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兩儀殿。
滿殿衣紫重臣,氣氛頗爲凝重。
高秋等人快步而入,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定。
京都府尹蘇江心中如明鏡一般,無論是先前去晉王府賠罪,還是眼下被召入宮中殿前議事,自己都只是一個陪襯。既然是關係到南境局勢反覆,陛下除了要見太史臺閣和鑾儀衛的主官,恐怕最想見的人還是那位晉王殿下。
然而……
蘇江悄悄打量了一眼不遠處面色發苦的侯玉,暗中輕嘆一聲。
他能理解宮裡吳太后和朝堂上很多重臣的憂慮,畢竟裴越在軍中的勢力過於強大,原本被寄予厚望的襄城侯蕭瑾在南境弄得灰頭土臉,一時間朝中沒有可以制衡裴越的武勳。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削弱裴越的權力確是人之常情,但是關鍵在於時機不對。
南朝故土剛剛收復,至少需要幾年的時間才能完全平定。西面吳國還佔據着高陽平原,大梁西軍在將近半年的苦戰中耗損極大,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方可恢復元氣。
簡而言之,國朝還遠遠沒到馬放南山的時候,如此急切地針對裴越,甚至要用殺死他生父的手段逼他退出朝堂——這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更何況裴越素來性情強硬,但凡涉及到原則性的問題,即便是在先帝面前都不肯退讓。
蘇江垂首低眉,站在人羣之中毫不起眼。
雖然他對這些事情看得很透徹,卻沒有牽扯其中的慾望,這也是他能坐穩京都府尹這個燙手山芋一般官職的訣竅。
龍椅之上,劉賢肅然的目光射向侯玉,沉聲道:“晉王緣何沒有入宮?”
侯玉躬身答道:“啓奏陛下,晉王說他已經卸下南軍主帥和西府知院等職事,而且依照國朝祖制親王不得干政,故而不便入宮,還請陛下恕罪。”
最後一句話是他自作主張添上去的,倘若將裴越的原話複述一遍,他不確定君臣之間會不會產生嫌隙,只知道自己一定會倒黴。
“朕何時說過親王不得干政?可是你在晉王跟前胡言亂語?”
劉賢眉頭皺起,聲音中帶着幾分寒意。
侯玉唬得雙股戰戰,
忙不迭雙膝跪地顫聲道:“陛下,奴婢豈敢如此放肆?高大人和蘇大人他們當時都在場,可以證明奴婢絕無虛言啊。”
劉賢不過是一時惱怒,隨即擺手喝令侯玉退下,繼而看向下方羣臣,冷聲道:“今日召集衆卿家入宮,乃是因爲南境多處出現動亂,東府右執政韓卿派八百里快馬送來奏報。”
連荊楚和陳安這兩位密探頭子都雲裡霧裡,其他人更是概不知情。
劉賢便讓另一名內監誦讀韓公端親筆寫就的奏章。
朝堂諸公對南境故土的具體情況並不清楚,通過韓公端的筆觸,他們才意識到南邊的局勢並沒有想象中那般穩定。裴越掌控建安並且派兵剿滅冼春秋部之後,周朝就此覆滅,但他終究不是神仙,滿打滿算一個月的時間做不到解決所有隱患。
裴越還在南境的時候,南人畏他兵鋒之兇,自然不敢隨意反覆。然而當裴越奉旨返京後,南境一些地方便開始出現抵抗的苗頭。按照韓公端的敘述,在他寫這封奏章的時候,南邊已經出現六七支小股兵勇隊伍,雖然每股都只有兩三千人,但他們打出周朝皇室的旗號,佔據了一些小城。
如今鎮守南境的樑軍有二十萬人,看似兵多將廣,然而面對南境廣袤的疆域,他們只能牢牢掌握那些大城和關隘,至於偏遠地帶顯然無法面面俱到。
韓公端在奏章結尾處直言,眼下局勢還能控制,他會盡力協調各路大軍,爭取以最快的速度撲滅當地動亂。但是爲長遠大局考慮,他希望朝廷能夠提供更多的支持。
內監唸完奏章之後,有些大臣鬆了口氣,原來只是一些小打小鬧而已。
這種情況很正常,畢竟生活在那片土地上都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毫無自身想法的木樁子。有人願意歸順大梁,自然就有人想做周朝的忠臣,而且還有諸多野心之輩混雜其中,難保會生出一些事端。
蘇江卻在心中暗歎道:“太巧合了。”
吏部尚書寧懷安和新任翰林學士兼禮部侍郎吳存仁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幾分猜疑。
這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朝廷纔開始着手削權一事,南邊就出現騷亂,而且他們能聽懂韓公端奏章裡的隱晦暗示,譬如那句“盡力協調各路大軍。”
爲何要盡力協調?
韓公端雖然是東府執政,卻很難隨意指揮那些留守南境的驕兵悍將。
誰能指揮他們是不需要思考的問題,那個人卻因爲近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不願入宮。
寧懷安左思右想,總覺得裴越似乎有養寇自重的嫌疑,見周遭沒有人開口,心中陡然涌起一股熱血,出班奏道:“陛下,臣——”
便在這時,他前方一位中年男人搶先說道:“陛下,臣有本請奏。”
寧懷安微微一怔,待看清洛庭的背影之後,他只能悻悻地退了回去。
劉賢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不動聲色地道:“執政請說。”
洛庭緩緩道:“先賢曾言,聖人之功,時爲之庸;得時弗成,天有還形。天節不遠,五年復反;小兇則近,大凶則遠。南境故土克復,此乃天佑大梁與陛下,亦是晉王與數十萬將士之功勳。然則小亂或能演變成大亂,若不及時撲滅隱患,局面可能會變得極其複雜,甚至有可能導致前功盡棄。由此觀之,韓大人的擔憂不無道理。”
劉賢微微頷首。
這個道理並不複雜,殿內的飽學之士人人都懂,關鍵在於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洛庭繼續說道:“若論對南境局勢的瞭解,朝中無人可比晉王。故而臣認爲,此事依然要請晉王出面主持。”
殿內陡然出現一陣騷動。
這段時間正因爲吳太后的明示和洛庭的堅持,朝中重臣才能團結起來,以大義名分壓着裴越逐步退出朝堂。縱然定國府那樁案子懸而未決,但他們堅信只要衆人齊心,裴越很難強撐下去。可是現在洛庭這番話說出來,令他們紛紛皺起眉頭。
這位執政大人莫非想要改弦更張?
洛庭目不斜視,擡頭望着劉賢說道:“不過,臣認同晉王殿下的想法。依據朝廷規制,親王的確不宜直接插手朝政,便是陛下當年也只有觀政之權。”
他先後所言似是自相矛盾, 既希望裴越出手解決南境隱患,又不想他重新掌握西府權柄。然而又要馬兒跑又不讓馬吃草,裴越怎會同意這種荒誕的請求?
但是有些人逐漸察覺到洛庭的意圖。
劉賢凝眸問道:“執政之意是?”
洛庭輕吸一口氣,誠懇地說道:“其實不光南境各地的穩定需要晉王,朝廷推行變法也要仰仗他的構想,而且晉王殿下還那麼年輕,倒也不必急於縱情山水之間。臣思來想去,忽而從史書中找到一個法子,或能解決這兩難之事。”
劉賢心中一動,雙眼微眯:“繼續。”
洛庭語調微提,朗聲道:“臣請陛下復立平章軍國重事,此銜非晉王莫屬!”
擲地有聲。
殿內肅然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