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鏡郡主的父親是北戎的右王爺查顏, 與他的兄長北戎王穆日樂不同的是,他並不好戰,也更冷靜和理智。北戎能有今天他的功勞纔是最大, 據說當年原本先王已打算廢長立幼, 扶立他爲北戎新王, 但最後他卻主動拒絕了, 之後一直輔佐他的兄長至今。事實上, 打從謝蘊從秦嶽哪裡仔細聽說了大楚軍隊在謝荀被抓後突吃敗仗的前後情形後,便已經猜到了這先欲擒故縱後又離間之策絕不是北戎王那樣的人能夠想出來的。
但查顏有一個世人皆知的,或許可稱作爲“弱點”的東西。那就是他極爲疼愛這個與他故去的髮妻長得頗爲相似的幼女, 也因此,他纔會願意在明知謝荀不肯歸順北戎的情況下保他性命。
果然, 銀鏡郡主匆匆離去後不到一個時辰, 查顏就來了。謝蘊只看了他第一眼, 就知道傳聞中說他對大楚文化很感興趣之言絕對非虛。這個查顏雖然穿着北戎的貴族服飾,但身上卻透着一股和旁人頗爲不同的文雅氣, 那是讓身爲官學山長的謝蘊很熟悉的氣質。這便難怪銀鏡郡主身上也有種和他曾經見過的那些異族女子頗爲不同的閨秀之氣。
隨後,查顏對他的態度也佐證了這一點。
“謝少卿,聽銀鏡說,你是願意與我商談她和謝荀的婚事了?”他笑地很禮貌,表情看起來雖然挺欣慰, 但也顯然在提着防備心等着謝蘊提要求。
謝蘊很尋常地淡淡一笑, 說道:“我還以爲北戎現下扣了我弟弟做人質, 根本不在意他的家人對婚事有什麼看法。”
“謝少卿言重了, ”查顏笑道, “正如你們大楚所言,‘長兄爲父’。既然庭茂的父親不在, 那麼這樁婚事自然要以你的意見爲準。”
“既然右王爺這麼說,那謝蘊也就直言了。”他笑了一笑,“這樁婚事,我不同意。”
查顏脣邊原本和善的笑意僵了僵,旋即神色也微微有些沉冷:“我尊重謝少卿,所以才願意與謝荀的家人商談婚事。但你這麼說,倒卻是不願意給我面子,莫非你認爲,你反對就有用麼?”
“那麼你可以試試,我反對到底有沒有用。”謝蘊依然不急不躁,從容一笑,“右王爺以爲我大楚君上派我這個神官到這裡來行使臣之責是爲了什麼?”
查顏皺了皺眉,狐疑地看着他:“難道不是因爲你是謝荀的哥哥,所以纔要來爲你們謝家冒險?”
謝蘊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垂眸笑着搖了搖頭:“都說右王爺對我大楚風土民情很有研究,看來對天御司還是不夠了解。我既身爲大楚司天神官,就永遠不用爲世俗本家冒任何風險。所以,若我告訴你,是我主動要君上派我來此,你信麼?”
片刻的沉默。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專門來見謝荀的?”查顏眸中忽然閃過一抹頗爲凌厲的精光。
謝蘊好整以暇地一笑:“我想方纔銀鏡郡主已經如實向您轉述了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弟面對我時,是怎樣的反應。坦白說,我很感謝你們如此慢怠於我,更感謝你們在完全不瞭解我對我弟弟到底有多大影響力的情況下還敢故意先讓銀鏡郡主帶謝荀來試探我的心意,不然我哪有機會這麼順利地就見到他,讓他知道與仇人的女兒在一起是不對的?”
“你這是在找死!”查顏一拳砸在身畔的紅木桌上,沉聲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和謝荀一起殺了?!”
“既然我敢來這此,就自然做好了有來無回的準備。我的弟弟黃泉路上有我陪着,自然也不會孤獨,倒是右王爺你,”他說,“還是好好考慮如何讓郡主不要因爲失去庭茂而傷心欲絕纔是。”
“你居然寧肯他死也不願成全他們?”
“你錯了,是庭茂身爲大楚之人的血性讓他寧肯死也不會作爲俘虜娶敵人之女。”
查顏忽地站了起來,鷹一般的眼神直直盯着他,像是恨不得在謝蘊身上戳出窟窿來。但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又重新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你很有膽識。”重新開口時,查顏的目光竟重新溫和下來,還帶出幾分欣賞之色,“這種哪怕玉石俱焚也面不改色的膽量,我沒想過會在一個文官身上見到。大楚司天神官,我自然是早有耳聞,但你與我想象的很不同。”
他說完,又瞭然狀一笑,說道:“說吧,謝少卿,你想要什麼?”
謝蘊伸出手,在輿圖上那塊和別的地區輪廓並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輕輕點了點。
查顏居然並不意外地笑了。
“謝少卿,”他說,“如果不是你在開玩笑,那就是你們大楚國君在做夢。”
謝蘊淡淡笑了笑:“我只想問右王爺一句,我大楚國力如何,兵力如何?”見對方面色微變,他又續道,“你們就算再打二十年,也未必能徹底攻下你們想要的。但是右王爺如今正值盛年,北戎國內如今一切可用於支撐北戎王好戰之性的財富,哪一樣不是出自你手?但二十年後呢?你已年過花甲,到時北戎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查顏沒說話。
“當然,你們也可以和金月結盟,壯大兵力與我大楚一搏。可是我想這個主意還是留在你們下一代去考慮還有兩分可能,畢竟你們和金月之間有族羣之仇,若不是因爲忌憚大楚,估計早就打得你死我活了吧?”謝蘊勾了勾脣角,似乎流露出一抹輕笑,“與其考慮你們合作,還不如考慮我們與金月合作更爲實際。”
查顏看着他,沉吟了良久。
“所以你的意思是,北戎以荊北三州爲禮與你們結盟後,將來若與金月之間發生任何衝突,你們都願意以盟軍相助?”
謝蘊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或許條件會比這更好。”
查顏一怔,旋即似乎瞭然了什麼,然後,又是一陣長思的沉默。
“雖然我也建議過王兄停止戰端,但是……”他眸中閃過一抹不耐和氣憤,但旋即歸於平靜,然後擡眸看着謝蘊,直截了當地說道:“可是我很難相信你的許諾。因爲你呈上來的出使國書,根本沒有寫到這些,萬一我答應了你,可最後大楚翻臉不認帳怎麼辦?你要知道,我與你合作是有極大風險的,一旦被王兄察覺……”
“右王爺可以好好想一想,爲什麼國書上沒有寫。”謝蘊面不改色地說道,“那是因爲從一開始我們想要合作的對象就是你。穆日樂或許在羣雄爭霸的時代下是個適合的領袖,但在今時今日的時局之下,他已經不合時宜了。王爺捫心自問,即便今日我沒有找上門來,難道你就真的毫無取代之心麼?”
查顏捏着拳頭皺着眉沉默了許久。
“我考慮一下。”最後,他如是說道。
***
宋月臨終於騎着馬趕到了順寧城。
秦嶽等人得知消息後,除了驚訝,更是震驚。因爲宋月臨不僅是隻帶了幾個護衛就來了,而且她還帶來了宋胤珝的聖旨。
這是一道敕封她爲欽差大臣的聖旨,與秦嶽所見的那封密旨所示完全相反的是,在這道聖旨裡,說的是由永章公主來主持議和之事。
而宋月臨到達順寧城後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以保護天御司少卿不力爲由命人軟禁了送謝蘊來這裡的侍衛。接着她讓人送信去北戎,告訴對方她可以全權代表君上商談此次議和,並定於三日後在玉沙嶺正式就此事進行會談,但還有個附加條件,就是要將謝蘊和謝荀一併平安放回。
穆日樂在聽了這個消息後哈哈大笑,言道:“早聽說這這大楚國君的姑姑喜歡那個天御司少卿喜歡得不得了,誰知姓宋的小子還真能由得她來瘋。”
查顏原本便是贊成議和的,何況眼下這情況看來真是十分有利。他笑了笑,說道:“她既然是爲了自己的丈夫而來,那我們就不必對她客氣了。”
“沒錯,”穆日樂輕哼一聲,“這宋胤珝居然敢派個養尊處優的娘們兒來裝腔作勢地談條件,既然他這麼不把孤王放在眼裡,那孤王也就不必對這個什麼公主客氣!”
三天後,壓根兒就沒把宋月臨放在眼裡的穆日樂在查顏的建議下,也抱着要親自看對方笑話的心領頭帶着人出發了。
玉沙嶺是大楚和北戎的一個交界之地,和談安排在這裡,雙方都沒有什麼異議。只是穆日樂有心晚到,等他來時,發現那坡上另一頭已經站了百來個楚軍,而一個華衣女子則位於這些兵士的最前方,端坐在一方紅木桌後。
穆日樂倒也很想看看這個楚君的小姑姑長什麼樣,那是一種帶有徵服感的期許,於是不由加快了一些行進的速度。
然而待來到近前一看,他不由狠狠皺了皺眉,這女人居然戴了張白色的面紗把臉給遮住了。於是他哼了一聲,頗有些不爽,然後帶了些頤指氣使地說道:“永章公主,你來與孤王議和,連個臉也不願意露。莫不是看不起我?”
秦嶽在一旁說道:“北戎王,公主乃我大楚金枝玉葉,容顏豈是隨便能被我等瞻仰的。除非你把這身後的兵士全給退了。”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穆日樂雖然曉得大楚有些這樣那樣的磨嘰規矩,但還是險些有些想發作,不過被查顏輕輕提醒攔住,才勉強忍了。
“少卿大人呢?”秦嶽又問。
穆日樂便丟了個眼神給查顏,然後查顏示意讓人把謝蘊從後面的馬車上請下來帶了過來。
謝蘊走過來,一見眼前這個蒙着面紗的女子,便皺着眉似乎有什麼話要脫口而出,但卻被生生壓抑住。
她似乎也激動地險些離座而起,剛顫着聲音說了個“你”字,便被秦嶽伸手輕輕拉住。這個細節,讓穆日樂更加認定這是個毫無主見,眼中只有自己男人的女人。
他與查顏對視一眼,後者瞭然地一點頭,然後衝着對方說道:“這個議和的條件怎麼談?”
秦嶽又代表公主發了言,說得直截了當:“奉君上之意,我們要荊北三州,手中所佔的兩座城池可以還給你們。只要你們答應,從此後井水不犯河水。”
“姓宋的小子喝醉了吧?!”不等查顏說話,穆日樂已經惱怒地一掌朝桌子上拍了下去,然後狠狠看着宋月臨,“你丈夫來時都沒有提出這麼蠢的要求,你居然敢來提?就憑這個條件,你憑什麼把人要回去?”
不知楚軍陣營裡誰吼了一句:“那就打啊!”
於是北戎這邊立刻也有將領響應:“打就打!”
場面忽然一下子就喧鬧到有些失控起來,穆日樂也沒出聲阻止,只冷眼看着面前這個被稱爲公主的女人毫無膽色地低着頭慌張地對他說道:“兩國交戰,不,不斬來使。你,你把人放了。”
穆日樂笑:“本來是無所謂,但孤王現在不願意放。”他說着,站起身來衝着對方極嘲諷地一笑,“有本事,你就來把你男人搶回去。不然,就跪着拿荊北三州來換!”
話音落下,忽然“嗖”地一聲破空之音響起,下一瞬,穆日樂便猛地一側身往後連退了三步。隨着身旁侍衛回過神涌上來,衆人這才發現他的右肩上竟插着一支羽箭。
不等他們回過神,又是“嗖嗖嗖”數發羽箭射進了人羣,轉眼兩邊都有人倒了下去。
“是金月人來偷襲了!”不知誰在北戎後方的人羣裡喊了一聲。
場面瞬間混亂,人們紛紛朝羽箭飛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的樹林後,一隊穿着玄色衣衫的人正從坡上飛奔而來,領頭疾馳在前的那個人圍着紅色頭紗,遮着臉,只有束在腦後的烏髮在風中飛揚。他們人人都拿着弓揹着劍,只那一抹紅在陽光下顯得尤爲刺目。
人聲雜亂,一時間好像又有許多前來偷襲的金月人從許多地方突然鑽了出來。有些人還沒回過神,甚至都沒看到金月人在哪裡,自己就已經捱了一刀,再也看不見下一刻發生了什麼。
陽光依然平靜溫暖地籠罩着大地,但玉沙嶺上轉眼間卻已橫屍一片,濺落在地上的暗紅色血跡只透着無盡的涼意。
就連北戎的王,也不例外。因爲他那一箭,淬了毒。
林間重歸寂靜。
查顏站在王輦旁,看着虎目圓睜,表情還定格在痛苦不甘那一瞬的穆日樂,沉默了許久,伸出手輕輕合上了他的眼睛。然後,他轉過頭看向了不遠處的謝蘊和那個戴着紅紗的人。
他知道,那是個女人,是個身份極爲尊貴的女人。
而謝蘊已將她一把摟入了懷中,緊緊抱着。
她也閉上眼,深深與他回擁着。
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查顏看在眼裡,卻覺得他們對視的那一眼已經說了千言萬語。
“永章公主。”查顏走過來,看着他們,說道,“關於今日之事,希望你我雙方之人都能信守承諾。”
宋月臨回過頭,微微一笑:“右王爺放心。此事既然我與流芳已經答應了你,就一定會信守諾言。從今以後,荊北三州歸我大楚;至於金月,你們幾時要去報仇,知會一聲便是,我們寸土不取。”
查顏點了點頭,又有些不放心地確認道:“那我女兒和謝荀的婚事……”
“王爺,”宋月臨道,“既然貴國要與我大楚締結盟約,結爲姻親之好,那麼這件事我想還是由貴國使臣親自去楚都向我君上提出爲好。總不能還把人當俘虜或者叛徒留在你們眼皮子底下,讓兩家徒生事端吧?”
查顏沉吟着一笑:“你們真不愧是夫妻。好吧,等我處理好王兄的喪禮,再與你們準備後續之事,告辭。”
他說完,轉身走了一段距離,不知想起了什麼,又回過頭,遙遙看着宋月臨和謝蘊。
“王爺,”身旁心腹屬下問道,“您怎麼了?”
“我想起當年我和夫人,”他目光變得有些悠遠,“也曾是這樣攜手征伐於沙場之上。”
說完,他又笑了一笑,轉過頭,繼續向着前方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