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胤珝遇刺受傷的事實沒能封鎖得滴水不漏, 很快,都中便得到了消息。霎時,朝中暗地裡一片震動。
“聽說, 那刺客專門用了和君上所用的七星葛相沖的毒物。”雲流亦如是對謝蘊稟報道。
在得知了宋月臨平安無恙之後, 謝蘊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君上的病歷和用藥情況, 都是機密。”旁邊的沈清言說道, “那刺客怎麼會知道?”
自然是擺明了是宮裡的人泄露出去的, 又或者,壓根就是朝中的人所指使。
“趙謙將軍那邊有什麼動靜?”謝蘊忽然問道。
屬下便有人回道:“並沒有什麼動靜。”
謝蘊蹙眉忖思着,沒有再說什麼, 只是囑咐了底下人近來要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然後便散了。
他一個人靜靜在書房坐了良久, 末了, 眸光倏地微微一斂。
這件事, 很不對勁。
***
宋胤珝接過百里青鳳呈上來的湯藥,頓也沒頓就直接一口氣喝了下去。
“這藥, ”他用侍者遞來的錦帕擦了擦嘴,眼露疑惑地說道,“好像和以前的不大一樣,有股血腥味。”原本他之前並無什麼察覺,只覺得有一點怪味, 但想到百里青鳳本來就要根據這次的情況重調藥方, 所以也沒太在意。可是這兩次卻越來越覺得味道濃郁了些。
百里青鳳猶豫了一下, 說道:“回君上, 這藥裡……加了永章公主的血。”
他遞還帕子的手驀地一頓, 緩緩擡眸看着他:“怎麼回事?”
“因爲白玉血薇。”百里青鳳道,“永章公主擔心君上的身子不能撐到回都, 更無法承受白玉血薇的藥性,所以,就讓臣先用她的血給君上爲藥。”
他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宋月臨來找自己時的樣子,那樣一派輕鬆的模樣,讓他全然猜不到她下一步要說的話,竟然是如此令他震驚。
——“白玉血薇很不好養吧?聽說你那兒也就種活了一株而已。我跟你說,我早就喝了那藥好多年了,羨慕吧?哦,對,還有什麼黃地龍,雪蔘茸……總之,我聽說我這血貌似已經有點藥性了,你要不要看看能不能給我侄子用用?”
那時,百里青鳳第一次有了一種真正無法直視宋月臨的感覺,因爲他震驚,因爲,他心虛。
他拿出了裝着宋月臨血的小瓷瓶放到了宋胤珝面前,說道:“公主的意思是想瞞着君上,不過……”他沒有多解釋,他知道宋胤珝很明白他爲什麼沒幫着隱瞞,在一個一手布出了整個局面的人面前,你有什麼理由對他隱瞞這些細枝末節?
“君上這次畢竟也是傷了點身子,公主的血對於君上的恢復確實很有幫助。”最後,他說了這麼一句。
宋胤珝沒有伸手去拿,也沒說話,只是靜默地看着那隻瓷瓶,漆黑的眸子裡很深很深,看不出情緒。
“君上,”又有人從門外拿着張小小的紙條走了進來,“楚都那邊動了。”
宋胤珝收回目光,轉而向來人看去,神色平靜地把紙條接了過來,展開。
“天御司。”他念道,繼而輕聲一笑,“他們居然先動了謝蘊。”
“看來還是因爲不放心永章公主。”來人道。
“嗯。”宋胤珝沉吟着撇眸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那隻瓷瓶,說道,“不過,朕還真有些想知道,謝卿會如何應對。”
***
這天上午,謝蘊正在官學裡授課,誰知雲流忽然匆匆跑了來,臉色十分難看。
“怎麼了?”他步出課堂,問道。
“大人,”雲流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沈主簿出事了。”
沈清言出事了。
雖然對於天御司可能會遇到些麻煩是謝蘊提前便做好了準備的,但他卻着實沒有想到,這麻煩居然會落在沈清言的身上。他太清楚沈清言的爲人,向來謹慎,可是卻是他出了事……因此謝蘊便馬上有了種預感,這個麻煩必然不小。
於是他二話不說,立刻去了京畿司找張玉。
等到了京畿司一看,謝蘊才發現,這個麻煩不僅果然不小,而且還是衝着整個天御司來的。
事情的起因是一隻香囊。
一個小偷這日在一個豬肉檔前行竊被逮了個正着,於是被扭送到了官府,衙差們在他身上和住處搜出來不少好東西,其中便有一隻非常精緻的香囊。一問之下,那小偷才說是在哪家哪家主人的枕頭底下找到的。
這麼一找,就找到了沈清言的家裡。
原本物歸原主再正常不過,可偏偏這時那小偷卻來了句“想不到天御司的人也會收藏這種東西”。這便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隨着香囊被拆開,裡面除了放着乾花之外,原來還放了張圖紙。
問題就出在這張圖紙上。
那是張頗有些旖旎的春情圖,而且是男人和男人的春情圖。最絕的是,這張圖不是從什麼書冊上撕下來的,而是有人親筆畫的,落款寫着“明倫繪於暢春園贈予清言”。
明倫。很快就有人反應過來這是誰的名字。
這個人的全名叫做施明倫,而他不是別人,正是很有些出名的昌邑小侯爺。此人風流瀟灑,浪蕩不羈,男女不忌。
幾乎是一日之間,所有人看沈清言的眼神都不同了。流言開始飛傳,而另一個當事人施明倫此時卻並不在都中,因爲數日前他已又去了川西遊玩了。
高高在上的天御司,以清修其道自居的天御司,居然出了男色醜聞!一時間,輿論漸起,質疑聲聲。更有極端者已經用穢物前去沈清言家門前騷擾,還有其他官員也連帶着難以倖免。
事情發展的非常快,也非常急。天御司遇到了自大楚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信仰危機。
沈清言其實當天就被謝蘊叫回了天御司,那個家暫時是回不去了。
這是謝蘊第一次見到他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又六神無主的樣子。
“你和那個施明倫,”謝蘊停下來,斟酌了一下用辭,“是怎麼回事?”
沈清言聽到這個名字,整個人忽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垂下頭去遲遲沒有說話。
“沈清言!”謝蘊忽然沉聲喊道。
他聞聲一震,彷彿猛然回過神來一般,終於開了口。
“我……大約在一個多月前與他在賞梅節認識,”他的聲音很低,“他的文采很好,我本來……想着和他只是交個朋友也無妨。”
“那個香囊,就是他臨走前送給我的。”
謝蘊沒再多問什麼,事已至此,他自然明白這個局是衝着誰來的。因爲忌憚他天御司少卿的身份,所以爲了解決後患,索性毀了整個天御司的聲譽。
“少卿,”沈清言忽然擡起臉望着他,顫顫說道,“對不起,我,我沒想到……”
“這不是你的錯。”謝蘊說,“不要用他人的罪過來責難自己。”
沈清言卻突然跪了下來,哽咽道:“少卿,你把我逐出天御司吧。這樣你纔不會被我連累……”
謝蘊皺眉,平靜反問:“你以爲天御司走到今天憑的是什麼?”
“想操縱民意來對抗天御司,”他淡淡說道,“他們沒有一個人有這資格拿得起。”
***
翌日早朝,不出謝蘊所料,果然有人拿這件事做起了文章。
輔政公主宋雲霓雖然沒有就此苛責什麼,但也很直截了當地給他提了個建議:革去沈清言的職位,然後逐出天御司。
這便是這世道的準則。這些達官貴人皇室宗親,誰喜歡女的誰又喜歡男的,暗地裡那點兒事老百姓當秘聞八卦說道說道其實並不如何,但是天御司不行。
整個大楚,只有天御司萬萬不行。
所以沒有人提施明倫,處於風口浪尖的只有沈清言。
眼下給謝蘊的選擇和結果,似乎都只有兩個:要麼任由天御司就此在質疑聲中沉淪;要麼就是棄車保帥,但他身邊也將從此人心渙散。
二選一麼?可他還能走出第三條路。
應該怎麼做他已經想好,但他需要沈清言振作起來配合,所以他給了這個多年來的得力部下一晚的時間讓他將心緒整理好。這之後,便要拿出天御司神官應有的面目來對抗外人。
然而,謝蘊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件事——他高估了沈清言的承受力,也低估了他的烈性。
那天,當他回到天御司,在省思殿裡看到了滿地殘破的燭符陣,和已經變得僵硬的沈清言的屍體時,他愣怔了許久。
沈清言臨死前留下了一份罪己書,並用在省思殿內通過洗靈儀式自殺這種在宗教意識中最嚴重的自懲方式迅速令流言的風向產生了明顯的變化。
人們開始談論,那不過是沈清言一人失足的過失,與天御司無關。
雲流和一衆屬下官員都久久無法言語,許多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男兒淚。這種感受太糟糕,他們失去了一個關係親近的同僚,這同僚的遭遇讓他們覺得悲痛、憤怒,卻無能爲力。
天御司從未遭到過這種侵辱,而他們卻好像只能悶聲吃下這一棍。
“雲流。”謝蘊忽然語聲平靜地說道,“擬神諭。”
雲流立刻回過神,上前一步:“是!”
“主簿沈清言,其行不端,有違人倫。”他說得字字清晰,不帶一絲感情,“自今起逐出天御司,不得入葬靈園。”
雲流怔了怔:“少卿……”
“另,”他說,“本座體察不嚴,致天御司蒙塵染垢,亦將自今日起入省思殿行上罰。天御司下屬官員一律禁足於室,自省其身。”
話音落下,所有人皆是一愣。
所謂上罰,就是要在省思殿的斷念閣中關足自己七七四十九日,這期間每天只能喝三次水,吃一頓清湯寡飯。最後出來了,那是天神眷顧你,自然其他人也就無話可說;若是出不來,那就是罪過在身,天神罰之。
這個責罰在這種風波面前其實換了別人來受都未必有多大的民衆效果,可是謝蘊不一樣。
他們這才恍然大悟,謝蘊並不是在退讓,而是在反擊。你要挑戰天御司在民衆間的信仰地位?那好,我就讓你看看,天御司少卿到底意味着什麼。
雲流原本也僅僅是如此理解,直到最後謝蘊又對他說了一句話。
“去找監星閣的百里悠,”他說,“讓他仔細看着這段時間的星象,隔三日給我一份天象預估。另外,讓人去準備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