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時候,樑癲那對金色的眼睛,還不住的往來搜索,無論射在石上、巖上、樹上、水上,都發出焦物開始燃燒之時的滋滋之聲。
然後他拖着他那所怪屋下山去。
蔡狂比較悠閒。
他先在潭邊洗了把臉。
樑養養想制止他:“不要在這兒洗。”
“怎麼?”他滿臉水珠,愕然的說,“下游用這水來燒飯,還是上游有人撤尿?”
樑養養盈盈的說:“聽說用這潭水洗臉,給水沾着了眼,日後一輩子都得要眼淚汪汪的。”
蔡狂和樑癲暫時停戰,先不打了,樑養養自然便寬心多了。
蔡狂聽了,卻十分感動:“養養,原來你還是關心我的。如果你能讓我爲你流淚一輩子,我也願意。”
樑養養莞爾:“我關心你,是自小看你和爹爹交戰多了,你外表狂妄囂張,內心卻很正義善良,而且處處爲我着想,我當你是我的兄長,不是有什麼別的。如果你願爲我流淚一世,我卻望你爲我歡笑竟日。”
蔡狂忽妙想天開的道:“我知道了,你一定過得極不開心,一定時常想念着我,只不過,你不便說出來而已。我也是活得很寂寞,很不開心……”
然後黯然道:“沒有了你,教我怎麼開心得起來?”
“你這是自欺欺人了,再這樣胡說,我可要翻臉了。”樑養養正色道,“只要你多幫助人,別人開心,你自己就自然會開心了起來。”
蔡狂神傷道:“我幫助人?誰又幫助得了我?”
養養關切的問:“你額上的瘤怎麼了?”
蔡狂一甩散發,亂髮又遮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尖削的下巴,顯示了他極度的不悅:“這不關你事!”
這時,杜怒福的話卻忽然加插了進來,說:“怎麼不關我們的事!這句話可是大大的不對了!”
蔡狂又自披髮縫隙裡綻出寒光,齜着牙森森的牙齒:“你少來惹我,別迫我殺你!”
青花四怒見會主一再受此人之辱,忍無可忍,馬上就要上前動手。
杜怒福揮手製止,苦笑(他一笑,不管苦笑喜笑冷笑大笑都成了怒笑,因爲他笑的時候,牽動了臉上幾條頗爲特殊的肌筋,任何笑意,都成怒容)道:“我是一番好意的。”
蔡狂卻不理他,只向養養顫聲道:“養養,你喜歡的是我,不是他!你沒有理由會喜歡這個老傢伙的!他比你爹爹年紀還大多了,半身已躺進了棺材了,你貪圖他個什麼!”
杜怒福也不生氣,只喃喃的道:“你說的倒沒有錯,人生自古誰無死,未娶得養養之前,我連棺材都訂定了,就擺放在七分半樓的地窖裡。”
樑養養卻生氣了。
她這回再也不容讓蔡狂放肆。
──蔡狂可以罵她,但她不容許他去罵自己的丈夫:那樣一個老好人!
“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蔡狂,你太自私了,我爲什麼要喜歡你?我嫁給他,關你什麼事!我嫁他是要嫁個可以託終身的丈夫,又不是嫁給年齡。誰說七十老翁不可以娶個雙十年華的夫人?誰說老妻少夫就一定難諧白首?是誰明文規定的?何況會主才入壯年,他要我,可以容讓我年少無知,可以嬌寵我一如他的女兒,可以爲我犧牲一切,你能夠嗎!?我只要求你不要與我爹爹打下去,你們卻因爲你們的勝負、你們的榮譽、你們那些莫名其妙的武功心法,爭持不休,也不曾關心一下別人的感受!武林中常爭個什麼天下第一,我說這些人都是白癡蠢蛋,這名號送給我加一萬兩銀子我都不要!”樑養養掙紅着臉,水靈着眼、清利的聲,咄咄的向蔡狂道,“我們只要相愛就可以!年紀懸殊,關你屁事!我曾跟他說過,你額上患有毒瘤,他馬上就爲你解釋:難怪你有時候情緒如此不穩定,因爲患惡瘤的人身體上常要抵受旁人所不知的、難耐的苦痛!”
蔡狂躡嚅地道:“你……你把我患毒瘤的事,也……告訴他了。”
“他是我丈夫,我當然告訴他了。我們的事,當年青梅竹馬,曾經兩小無猜,也告訴他了。我只會把我和他的事隱瞞你,不會把我和你的事瞞他的!”樑養養衝着他說,“你知道他聽了之後做什麼嗎?他把每一百九十九個月又七天另一個時辰纔開花結子瞬息一次、極難培植、決難茁長、絕難播種的‘大快人蔘煞青花’費盡心力、耗盡精神,用盡方法,爲你再種了一株,爲的是替你解這惡瘤之苦!這些,你能做到他的十一嗎?我爲什麼要放着這樣一個大丈夫,而去喜歡你?”
蔡狂狂發裡的寒芒驟然散亂了:“你……他……”
杜怒福見他難過,遂插口道:“你的惡瘤,我聽養養說過,剛纔也留意了一下,那是仍有可能治癒的,只不過,治癒的過程,比較艱苦一點而已。養養說你刻苦能熬,以你沿路刻經的耐力,一定能捱過去的。你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用刻經文來解脫苦痛,也是方法之一,但更進取的方法,還是要醫好它。”
蔡狂在發裡的眼光,突然綠得怕人。
就像剛纔他手上的刀色。
他忽然向杜怒福胸膛猛地一推。
他這一招,像完全不會武功的人出手。
但他出手卻快得不可思議。
連鐵手也沒料到他會出手──至少不知道他會這樣出手的。
杜怒福雖然大馬金刀、四平八穩,但吃他一推,也飛退丈外,一跤坐倒,脣口還淌出了一絲血來。
他一屁股坐倒,鐵手立即要去扶,杜怒福已徐徐站了起來,慘笑了起來,以致這樣看去,他是慘怒。
李國花本對蔡狂就頗爲瞧不順眼,覺得他囂狂妄誕,太也不近人情,現在見他竟敢動手,怒叱道:“你要幹什麼!?
杜怒福卻道:“沒什麼,他沒有下重手,不然我哪站得起來。”
聽他的語氣,仍卻沒有太生氣。
李國花卻仍氣咻咻的,“可是他卻還是動了手。”
蔡狂散發滿臉,叉腰道:“怎樣?你瞧不過,可以動手。”
杜怒福忙道:“我們自己人不打自己人,這樣纔會強大;我們中國人不打中國人,這樣纔會強盛。”
李國花喃喃地道:“你不打人,人家可要打你……”
“啪”的一聲,蔡狂卻吃了一巴掌。
一巴掌。
打他的是樑養養。
不知是因爲太驚愕,還是因爲沒想到,蔡狂也不知道是避不開去,還是沒有避,總之,那一巴掌摑個正着,打得蔡狂散發激揚,一張青臉怔立當堂。
“我打醒你!”
樑養養蜜桃一樣的臉,不知因盛怒還是嗔怒,“你太不像話了!他是不防着你,看得起你,才二度爲你所趁,你這麼卑鄙,哪配得起我!”
杜怒福長嘆了一聲,道:“蔡老弟,你莫要不忿氣。你額上生了毒瘤;是大不幸,所以心情煩燥,可是,其實我們誰都有幸呢?”
他忽然扒開衣襟,只見他胸膛的肌肉,竟是焦竭了整整拳大的一片。
“我也是患毒瘤的人,我的瘤是心瘤,長在心肌裡,比你還痛苦。你沒見我一臉怒容嗎?所謂相由心生,便是這樣,我就算在笑,也顯現了個憤怒模樣。拿我比你,也不見好過吧?你看我這四位兄弟,風威老四,他左頰長着毒瘤;烈壯老三,他脖子有肉瘤;涼蒼老二,他背有惡瘤;寞寂老大,他胸上有腫瘤。我們哪一個人是比你好過的?”
他侃侃自若的道:“我們何以致此?其實,青花會也不過是因懂得一些惡瘤毒瘡的治法,所以許多人聞風而至,我們圖以濟世助人,分文不取,只求替人除病去疾,結果,心焦力瘁,加上跟患惡瘤毒療的人接觸多了,他們身上的瘤氣,也感染了我們──這或許就是所謂能醫者不自醫,而良醫多難長命,便職是之故。醫人越多,跟病毒病氣便越接近,一旦護防失當,很容易便自身難保。所以,我們都相繼長了惡瘤,但大家都認了,都沒有怨人,也不因而就避不治病、再不助人。”
他怒笑一下又說:“你知道大將軍爲何這麼極欲取下青花會嗎?除了他要併吞幫、會、盟的野心,還有覬覦金梅瓶之外,他還爲了我們懂得培栽‘大快人蔘’的秘方,所以要大動干戈──這也難怪,他練武林絕頂內功‘屏風四扇’,到了最後一扇通關之際,如果沒有‘大快人蔘’驅毒平氣,他恐怕也有走火入魔之虞。”
“所以,蔡老弟,”他拍拍蔡狂的肩膊,“記得你剛纔在七分半樓前你說的那番‘人皆虛僞論’嗎?我很喜歡。我跟養養在一起,是奪了你所愛。可是,她是我所最愛的,她也最愛我。我們對你欠疚,但不能爲了你,而放棄了彼此。我只希望你當我是朋友,一起到七分半樓裡去,治治你的瘤。”
蔡狂垂下了頭。
他的發又幾乎把他的臉龐全然遮住。
半晌,才聽他說:
“是我錯了。”
“我妒恨你們。”
“養養那一巴掌摑醒了我。”
“我們一起到樓裡去吧,這病治不治得了不着緊,但別讓那癲老鬼說我怕了不敢去,也不讓那光頭驚怖大將軍把我們小覷了:我們且共同對付‘大連盟’!”
於是,他們下山去了。
鐵手卻並不一道下山。
他還有話要說。
有話要對大相公說。
臨行的時候,樑養養嫣然一笑,笑得跟她臉上的嫣紅和衣衫的彤紅一般燦爛:
“記得早些下山來,我煮麪給你們吃。”
“荊內煮得一手好面,”杜怒福補充道,“她的拿手好面就叫‘力拔山河氣蓋世’,吃了保管三尺青鋒也化作繞指柔!”
說罷望着愛妻,呵呵大笑,老夫少妻卻恩愛如此,真是羨慕旁人,難怪蔡狂妒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