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邁步進了內屋的時候,遠黛正歪坐炕上,一手支頤,一手散漫的翻着几上的書卷。聽得腳步聲響,她便回頭朝杜若一笑:“杜若姐姐來了,坐吧!”文屏聞聲忙端了圓凳來。
杜若笑着謝了,便在圓凳上坐了,擡眼細覷了遠黛一回,這纔不無關心的道:“我看九姑娘今兒的氣色似不甚好,不知可曾請個大夫來瞧瞧?”
遠黛微微蹙了眉,徐徐道:“昨兒我種的一株異種曇花開了,卻鬧得我大半夜不曾成眠,又略受了些寒氣,其實卻是不妨的,只午後小憩一會便無事了,實無必要請什麼大夫來!”
杜若來此,原就是爲了那花,此刻聽遠黛主動提起,自是順坡上驢的笑道:“說起來,九姑娘那花可真是世間少有,我打小兒跟着老太太,總以爲天下物事着實見的不少了,但也從不曾想過這天下竟還有這等奇花。其實也莫說我,便是老太太,對那花也是讚不絕口呢!”
這話裡頭,其實已有了暗示之意。
遠黛聽得淡淡一笑,自打初見杜若,她便已猜知杜若此來的用意,否則也不會刻意將話題往那冰藍幽曇上帶:“杜若姐姐有所不知,這花雖是好,照料卻是殊爲不易。即便再怎麼精心侍弄,也得三年五年方能開花一次!”
杜若一怔,隨即笑道:“這天下之大,總是物以稀爲貴。想不到這花竟也深諳其中道理!”
遠黛抿嘴笑道:“杜若姐姐說話可真是有趣!”她說着,畢竟歪頭想了一想,道:“我這花原是從前在萬州時,無意得的。賣花之人當時也曾描敘了一回這花開花時的異狀,我卻不曾在意。經了昨兒才知實情較他所言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已打定了主意,只等明年春上,便再扦插上幾盆養着。聽說老太太跟前的幾株奇花都由姐姐照料,屆時還請姐姐助我纔好!”
杜若倒料不到遠黛竟是如此的好說話,心中不覺又驚又喜,忙笑道:“九姑娘若不棄嫌我笨手笨腳,竟肯教我,那我自是再樂意不過的!”
遠黛不由輕笑道:“姐姐若也笨手笨腳,那這一大家子,怕也剩不下幾個伶俐人了!”
杜若聽得也笑了起來,當下便略過這節不說,卻又提出要去看看周姨娘。遠黛笑笑,便起身陪了杜若一起往周姨娘那裡去。及至送走杜若,再看時間,卻已將近午時。遠黛微微嘆了一聲,在自己屋內坐了,面上已現出倦怠神色。
文屏默默的沏了茶來,奉了與她,遠黛接茶喝了一口,這才擡眼看了一看文屏:“你想問什麼只管問便是了,何必這麼吞吞吐吐的!”早前杜若在時,她就覺出文屏神色有異,這會兒終於閒了下來,便自開口問了起來。
文屏稍稍猶豫一刻,終於還是道:“小姐先前不是曾說過,這花,您看的極重,無論何人來求,都是不能給的,既是如此,爲何今兒又主動應了要送老太太一盆?”在她看來,遠黛若在花開之前將花送與老太太,其實遠勝花開之後才如是表態。
聽了這話,遠黛的神色卻是一逕的淡漠,就在文屏以爲遠黛根本不會答她這個問題時,遠黛卻忽而開口道:“大凡世上之物,總是物以稀爲貴,便是花草,其實亦不例外!文屏,你記着,但凡珍稀的花草,若非難以繁育便是難以打理,冰藍幽曇便是其中之極!”
文屏聽得一怔,不由的拿眼去看遠黛。
遠黛注目凝睇文屏,許久,方意味深長道:“世事之難,莫過鐵樹開花,文屏以爲然否?”
直到這時候,文屏才猛然明白過來,低低輕呼了一聲後,好半晌也沒言語。
遠黛笑笑,卻又吩咐道:“今兒下午無事,你可回家去看看。路過沅真那裡時,便代我告訴她那曇花終於開了,總算不負我這幾年的精心打理!”
文屏忙點頭應着。二人正說着話,內室的夾簾一動,惠兒卻已笑吟吟的走了進來:“小姐,三太太那裡使了人來,請您下午得了空兒,過去坐坐呢!”
遠黛點一點頭,表示已知道了。
一時用過午飯後,遠黛照常小憩了一刻,起身後,便帶了惠兒一路往羅氏那裡去。
竹香院裡頭,羅氏是早等着她了,凌遠萱也在一邊。三人各自見過禮,羅氏還未及開口,凌遠萱卻已抱怨道:“九姐姐,昨夜那事,我真是愈想愈是遺憾,卻是連午覺都沒能睡着呢!”
遠黛聽得一笑,便道:“不過是一盆花而已,今年謝了,過些年總還會開的!”
凌遠萱聽她這話有些怪異,不由的睜大雙眼吃驚道:“過些年總還會開?那就是說,它明年也未必能開?”
遠黛一面坐下,一面笑道:“我若有法子,倒也希望它年年都開呢!”
凌遠萱一聽這話,立時輕呼一聲,一下子便抱住了羅氏的胳膊:“娘啊,悔死我了!”
羅氏一邊笑着抱住她,且輕輕拍撫她的背,以示安慰,一邊卻朝遠黛抱怨道:“你這孩子,這花這般珍異,你早便該同我們說了的,卻怎麼瞞得這般的緊?”她說着,面上到底現出幾分喟嘆之意:“如今我也不瞞你,前幾日,老太太曾與我商量,有意將你挪進春暉園同遠萱作伴兒,卻不料只延誤了幾日,便錯過了這等緣分,便連你挪進園子,怕也要耽誤了!”
遠黛忽然聽了這話,心中不由一動,面上卻是絲毫不露,只苦笑道:“不瞞三嬸,這花開時這般大的聲勢,便是我,也是萬萬不曾料及的!”當下便將同杜若說的那番話搬了出來又說了一回。羅氏自無不信之理,聽了這話,少不得又嘆了一回無緣。
冬日日頭本就甚短,三人說了一回話,眼看着外頭已是夕陽西下。羅氏便要留遠黛用飯,遠黛笑着辭了,只道要回西院陪周姨娘,羅氏聽了這話,自也不好留她,少不得放她去了。
西院裡頭,文屏是早回來了,見她進門,忙笑着迎上:“小姐回來了!”
遠黛朝她一笑,卻是進了內室,覷左右無人,才問道:“可見了沅真沒有?”
文屏忙應聲笑道:“見了!沅真姐姐聽說那花開了,倒是好生問了一回,我一一答了,她聽着,又是感嘆,又是嫉妒了我一回!”
遠黛聽得便也笑了起來。文屏說過這話後,便轉了身,從身側取出一隻不大不小的黑漆雕花匣子,遞了給遠黛道:“這是沅真姐姐使我轉交給小姐的!”
遠黛點一點頭,也並不避諱文屏,便當着她的面打開了那匣子。文屏好奇看去,卻見那匣子裡頭裝的,竟是一把乾癟白裡微透着紅色的花朵。匣子纔剛打開,便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襲面而來。“這是什麼花?”文屏不由詫異問道。
遠黛微笑看她一眼,道:“你看不出來嗎?再仔細看看!”
文屏細細看了一刻,方纔有些猶疑的道:“這是……曇花?”
遠黛微微頷首,道:“不錯!這就是曇花。”她說着,卻又不覺一笑,道:“世人只道曇花一現,驚豔人世,卻沒有多少人會去做那焚琴煮鶴之事,不過今兒,你我少不得要做了!”
文屏度其意思,隱有所悟,卻又不敢相信:“小姐是要拿這個……”
遠黛一笑,便道:“你將這花拿去洗淨,撕下花瓣。再去廚房裡尋些瓊脂來,將這花瓣與瓊脂一道入鍋熬着,熬到花瓣化了後,再擱些冰糖,拿小盅裝好後,放在外頭略冰一冰,留幾盅我們自己嘗着,其他的,便送去老太太並幾位太太那裡,也請她們嚐嚐!”
文屏聽得好一陣愕然,好一會才答應一聲,便拿了那黑漆匣子要出去。她才走了沒兩步,遠黛卻又將她喚住:“且住!我再給你些好東西,你一併拿去熬吧!”
她說着,便自己起身,打開螺鈿小櫃,從裡頭取出那隻收着冰藍幽曇的玉匣子。匣子纔剛打開,一股子幽香便溢了出來,昨兒遠黛親手採下的那幾朵曇花正靜靜躺在匣內。文屏在旁看的真切,見那花色呈冰藍,如冰似玉,雖已過了大半日,卻還鮮活的仿若剛自枝頭採下。
遠黛似是猶豫了片刻,最終卻還是嘆了一聲,甚爲不捨的捧起一朵花來,自那花上摘下兩片花瓣,遞了給文屏。文屏忙伸手接了,及至出了內室,卻還依稀聽到內屋傳來遠黛的一聲輕嘆及細微得幾不可聞的喟嘆聲:“太也暴殄天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