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坐在書房裡,一邊接過旁邊隨侍遞過來的茶,一邊拿起筆在刑部上報死刑的摺子上批了一個“核”字。窗外已近初秋的天氣,浮動陣陣輕風潛入,不斷繚繞着案上香爐青煙。
“大人,”雲流忽然如臨大敵地匆匆跑了進來,“不好了,永章公主她又來了。”
筆下微微一頓,謝蘊擡起頭看着他:“來便來了,你緊張什麼?”
“能不緊張麼……”雲流低聲嘀咕,“上次您捉弄她吃苦飯,她逮着我的臉捏,那手勁兒,可大了。”說着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想到當時自己這場俊臉差點被永章公主給當成湯圓似的捏扁搓圓,他就心有餘悸。
謝蘊揚了揚脣角,放下筆,說道:“你不必擔心,這回不在飯點上。”
話音剛落,便有個女聲朗朗接道:“什麼不在飯點上?”
宋月臨一腳從門外踏了進來,看見謝蘊,笑眼彎彎:“流芳你餓了?我特意讓人做了點心,正好配上你這兒上好的茶來品嚐。”
她經過雲流面前時,一眼瞥到這眼神有些閃躲的人,於是停下腳步,笑道:“上回捏疼了吧?姐姐手勁一時沒控制住是大了些,來,今兒請你吃塊餅道個歉,男子漢別這麼計較,還跑到你少卿面前來告我狀可不厚道。”說着伸手從被打開的食盒裡拿起一塊鮮花餅塞到了雲流手裡,然後拍了拍手,“快去吃吧,我和你少卿還有話說。”
言罷,她還看了一眼謝蘊身邊的侍者,那侍者被她看了一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只好轉過頭去看自家少卿大人。
謝蘊淡淡點了頭,示意他退下。
宋月臨便高高興興地提着食盒就上去了,往他書案旁的墊子上一坐,一邊往案上放吃的一邊說道:“這可是永章郡出名的小吃,都城裡可難得吃到正宗的,你快嚐嚐。”
謝蘊看了一眼盤中的點心,沒動,反淺笑道:“多謝公主美意,但臣還有公務着急處理,請公主稍待。”
於是他便真的不再理她,自顧自看着自己的公文,那專注的神情就好像旁邊的都是空氣。
宋月臨託着腮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撇眸示意自己的侍女也退出了屋外,然後拿起盤中的點心,咬了一口,吃的津津有味。
“我可沒有那麼小肚雞腸,吃了別人一口苦飯,就要用更難吃的討回來。”她猶如自言自語般說道,“再說,我也捨不得某人吃的不好啊。”
謝蘊轉過臉看着她。
“謝蘊,”她立刻迎着他的目光就湊了上去,“你教我讀書吧?”
他往後傾了傾身子,說道:“公主又在開玩笑了。”
“我可不是開玩笑。”宋月臨一臉端正地說,“也就是你鐵石心腸,看不見我對你多用心,就連長姐送給我的侍女都知道體恤我,主動要去幫我走百里青鳳這條迂迴線路呢。”
謝蘊眉間微微一蹙,旋即又淡然如常,看着宋月臨那雙充滿了希冀又含着委屈的眼睛,他說道:“公主若有心向學,那麼臣和浣玉堂掌事女傅說一聲便是。”
“誰要她們教了?”宋月臨氣鼓鼓地站了起來,“就讓你教我念個書,想讓你近距離能好好觀察觀察我是否有值得你欣賞的一兩個優點,你幹嘛急着把我往外推,不答應就不答應唄,何必借刀殺人。”她轉身走了兩步,然後回過頭,又道,“謝蘊,我也是會生氣的,你總是這樣我真的生氣了。”
那樣子,活像個小孩子在對長輩撒嬌:我真的生氣了哦。
這氣生的太不認真,謝蘊都不知道是否該形容她此刻的離開是拂袖而去。他靜坐了片刻,撇眸看着盤中只被宋月臨咬了一口便丟在一旁的鮮花餅,然後伸出手另外拿起一塊,嚐了一口,細細品着,不知在想什麼。
***
入夜,華燈初上,憑高望去,整座都城都籠罩在一片彩色光暈之中。與往日不同的是,今夜燈影繁華處比起平時都更加熱鬧一些,只因映月湖東畔勾欄瓦舍一帶正在進行三年一度的花魁爭奪。
坐在望江樓上,都彷彿能聽見外間的喧譁。
百里青鳳充耳不聞地喝了口茶,說道:“你說永章公主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她費着勁兒把侍女弄到我面前來,我這都還沒來得及跟你通氣呢,她轉頭自己就把意圖給你交代了個底朝天,這走的什麼追求路線我也是看不懂了。”
“她不是說了麼,”謝蘊往棋盤上放了顆黑子,“那侍女是長公主送給她的,也是主動提出要爲她去接近你的。”
百里青鳳皺眉忖了忖,忽然,似想到了什麼:“你的意思是,她是有意跟你說的?她不相信那個叫其嫣的侍女,但又不能讓長公主對她生出嫌隙,所以一橋搭一橋,借用她對你有興趣這件事,把人送到了我們眼皮子底下放着?”
謝蘊擡起眼簾,問道:“難道你覺得沒有這個可能性?”
“你是不是把她想得太沉得住氣了些?”百里青鳳半信半疑,“她今天終於因爲吃癟而對你發了頓脾氣這件事,難道不是意味着她始終還是任性的公主脾性麼?一次兩次得不到便要哭要鬧了。也許,她只是覺得讓人接近我這件事辦的很明顯,她用不着對你掩飾什麼,還不如早早來表明心跡討個好。”
“公主脾性。”謝蘊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說道,“你不是沒有見過其他公主,真認爲永章公主的脾性和她們很像?”
百里青鳳手裡捏着白子半晌沒有放下去:“那你意思是?”
“若是旁人,我會認爲她是故意這麼做,因爲她已經開始爲自己留後路。”謝蘊轉眸看着窗外有零星閃爍的夜幕,“無論到時候其嫣再以爲她接近我的名義做了什麼於她不利的事,她都可以憑今日的拂袖而去撇的一乾二淨。”
百里青鳳有些聽不大明白:“你說‘若是旁人’,那若是永章公主呢?”
謝蘊沉默了須臾。
“不知道。”他說,“我看不透她。”
“那有什麼看不透的?你這心思圓滑地連長公主和太后都握不住,居然能說出看不透她這種話?就永章公主那個好美色又隨心所欲的性子,早就傳遍整個朝野了。”百里青鳳道,“照我分析,她確然是看上了你的皮相。不過麼,你半點機會也不給她,所以她就決定最後一搏,來找你討好表真心想做你的學生,可你還是不肯給她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機會,於是她就惱了。至於這惱是徹底的,還是暫時的,那就要看她對你的興趣有多大了。”
謝蘊似在想着什麼,沒說話。
“不過她就算今日只是發發小性子,來日遲早也是會對你徹底沒有興趣的。”百里青鳳終於尋了個好位置把棋子落了下去,“畢竟你終究不會遂了她的願,何況她那樣的人,今日對你起了色心,將來也會再看中了其他的皮相而將你棄如敝屣。”
謝蘊淡淡轉眸,看着他:“今日的棋局,加些賭注吧。”
“嗯?”百里青鳳沒料他突然轉了話題,“什麼賭注?你不是一向不肯行賭局的麼?”
“今日來了興致,”他說,“你不是一直打我那本九蓮曲譜的主意?用你那幅白露春梅圖真跡來賭吧。”
百里青鳳一聽,忍不住摩拳擦掌:“行啊,來!”他默默算了算平日裡和謝蘊下棋時的勝率,□□開,覺得還是很有希望。
然而一炷香後,他卻盯着棋盤,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願賭服輸,”坐在對面的謝蘊悠悠道,“青鳳大人,明日勞你派人把畫送到天御司來吧。”
“等等!”百里青鳳有些怔怔地看着他,“你的棋風怎麼全變了?”簡直犀利的讓他措手不及。
“平常和你練手是爲了鍛鍊進退有度的心性,所以要適應你的水平,習慣輸棋。”謝蘊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微微一笑,“不巧,今天有些想贏。”
百里青鳳恨不得掐死他,他手裡那幅白露春梅圖可是前朝大畫家薛穎的真跡啊!就這麼被謝蘊給坑走了,這要是出門被馬車撞了都能死不瞑目啊!
“謝蘊,我今天才發現,你這心眼兒黑的,連墨水都比不上你。我還當你是棋藝退步了,沒想到你居然能處心積慮隱藏實力這麼久!”
謝蘊仍是不急不惱:“青鳳大人謬讚了。”
“我問你,要是今兒這盤棋是我贏了,你當真能把九蓮曲譜給我?”百里青鳳不得不對這場賭局產生懷疑。
“當然。”謝蘊這兩個字說完,還沒等百里青鳳稍微順一口氣,又續道,“前陣子罰他們抄書抄了十來本,你要的話都可以拿去。”
百里青鳳想吐血,難怪他一開場就說明了要真跡。他現在一點也不同情被永章公主那個好色女纏上的謝蘊,相反,他幾乎覺得自己對永章公主受的氣簡直感同身受。
兩人正一個悠哉喝茶,一個氣得冒煙兒,外面街上卻忽然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少卿大人。”雲流從門外疾步走了進來,“東畔那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