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 謝蘊還依然記得少年時與宋月臨初次相遇的情形。那個時候,春暖花開。
那一年,他十三歲, 已是頗有名氣的少年天才。那一天, 他因爲收到了天御司破格選拔的通知, 決意離家之事終於被父親知曉, 所以父子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執。說是爭執, 其實是謝元華在單方面地表達對他要進天御司的不理解和隱瞞家人的痛憤,而他一如既往地懶得說,不肯說, 只最後少年老成地淡淡丟了一句“這個家只你們三個人已經夠了”。言罷,他看了一眼謝元華瞬間怔住的臉, 轉身走了。
然後, 他獨自去了落鳳坡, 在那片野花遍地青草離離的坡上遙遙望着東流的江水,靜靜坐了許久。
後來, 他閉上眼往後一仰,倒在了草地上。任由陽光暖烘烘地曬在身上,好像這樣就能記起一些小時候和母親在這裡玩樂的時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記得她的骨灰是在這裡撒入了江中, 只記得他的父親和二孃在那之後是如何的終成眷屬, 反反覆覆, 讓他心裡涼得徹底。
躺了一會兒, 他漸漸被陽光曬地有些迷糊, 好像感覺到有人走過來,但他沒有睜開眼。
下一刻, 隔着眼皮,他明顯感到曬在臉上的陽光陰了下來。嗯?他有些疑惑地慢慢睜開眼,然後,驀地一愣。
陽光下,一個穿着水粉色衣衫,衣飾頗爲華麗的小女孩正側身坐在他身旁交疊着兩隻手在他頭上撐了個涼棚。見他醒來看着自己,她便立刻彎起眉眼笑了起來,那雙眼睛靈氣十足,漂亮又透着暖意,宛如這春日裡的陽光。
謝蘊覺得自己有一瞬間的失神,竟忘記先開口問她在這兒幹嘛。
於是,她便先笑眯眯地說了話。
“小哥哥,你長得真好看。”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清澈裡的眸子裡透出疑惑,“但你爲什麼哭呢?我曬太陽的時候從來不哭。”
他一怔,旋即意識到什麼,倏地坐起身擡手在眼角抹了一把。然後看着她,淡然卻頗爲倔強地說道:“我沒哭,你看錯了。”
她盯着他,半晌,點了點頭:“哦。”然後又笑着湊過來了一些,“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啊?”
他還沉浸在前一刻被她無心戳破的窘迫裡,涼着臉不太想搭理她,隨口應付道:“那你又叫什麼?”
她略略沉默了一下,笑道:“我娘叫我俏俏,你也叫我俏俏吧。”
他不置可否,又往旁邊挪開了一點,說道:“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好。”她爽快地答應了。
過了一會兒……
“你怎麼還在這兒?”他扭頭看了一眼只隔着兩個拳頭的距離坐在自己身旁,連抱腿坐着的姿勢都一模一樣的她,委實無語了。
“我娘說一個人不開心的時候說不要人陪不一定是真的不想要人陪。”她說着,還衝他攤了攤手,“我陪陪你。”
幾乎是在剎那之間,他竟覺得心頭猛地一酸。於是慌忙別過了臉,沉默着不說話了。
兩人就這麼坐了好一會兒,忽然,從身後遙遙傳來有人呼喊的聲音。他隱約聽見似乎有人在喊公主,剛下意識看向她,卻見她已像是被人踩到尾巴一樣突然跳了起來。
“小哥哥,我要走了。”她還拍了拍裙襬。
他順着她的動作看去,注意到她裙角上沾着草葉,還沒想過什麼,便已經伸手幫她拈了下來。
然後,兩個人都怔了一怔。
倒是她先笑了:“小哥哥,你真好。”話音落下,她竟突然撲過來伸了胳膊抱住了他。
他被她這一撲整個人都往後仰了過去,雙手連忙下意識撐在了草地上。但下一瞬便聽到她在耳畔說的話,驀地呆了呆。
“不要難過了。”她還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哄着他,“下次再見到你,我帶你去放風箏啊。”
話音落下,那頭呼喚的聲音又近了些。
“不行了,我真的要走了。”她連忙退開身,剛要站起來,又想起什麼,從頭髮上順下來一枚精緻的金絲纏花塞到了他手裡。
“請你吃糖。”說完這句話,也不等謝蘊再開口,她站起來提拉着小裙子蹭蹭蹭地就跑了。
那一天,他怔怔望着她陽光下漸漸跑遠的背影,許久也沒有回過神。而手裡的那枚金絲纏花殘留着暖意,一點一點,滲入了掌心。
***
第二次再見,是他與師兄從神廟回來時無意間碰上了正要乘馬車離開楚都去永章郡的她。
那個時候,他其實早已猜到了她的身份,但這一次卻是直接的眼見爲實。
他和師兄保持着適當的距離站在一旁靜靜看着站在宮門外出神的她,他才知道君上要剛剛失去了母親的永章公主立刻離開都城前往封地。那一刻,他不知爲什麼,忽然想起那朵金絲纏花還被他放在屋子裡,他莫名生出些懊惱,覺得應該帶在身邊纔是。
他想她或許會哭,但最後她並沒有。
她只是望着宮門出了會兒神,然後突然跪下來,遙遙衝着承乾殿的方向磕了三個頭。之後,便一言不發地轉身上了馬車。
直到馬車駛出了很長一截,他才茫然反應過來,她竟真的就這麼走了。
這一次,她沒有看見他,而他也並沒有機會上前與她說一句話。
這一別,就是十年。
十年之後,他已經是被老師帶在身旁栽培的弟子,也已是長老會上內定的下一任繼承人。
身邊時常有人提醒他說誰家姑娘的心意如何如何,他其實不是遲鈍,只是他對這些事毫無興趣,所以也從不談論。漸漸地,許多人都說他是爲神道而生,紅塵之事難以在他眼中落下半分。
他想,或許如是。這些年,他只是不時會想起那個身上帶着暖意又有些倔強的小姑娘,想她如今變成什麼樣,過得好不好。除此之外,他對別的女子半分多餘的念頭都沒有。
他本以爲當年宮門前那一眼就是最後對她的記憶了,誰知那一日,老師忽然對他說要一起去一趟仙山郡那邊,和當地的神官商談一些事情。
他聽了,向來波平無瀾的心裡忽然泛起一陣漣漪。而彼時他突然想到的,是與仙山郡相鄰的永章郡。
辦完事要離開仙山郡的前一天,當地神官盡地主之誼帶他們出去賞花踏青,但他一路心不在焉地走着,也不知自己想看的是什麼。直到他聽見有人說要去永章郡看看熱鬧,因爲那裡的桃花開得最好,每年桃園那邊都是風景獨好之地。
他停下腳步,沉吟良久,終於瞭然了自己到底想看什麼。
於是他找了個藉口抽身離開,然後隨手在成衣店買了頂帷帽,帷紗從帽檐上垂下來遮住了他的臉,也拒絕了他被認出或是……沒能被認出的可能。
他就這樣真的去了永章郡。
直到親眼見到那漫山遍野的粉色煙霞時,他也有些難以置信,他居然真的來了。
人羣裡忽然有些吵嚷,他聽見有人說了句“公主來了”,隨着看熱鬧的人紛紛目光指向的方位,他隔着帷紗,看見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身影。
當年的小姑娘長大了,他沒能從她的背影看見“似曾相識”這四個字。這種陌生的感覺讓他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他掀開了一些帷紗,想要跟上去看得更分明些,但就在這一剎,她竟也突然回過了頭,目光似乎倏地與他的撞在了一起!
他忙轉身避開,然後他聽見一個灑脫清爽的聲音不知在對誰說道:“我就是來樂藝大會蹭一蹭大家的才氣而已,想看看我這笛子在他們中間能排個第幾。”
這聲音也不是小時候略有些單薄稚嫩的樣子了,但他聽在耳中,卻終於覺得似曾相識。
這略有些熟悉的感覺讓他脣角不由自主泛出一抹淺笑來。
他站在高處的山坡上望着不遠處那片桃花林,這個高低落差恰到好處地讓他能夠把林中景色盡收於眼底,尤其,是那片嫣紅中的那抹水藍色身影。
他雖看不清她的容顏,卻記住了她身影的清麗。
笛聲自桃林中悠悠飄來時,他靜靜聽了一會兒,覺得這曲聲就像是他知道的她的樣子,像陽光一樣灑脫溫暖。他笑了笑,握了握手中片刻前也隨手在小攤上買下的竹笛,然後,橫笛湊到了脣邊……
笛音自脣下逸出,隨着春日裡的清風在空中相遇,然後交織在了一起。他聽見她的笛聲有一瞬間的停滯,似乎是因他感到愕然,但旋即,聲音又更加瀟灑歡快。
他一笑,忽覺世之逍遙或許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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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一切彷彿都安靜下來,原本隱約喧譁的人聲也再無半分。那一天,天地間好像就只剩下了這兩道交纏在一起,風格不同卻又渾然一體的笛聲。
一曲終了,他看見她似乎要往這邊走來。
“公子,”僱的馬車車伕在一旁喚他,“您定好的時間到了,還走麼?”
他一時未答,目光仍看着她正走來的方向。直到車伕又喚了他一聲,他才退開兩步,回過身,點了點頭:“走吧。”
那天之後,他時常會做一個夢,夢裡仍是那滿山煙霞,還有那個水藍色的影子。每一次他都會夢見她朝自己越走越近,但每一次,他也都會在越來越模糊的夢境中醒來。
兩年後,他已經坐上了天御司少卿的位子。
也是在那一年,他遇到了柳明賢。
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他心中一怔,腦海中那個模糊的身影彷彿突然有了具象的參照一般,他覺得某個缺陷的一角終於被補上了小小的一塊。正因如此,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對柳明賢的態度和別的女子略微有些不同,因爲沒有那種拒人於千里的疏淡,所以百里青鳳後來纔會誤會。
但也是在那一年,他得知了關於永章公主的傳聞。那一刻,雖然旁人看不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情有多不好。這是種很複雜的感覺,他莫名地窩火,他十分不想承認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記掛着她,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記掛着她,但她呢?
他當年之所以決定進天御司,除了是想離開家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希望婚姻能夠自主,這是他還在少年時便在家中生活裡得出來的結論。無論他以後有沒有遇到那個人,他也不用受任何牽絆去和不對的人在一起。可如今,他唯一一個記掛在心上的姑娘,對待感情卻也如此輕率,毫不珍惜她自己。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麼多年來對她的牽掛,完全不值得。
也罷。他想,反正他們本來緣分就極爲淺薄,如今,他只需將自己這方沙土填上去埋了就是。
終究再也不會見。
但他沒想到,三年後,卻會再與她相遇在長公主府。而這一次,他們近在咫尺,把對方的臉看得清清楚楚。
那時,當他看着花葉間那張清麗的臉龐,他才發現現實的模樣與他從前的想象是多麼的不同。望着她那雙比起小時候靈氣絲毫未減的眼睛,他有很長一瞬間的愣神。
月光下,她的輕紗披帛飛舞盤旋着自浮光海棠間飄下來落在他掌心,他下意識地握在了手裡。然後,他看見她從樹上跳下來徑直走到自己面前,揚眸輕輕一笑:“久聞謝少卿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不得不承認他破例來到長公主府,又因爲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追到這浮光海棠花林究竟是爲了什麼。但這樣的意識也讓他突然對自己生出一絲惱怒,更因爲她果然完全對他毫無印象,且只因見了他的皮相便雙眼發光地湊了上來這個事實而更感不悅。
與她重遇後,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糾結輾轉,不知自己到底意欲何爲。這實在太不像他的作風。
於是他終於心一橫,選擇了理性告訴他的看起來極爲正確的決定。但上天好像有意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東夜世子的到來,讓他徹底認清了一個事實。
——他不願意看着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所以,哪怕明知她對自己的感情是如此膚淺,那情意的長短想必不過取決於時光對他的容貌是否眷顧,他也認了。
他願意賭這一把,用自己的一切。他和她曾經有過的那些男人不一樣,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然而她卻說,她覺得思念是一種負擔,因爲不想束縛他。他聽了,只笑了一笑,心中想,她果然對他不外如是。
後來知道她身中蠱毒的那一刻,他只覺出離痛憤。心疼她時日或許無多,憤怒她居然可以從頭到尾都瞞着自己。他不知自己對她而言到底算什麼,人生在世的最後一段時日裡的樂趣?難怪她說不要他思念,難怪她不肯和他分擔,他竟可以對他瀟灑到這樣的地步!
這一切她全然不知,直到那夜他把她從瀟湘館扛回家,她藉着酒勁問他到底要幹嘛。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幹嘛,他第一次覺得生一個人的氣,卻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她說她虧了,因爲喜歡了他。
他覺得好笑,卻半點笑不出來,心想這句話應該我說纔對。
她耍賴要喝酒,他自然不許。糾纏着倒在地上時,他看着壓在自己上方的她,心頭又是狠狠一跳,一如前幾次與她靠得這麼近時一樣。
他聞見從她身上傳來的酒氣,卻像是自己也喝醉了似的,身體慢慢有些發熱,看着她半分移不開目光,思緒更有須臾的凝滯。
然後,他聽見她說:“流芳,我要點燈。”
他腦中“嗡”了一聲,像是一直繃得緊緊的琴絃忽然斷掉。一個聲音對他說,既然溫火熬不透,或許應該添一把柴薪了。
夜風有須臾的沉靜。
“好。”他說着,擡手勾住她的脖子把人拉了下來。
終於拋開得人先得心的理智,擁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