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道屏風,姜氏將夏顏與夏禾的談話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潸然淚下。
見夏禾進來,她收起帕子,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道:“三小姐隨意坐吧。”
夏禾掃了眼牀頭的藥,走到繡墩旁坐下。
姜氏自嘲一笑,道:“三小姐過來,可是來嘲諷妾身的?”
夏禾擡眸,雙眼無波無瀾地望着她,道:“我過來,是因爲你有話對我說。”
姜氏猛地擡頭,揪緊帕子,厲聲問道:“你爲何要救我?難道你一點都不恨我?我不信!”
夏禾跳下水救她時,她不斷試圖將她拖下水,想淹死她,那時她是真的打算跟夏禾同歸於盡,深秋的水很冷,她的心更狠,然而不管她如何拽着夏禾下沉,夏禾始終緊緊拉着她不放。
那一刻,她的心是顫.抖的,夏禾抱着她的手是那樣溫暖,讓她冰冷的心染上了溫度。上岸後,她多想拉住她,然而她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氣力,變得奄奄一息,只能看着她爲自己操持,而小產更是讓她連阻止女兒都做不到。
是她的狠毒絕情讓自己失去了最後一次挽回的機會,所以落到如今的下場,她不怨任何人,她只是想知道,夏禾爲何要救她。
夏禾沉默良久,輕聲道:“我並不是想救你。”
“是爲了我肚子裡的孩子?”姜氏苦笑,“那又有何區別……”
“不。”夏禾搖頭,打斷她的話,擡眼直視她,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自己有多狠心。”
姜氏的表情僵在臉上。
夏禾接着道:“即便你沒有說出口,但我知道你一直認爲孩子即便生出來,也不會得到寵愛,甚至會受到母親與我的迫害,因爲在你眼中,我與母親就是容不下你們。然而,即便是在你看來容不下你們的我,尚且想要努力救下這個孩子,而你,作爲他的母親,口口聲聲愛他的母親,卻能如此心狠地不要他,那麼我問你——”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望着姜氏逐漸蒼白到透明的臉,道:“你真的愛自己的孩子嗎?你真的愛父親嗎?還是你愛的只是不輸給母親的自己?我只是想讓你看看自己的心。”
姜氏蒼白的雙脣顫抖着,雙眼被恐懼佔滿,她劇烈地喘息,粗重的喘氣聲宛如是從破舊的風箱裡發出,良久,她才緩過氣,嘶啞着聲音道:“我是真的愛顏姐兒……”
夏禾平靜道:“但你已經毀了她,以後她只能在田莊陪着苟延殘喘的你過後半輩子。”
姜氏的瞳孔劇烈收縮,趴在牀上悲愴地失聲痛哭,“夏禾,你好狠的心……可我比你更狠心……”她捶着腿泣不成聲,毫無邏輯的話讓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叱罵夏禾,還是在自我唾棄。
夏禾站起身,道:“若是在水裡時你不硬拖着我,明年夏府會多一個孩子。”
這無疑是壓垮姜氏的最後一根稻草。
垂眸望着面如死灰,連哭都已經哭不出來的姜氏,夏禾抿了抿脣角,道:“在水榭裡,我本已決定相信你,因爲我相信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但你讓我認識到了自己的天真。”
說罷,她頭也不迴轉身離開,不管身後的姜氏有沒有聽到。
從新月苑出來,夏禾有些恍惚,直到對上一雙包容的眼。
蘇氏目光柔和地望着她,道:“我知道你會過來。”
夏禾笑了,道:“母親竟然沒有陪着父親?”
“就是你父親讓我過來的。”蘇氏笑道,拉起她的手,帶着她走上曲折的遊廊。
手心源源不斷傳來的溫度讓夏禾鼻子發酸,她吸了口氣,故作不經意道:“有一個女人,她收養了一個孤兒,但是她對那個孩子並不好,時常打罵,讓她做很多事,可是在她死前,她卻將自己的一切給了那個孩子,她明明可以用筆錢活下去,但她沒有,你說,她愛那個孩子嗎?”
蘇氏腳步委頓,回頭笑望着她,道:“重要的不是我覺得她愛不愛那個孩子,而是那個孩子是否覺得她母親愛她。”
夏禾顫抖着雙脣扯出一個笑,道:“是的,她相信自己的母親是愛她的,所以她也相信世上的母親都愛自己的孩子,即便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這就夠了。”蘇氏笑着撫了撫她的頭,忍下心裡的酸楚,小心翼翼問道:“那個孩子現在過得好嗎?”
“很好。”夏禾含笑點頭,閉上眼輕聲道:“以前她總埋怨養母讓她做事,現在她卻很感激養母,因爲她從中學到了很多手藝,有了可以傍身的東西,現在她有了新的父母,一羣可以交心的好姐妹,以及心儀的人,每天都過得很幸福。”
望着她安詳滿足的笑臉,蘇氏差點忍不住流下淚來,她竭力忍住眼淚,轉過身抹了抹眼角,穩住聲音道:“那就好,我們快走吧,你父親還在前面等着。”
“恩!”夏禾重重點頭,握緊她的手,笑嘻嘻道:“要是父親看到母親牽着我,一定又要念我了。”
“他那是羨慕嫉妒恨,你不用理他。”蘇氏不在意地嗤了聲。
“哈哈哈!”夏禾開懷大笑。
母女倆說說笑笑,在蜿蜒曲折的遊廊上漸漸走遠,緊握的雙手始終未曾鬆開。
姜氏的身子終究還是被那些虎狼之藥給弄垮了,加之心中鬱結積憂成疾,修養了一個多月還是去了,那是立冬之後不久的事,蘇氏做主將她厚葬了,也沒有將夏顏送去田莊,而是替她訂了一門不錯的親事,打算讓她開春出嫁。
那件發生在深秋的慘事,被徹底掩埋,與枯黃的落葉一起迎接將至的寒冬。
在淮南的第一場雪落地之際,夏禾給飛璟去了一封信,這是回到封都後她第一次給他寫信,說的都是些瑣碎的小事,只是在信的末尾,她用有別於飄逸草體的簪花小楷寫到: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
此物最相思
顧飛璟將信摺好,放在緊貼心臟的位置,在漫天飄舞的雪花中,提劍邁入巍峨幽深的宮門。
次年春,大皇子因密謀刺殺皇帝被打入天牢,京城風雲詭譎,又是一番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