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普通的馬車行於深夜京都的長街之上。
裴越此前孤身入宮,葉七回府之後便讓鄧載帶着十餘名親兵以及一輛馬車,來到皇城外等候。
鄧載時隔多年之後再次成爲車伕,不僅沒有失落,反而由衷地感到高興。
然而在接到裴越之後,注意到他蒼白的面色,鄧載心裡泛起濃重的憂慮,連帶着其他人都不由得心情沉重起來。
馬車不緊不慢地悠悠前行,忽然車廂內傳來一聲悶響。
「砰!」
周遭的親兵立刻緊張起來,下意識地握住腰間的刀柄。
鄧載示意衆人不要衝動,然後扭頭衝着車門,關切地問道:「少爺?」
「無事。」裴越的聲音傳了出來。
衆人鬆了口氣,依舊小心翼翼地凝神戒備着。
然而沒過多久,車廂裡又傳出裴越的低聲咒罵。
「***!」
親兵們面面相覷,鄧載亦是手足無措,他們跟隨裴越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少爺如此失態。往常哪怕處於最困難的境地時,裴越給他們的印象都是從容不迫,縱然會有怒髮衝冠之時,也不曾像這樣沒頭沒尾地罵人,可見他此刻內心何等憤怒。
鄧載衝其餘人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馬車遠離皇城轉入東城之後,裴越才漸漸冷靜下來。
在興慶殿裡最後那一刻,他心裡有一種非常清晰的感覺,在開平帝說出那番話後,如果自己表現出絲毫猶豫,皇帝一定會取他的性命。
回想這場陛見的過程,裴越生出一絲慶幸,還好他從始至終都表現得非常坦蕩,如往常那般做足了耿直忠臣的戲份,且非常符合邏輯地露出幾分怨氣,這才逐步打消開平帝的猜忌。
簡而言之,裴越和皇帝之間的矛盾無法從根源上消除。
他今年九月才滿十八歲,
還有十分漫長的人生。因爲他年紀太輕功勞太高,將來成爲權臣的可能性接近無限大,對皇帝或者說天家的威脅已經擺在明面上。
如果開平帝尚在壯年倒也罷了,正如他登基時對王平章的態度,不斷加恩賜權硬生生將其扶持爲軍方第一人。等到軍中制衡之局成型,王平章已年過花甲,皇帝只需要稍作打壓,甚至可以耐心地等王平章老死。
問題在於皇帝也老了。
按照劉氏皇族的平均壽命估計,開平帝不出意外還能掌握大權十年左右,但那個時候裴越還沒到三十歲。
而且開平帝壓根沒有想到裴越崛起的速度快到這個程度,大半年的時間就能在南境邊軍中樹立起那麼高的威望。不談後繼之君,就連他自己面對裴越這樣恐怖的勢頭,都已經感覺到有些掌控不住。
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像當初針對王平章那般,去安排裴越幾十年後的命運。
如果今夜裴越從頭到尾沒有表現出委屈和憤怒的情緒,一味地裝出愚忠的姿態,開平帝就算冒着朝堂地震京都動亂的風險,也一定會殺了他。
前面的家宴不僅僅是皇帝的安撫,更存了試探和觀察的用意。
即便裴越順利度過初始的危機,不代表他就贏得皇帝絕對的信任,因爲還有最後一關考驗,且與皇帝對他往後的安排有關。
在吳貴妃搬出大皇子之後,裴越險之又險地領悟皇帝的心思,那就是隻要他堅定地站在大皇子一邊,成爲他爭儲道路上最大的臂助,皇帝纔會相信他的忠心。
「往後這江山如畫,你可以盡情觀之。」
開平帝的這句話在裴越腦海中迴響,他不禁冷笑幾聲。
什麼叫往後可以盡情觀之?
言下之意就是裴越幫助大皇子成爲儲君,待將來皇
權更替之時,他就可以卸下所有職事,包括這次給的北營主帥之職,安心做一個富家翁。
作爲回報,天家肯定會給他一個國公的爵位。到了那個時候,他將遊離於朝堂之外,既能作爲勳貴的代表繼續爲新君保駕護航,同時又不會成爲權臣威脅到皇權的根基。
如此既能成全開平帝和他這段君臣之義,又不會動搖大梁朝局的安穩。
可是裴越這些年替朝廷賣命,不僅樹立很多敵人,還惹來無數人的嫉恨,真到了他交出權柄的那一刻,新君能保他一生富貴?
手中無劍和有劍不用,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
裴越如果連這點淺顯的道理都不懂,那他纔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如果開平帝僅僅做到這一步,裴越還可以承認他對自己與衆不同,比起對其他臣子確實要好一些。
然而吳貴妃特意提起的另外一個名字,便是裴越如此憤怒的真正原因。
平陽公主!
這些貴人每句話都非無的放矢,尤其是吳貴妃這種能在後宮站穩腳跟的婦人。聯想到她以前做過的事情,在聽到平陽公主這個名字之後,裴越心中立刻醒悟。
倘若開平帝將平陽公主指婚給裴越,那他必然就得支持大皇子,哪怕他不這樣做都會被其他人看做是大皇子一黨。等大皇子順利成爲太子,最多再過上一段時間,開平帝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收回他的權柄。
外戚不得干政,更不能掌握軍權,這是大梁一直以來的鐵律。
又因爲平陽公主的存在,以及大皇子極其看重親情的性格,這可以保證在大皇子登基之後,裴越不需要太過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
「好算計……」
裴越縱然怒意勃然,也不得不承認皇帝和吳貴妃這是一步妙棋,且最大程度上照顧到他的命運和以後的局勢。
可那二位貴人似乎沒有想過自己的女兒是怎樣的性情,或許在他們看來堂堂公主之尊驕蠻一些又何妨?
當初魯王府的門客寧豐致在四皇子的指使下,煽動平陽公主下令刺殺裴越和裴寧,雖說這件事最終被大皇子扛了起來,裴越怎麼可能毫無芥蒂?
就算對於皇帝來說這不算什麼,就算這是合理解決君臣之間矛盾的唯一方式,就算裴越能夠放下以前的仇恨只將平陽公主當成政治意義上的擺設,他都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
猶記得當初在閒雲莊中,平陽公主那種面目可憎的姿態,倘若這樣的刁蠻女子嫁入中山侯府,以她的脾氣不得鬧得自己家宅不寧?
再想到谷蓁和葉七以後每天都得去給這種人請安問好,裴越不禁想問皇帝一句,我辛辛苦苦拼命是圖什麼?
這個方案從一開始就不具備可行性。
但從開平帝的過往來看,這位帝王無論要做什麼,即便面對極大的阻力,都會強硬地推行下去。
眼下還只是暗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頒下一道賜婚的旨意。
時不我待……
各種各樣的事情如一團亂麻,在裴越的腦海中糾結掙扎。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外面傳來鄧載恭敬的聲音:「少爺,到家了。」
當車門被拉開,鄧載看着裴越出現,不禁楞了一下。身爲裴越最器重的心腹,他當然知道自家少爺今夜如此失態,必然是在宮中受了一肚子氣。然而此刻瞧着裴越臉上的笑意,竟彷彿之前的罵聲是自己的幻覺。
雖說眼中有疲憊之色,可他的笑容顯然發自真心,而且周身氣度十分溫和,並無絲毫焦躁之意。
順着裴越的目光望過去,只見寬敞的中山侯府大門前燈火通明,鄧實和王默兩位大管家領着一衆家僕,分成兩排列於階下。葉七
、林疏月和桃花站在階上,臉上無不帶着盈盈笑容,眼中盡皆是深情一片,至於谷蓁顯然不可能深夜留宿於此,應該是隨穀梁回了廣平侯府。
看着一如往常的裴越,鄧載忽然之間明白過來,不管少爺在外面受了怎樣的委屈,他都不會將那些風雨帶回家中。
「恭賀侯爺大勝凱旋,恭迎侯爺回府!」
在鄧實和王默的引領下,府中僕人單膝跪地,面上難掩激動之色。
裴越邁步走了過去,微笑道:「都起來,一會讓賬房發賞銀,大家都有份。」
衆人齊聲回道:「謝侯爺賞!」
鄧載望着裴越寬厚挺拔的背影,與其他親兵一道,發自肺腑地行禮。
來到臺階之上,裴越逐一望過去,只見她們風姿綽約容顏殊麗,如春蘭秋菊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便是笑顏如花,彷彿春風拂面慰藉人心。
葉七凝望着他的雙眼,輕聲問道:「累嗎?」
裴越搖搖頭道:「不累,我們回家吧。」
衆女齊齊點頭,溫柔地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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