只要她守在九哥身邊,寸步不離。進了八月,越發連課都不讓九哥去上了,對外只說是寒山寺的知客僧來送寄名符時,傳話讓九哥這個月別出二門,不要與成年男子相見。

這句話,連大老爺都封在了外頭。

大老爺原本很生氣,但二娘子親自到浣紗塢解釋了一番後,居然也就默許了下來。

九哥也就連幽篁裡的門都不出了。

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是無心人如六娘子,都看出了不對勁。

“九哥還是在幽篁裡小住?簡直就是坐牢。”她笑話七娘子,“你看你,就像是個探監的。”

七娘子哈哈大笑。

她的確是去探監的。每天的晚飯,是九哥的放風時段。晚飯後可以和七娘子到幽篁裡外頭的小徑走走。

九哥現在的確是一心一意地盼着大太太回來:大太太不回來,他的牢獄生涯就沒法結束。

進了八月,大太太從揚州送來的信也到了楊府。

說是八月十日從揚州啓程,走水路過蘇州。

揚州到蘇州,走水路也就是兩天的功夫。

正院的人都鬆了一口氣:這提心吊膽的日子,總算是快到盡頭了。

王媽媽私底下又有些焦慮。

“太太馬上就到家了,內鬼卻還沒有露出馬腳。”她和七娘子抱怨。“怕是太太覺得我老婆子辦事不力了……”

“您不是和內鬼鬥。”七娘子就安慰,“是和那位鬥……她都和太太鬥了多少年了。”

如果四姨娘能輕易被抓住馬腳,那也就不是四姨娘了。

王媽媽稍微放下心來。

“只盼太太平平安安到家,家裡也平平安安的等到那一日……等太太到家再鬧起來,我也不管了。”她雙手合十,虔誠地閉目念起了佛號。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王媽媽的心情。

她一個人要支撐正院的門戶,處理大小事務,又要防着四姨娘使壞,只怕也是心力交瘁。

“大家也都盡心了!”她安慰王媽媽。“出不了什麼大差錯的。”

“太太要面子,恐怕九哥住到幽篁裡的事,也會惹她生氣。”王媽媽愁眉不展,這才說出了自己的憂慮。“又是和許夫人一起到家……”

“許夫人是母親的親姐姐,姐妹之間,沒有那麼多講究的。”七娘子只好這麼說了。

王媽媽笑了笑,對七娘子倒是多了幾分親近的意思。

到底還小,不知道這姐妹在家親密,出嫁後,就難免有些攀比的意思。許夫人春風得意,就襯得大太太有些黯然失色。這當口,再露出個家宅不寧的馬腳……大太太面上也不好看。

她就和七娘子說起了許夫人。

“許夫人是大太太的三姐,嫁到平國公許家,也有多年了。平國公早年領兵征戰,因此直耽誤到許夫人三十歲上,才生育了嫡子,許少爺今年也有十歲了,倒有兩三個庶兄。”說起來,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許家的顯赫,是楊家拍馬都追不上的,兩個姑奶奶,一個已去世了的暫且不說,還有一個是宮中貴妃……雖然無所出,卻和皇后走得近,與她一道撫養太子,也有多年。”

將來太子即位,自然會尊敬貴妃,許家的臉面就別提多大了。和楊家這樣的官宦家庭比,自然是又體面,根基又深。

也難怪大太太要拉許夫人給她撐腰。

“二老爺這幾年在京裡,也多虧了平國公照看。”王媽媽提到許家,面上有豔羨,也有一絲驕傲,畢竟楊家的這門貴戚,也是靠大太太的關係才牽起來的。“許夫人一向疼愛太太,二太太這回,可沒那麼容易過關了。”

七娘子在心底對許夫人就有了一絲好奇。

八月十二日,大太太與許夫人如期而至,大老爺親自到碼頭把兩人接回了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