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淡靜的看着回話完畢的劉啓盛,石傳鈺久久沒有言語。劉啓盛雖是精明之人,但一來知道這事始末,二來更將遠黛這些日子對石傳鈺的冷淡看在眼中,見他沉吟,到底沒能忍住,當下小心翼翼道:“奴才有一言,也不知當說不當說?”
石傳鈺正自沉吟,其實卻未注意他的神情,及至他說出這話來,方纔微愕的看向劉啓盛,劍眉一擰之後,畢竟淡淡道:“你既這麼說,自有你的道理,便說來聽聽,又有何妨?”
劉啓盛咬一咬牙,終究開口道:“奴才是覺得,郡主之心,已如磐石,怕是不能更改了!”
這話一出,卻不由得石傳鈺不擰緊了眉頭,冷冷掃他一眼,他道:“這些個話,何勞你說!你也不必遮遮掩掩的,有話只管說來,朕總不怪罪你便是!”劉啓盛原是打小便在他身邊伏侍的,他的那點鬼心眼,石傳鈺哪能看不出來,爲寬他的心,才說出這話來。
劉啓盛所以猶豫難以成言,乃因知道遠黛在石傳鈺心中的地位,知道一言不對,怕是動輒得咎。但若要他就此不發一語,他又自覺心中不甘,這會兒得了石傳鈺的話,這才放下心來,又自斟酌一回,他才應道:“奴才是覺得,郡主人雖是回來了,但心卻早不在了!皇上要早下決斷纔好!”說來說去,也還是不敢將話說的太白。
石傳鈺就這麼看他,眼神清寧澄澈,如寒潭靜波,彷彿可以照見人心:“她給你氣受了?”他問,語氣卻是肯定無疑的。神色之間,甚至還帶了些許的笑意。
不意他一語中的,劉啓盛的臉頓時漲的通紅。頓了一頓後,他才勉強的道:“奴才只是覺得……覺得郡主太也不給皇上面子!”他也不好實說經過,少不得只能拿了石傳鈺來扯旗。
不期然的挑眉,石傳鈺平淡道:“她自幼便是這樣的性子,你亦不是不知!怎麼如今纔想到說起這話!”他說這話時,言語雖則平淡,然話裡的冷意卻已溢於言表。
劉啓盛忽然聽了這話,心中頓然一涼,人更驚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道:“奴才大膽僭越。還望皇上恕罪!”卻是連聲音都抖了。事實上,石傳鈺的話並未說錯,遠黛的性子。素來外和內剛,看着似易親近,其實大不然。從前的時候,莫說是他劉啓盛,便是石傳珉、石傳鈺兄弟遇到她不快之時。也多有吃癟。而那個時候,他劉啓盛又哪敢說什麼。
愈是這麼想着,劉啓盛卻更不由的渾身打顫,面上神色也自一片煞白。
默然看他,石傳鈺忽然便有一種心灰意冷之感。原來……她說的並沒有錯,有很多東西。他以爲沒變,但事實上,卻正如遠黛說的那樣。早已回不到過去了。
疲憊的擺了擺手,石傳鈺冷淡道:“下去吧!這樣的話,往後再不許說了!”北周來的消息,如今江太后與斐親王還並不知道,她們若是知道了。也定會百般勸說自己吧。
他暗自想着,心中不覺更增厭煩。
劉啓盛早已心膽俱喪。哪裡還敢再多說什麼,顫顫的應了一聲,磕頭退了下去。
…… ……
仰起臉來,看向東方初升的紅日,遠黛深深長長的吸了口氣。大雨過後的清晨,微溼而寒冷的風吹在人的面上,令人精神不由爲之一振:“今兒的天氣倒是好!”她隨口感慨着。
繪春正從屋內出來,手中卻捧了件灰鼠披風,聽了這話,卻不由失笑起來,一面走上前去,爲她披上披風,一面笑道:“奴婢記得郡主從前最是怕冷不過,怎麼如今卻轉了性子了?”
抿嘴一笑,遠黛自然的輕撫了一下披風上出的極好的風毛,那暖絨絨的感覺讓她覺得很是舒服:“你不知道,平京的天氣,要比郢都冷得多!我在平京待了幾年,只覺冷得受不了,又覺得一輩子怕也不能習慣了那種冷。等回了郢都我才發現,郢都的冬天,竟這麼暖和的!”
繪春聽得失笑:“這麼說來,郡主竟是已經適應了平京的天氣了!”
遠黛笑笑,卻未言語。自打得了延德帝的死訊後,她便換上了一身白衣,發上也只簡單的插了幾支銀釵,看着素淨得很。繪春也知她的心意,這件灰鼠披風顏色亦是白色緞面的。她身材原就高挑娉婷,着這一身素衣,立在雕欄畫棟的朱廊之上,愈覺清逸超俗,不似生人。
二人這裡正自說話,遠黛無意目光一動,卻恰瞧見有人從一叢生得甚爲繁茂的花木後頭繞了出來。才一看真切了那人,遠黛便不由的皺了眉頭。覺她神色有異,繪春也不免轉頭看了過去:“雲燕?”她皺眉的叫了一聲,不悅之色卻已溢於言表。
從花木後頭繞了出來的那人,正是雲燕。她原本並不敢過來,只是逡巡在旁,這會兒聽繪春叫了這一聲,倒真是大喜過望,忙自快步的走了過來,蹲身便要向遠黛行禮。
遠黛見狀,少不得擡手虛虛一扶:“雨後路滑,你如今又是雙身子的人,這個時候卻出來作甚?”自打診出雲燕有了身孕之後,她便命人在含玉軒內灑掃了一間廂房出來安置了她。又挑了兩個甚是伶俐的丫鬟貼身伏侍着,甚至還交待了晴寧時常過去照看。可以說,她已做到仁至義盡,若在這樣的情況下,雲燕仍出了事,她也只能說她沒這個福分了。
雲燕聞聲,不免露出了怯怯的神態。遠黛眼見她的神情,卻也不禁深感無奈。事實上,雲燕懷孕之事,她早命繪春稟了斐親王知道,但不知怎麼的,石傳鈺那邊卻一直沒有動靜。看一眼雲燕,遠黛心中既是無奈又略摻雜了些憫然。雲燕的心思,她是頗能理解的,她已走到了這一步,卻仍舊妾身未明,若說不憂心將來,又怎可能?
“你且放心安胎……”半晌,她終於蹙眉再度開口:“這件事情,我總爲你辦妥了便是!”
雲燕的被幸、懷孕都是在她身邊發生的事,她做不到漠然坐視,好在她也不以爲石傳鈺真會這麼絕情的對雲燕不聞不問,說到底,雲燕腹中懷着的,也還是大越皇室的血脈,斷然不容流落在外,更不說石傳鈺本就子嗣稀少。
她不說這話,也還罷了,一說了這話,雲燕一個忍之不住,眼淚便即滾落下來。
遠黛一生,最不喜見人在自己面前哭泣,見她如此,不免蛾眉愈蹙,少不得轉眸給了繪春一個眼色。繪春會意,忙自快步下了臺階,伸手穩穩扶住雲燕:“天冷,你出來時,怎麼也不加件衣裳!走,我陪你回屋去!”見是繪春親自來扶自己,雲燕頓感受寵若驚,但她也是懂規矩的,答應一聲後,仍自朝着遠黛深深一禮,這才告退了下去。
目視她二人離去的背影,遠黛卻忍不住搖了搖頭。在廊下又自出神了片刻,纔要轉身回屋時候,身後卻響起了熟悉的腳步之聲,隨之而來的,卻是柳兒的聲音:“郡主!”
回頭看她一眼,遠黛倒也並不多說什麼,只擡手略略作勢。柳兒會意,忙上前扶她回屋,同時更低聲的道:“郡主,皇上命人傳了消息來,問可要差人來迎你回去?”
不曾猶豫的,遠黛很快答道:“你回了消息去,只說若明年正月十五,仍聽不到我啓程返回的消息,再差人來迎不遲!”只要有一線可能,她都不想讓百里肇與石傳鈺起衝突。
對石傳鈺,她雖不能全然釋卻往日齟齬,但從前那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分,她也依然不能完全抹殺。而況這二人,如今的身份,又恰是旗鼓相當。若然他們之間撕破了麪皮,只怕兩國如今維持的一種平衡便不免要被打破,這種情況,無疑是她所不樂見的。
柳兒聽得微微遲疑,過得一刻,終忍不住道:“郡主,皇上登基,按例是要冊封皇后的!”這話卻是在提醒遠黛,若她不能儘快趕回平京,這冊封怕是不免要推延了。這之中倘或有了什麼變數,日後只怕是後悔莫及。只是這話,她卻不好明白說得,只得稍稍提點了一句。
遠黛早知柳兒絕非看來這般幼小,此刻聽她如此老氣橫秋的說出這話來,也不覺一笑:“若真如你所想,我更不必這麼匆匆趕回去了!”他若當真如此,這場夫妻也就該到頭了。
柳兒默然,半日才嘆了口氣:“郡主的意思,奴婢已明白了!”
二人堪堪說到這裡,已聽得外頭簾櫳輕響的聲音,卻是繪春回來了。柳兒聞聲,立時變了面色,更快步的走到桌邊上,倒了一杯茶水遞與遠黛:“郡主喝茶!”
失笑的看她一眼,遠黛倒也無意拆穿她。她雖信任繪春,但有些事情,卻也並不以爲,有讓繪春全盤知道的必要,說到底,繪春將來是要留在郢都的,知道的太多,對誰都沒有好處。接過柳兒奉上的茶盞,遠黛纔剛啜了一口,那邊繪春卻已移步進了內室。
“你回來的倒快!”遠黛隨口道了一句。
繪春聽得抿嘴一笑,便解釋道:“奴婢纔剛送雲燕到後頭,尚不及進屋,晴寧卻已找了來。她既來了,又何須奴婢!奴婢便匆匆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