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一天的孩子很快便陷入沉睡,輕微的喘息聲帶着令人心軟的柔和。但,大人們卻不可能輕易入睡了,尤其心思細密的韋君寧。今日午後莫名出現在谷中的幾人,令她陷入對往事的懼怕。
來的共有四人。雙方相遇時,只見其中一個男人抱着無塵,男孩們則是被另外三人橫在馬背。四人有說有笑的,見到他們還熱心的打招呼,卻令人無法不防備。待他們四人走到近處,男人們將孩子放下徑直揚長離去。
正在燭光下看書的韋君寧,忽的又想起眼角掛淚光睡去的無塵,與三個男孩的強持的鎮定,眼眶再度溼熱。她是個不稱職的孃親,連自己孩子受了傷也不知如何處理。想着無情腫起的臉頰,與眼底的那抹她不熟悉的陰冷,匯在眼眶的淚終於滾下。
此刻,坐在她對面忙於木工的殷沐鬼使神差的擡頭,剛好發現兩行淚珠自娘子臉頰落下,頓時心生不忍,輕輕爲她拭去。
“你怎麼又哭了。”
低嘆聲帶着埋怨,又帶着心疼,正是韋君寧最熟悉的聲音。她心頭一熱,淚珠更是滾滾落下。殷沐無言的爲她拭淨,移了個位置坐在韋君寧身邊,伸臂環住,低笑佯嗔道:“怎麼了?你還真是喜歡哭,都三個孩子的孃親了,教壞他們可不好。”
韋君寧窩在殷沐懷裡,漸漸止住低泣。她已經是個不稱職的孃親了,千萬不能再成爲一個不稱職的娘子。“對不起。”她輕道,聲音猶帶着壓抑的暗啞:“我不該這樣。”
殷沐沒有答話,他本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
映着燭光的二人帶着說不出的哀傷,視線也逐漸迷茫起來。在那片朦朧之色下,是他們揮之不去的過往,也是他們目前一切的源頭。眼前的幽暗逐漸散開,如混沌的天地被盤古的巨斧劈開,煙雲散去之後盡是澄淨的天下。
來到這裡之前,他們夫妻二人都在東都洛陽,那個做了許多朝代都城如今稍顯傾頹的古城,青石磚的城牆上盡是時光斑駁的痕跡,令遠遊者總忍不住策馬佇足,試圖在風中捕捉那些無緣一見的過往。
如同被西京壓倒的東都,洛陽城內也有兩個沒落的家族,一個殷家一個韋氏,在商賈之風盛行的時代,成了蜷縮在暗處的老人,帶着行將就木的悲涼。
殷家的源頭要從隋朝末年開始,期間各勢力連年征戰,楊家王朝危在旦夕,殷家的先祖就在這時投在太原李家門下,從一個食不果腹的流民,逐漸成了百夫長。韋氏則是書香世家,雖從未出過什麼聲聞天下的聖賢,在洛陽倒也穩紮腳跟。
如人終老在洛陽的世家多不勝數,每個均不過是歷史洪荒的犧牲者,成爲一個有一個前仆後繼的奠基者。這是個令人痛心的輪迴,偏偏又是個亙古不變的真理。舊的城池倒塌,新的城池在廢墟上誕生。洛陽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處房屋,下面均不是壘砌了多少夭折的夢想及追夢人的屍骨。
由無到有總是令人欣喜,由盛到衰卻是另一番對立之相,殷沐便是出生在這時的殷家。早在他出世之前,殷家便已經衰敗,便已經距離極盛時期近百年。這樣的家族中,最少不了的便是明爭暗鬥,鮮少有人想着如何光大,倒又不少人尋思着如何在分家時獲得最大的一杯羹。
殷沐在殷家的身份極低,殷家旁系不說,又是庶出,再加上未出生父已亡故、出生母親又難產而死,他註定是個遭嘲諷的小孩。打從記事,殷沐便深諳自己處境,照顧他的嬤嬤也處處要求他謹言慎行,生怕一個不如人意便被抓住當羣起圍攻的靶子。
小時的他很乖巧,做事亦兢兢業業,生怕落人口實。可,天下絕非你不去招惹別人便相安無事,十二歲那年,他仍是被也不只是堂叔伯們找藉口踢出殷家,跟隨一個殷家故人到了太行山習武,同行的尚有一個姓韋的孩子,比他還要小上一兩歲,不過在半途被追回。
美其名曰習藝,實則任由他死活,殷沐不足半月便明白那個將韋姓小孩帶走的婦人,爲何腫脹着雙眼趕來,又哭又笑的離去。她是慶幸,慶幸自己的孩子可以回到身邊。
太行山深處,他那所謂的師父棄他不顧,丟下幾十卷書與幾十把兵器便消失的無蹤,令他不只一次的幻想着也被帶回。
可是,結果是那樣的註定。父母雙亡的殷沐,雖有個心慈的嬤嬤,卻絕不會有人將他追回。他的嬤嬤是殷家最老的嬤嬤了,大概是當年陪着太夫人一起來到,如今太夫人作古已久,嬤嬤年歲亦大,長老們便將嬤嬤給了他,一個地位卑下的孩子。
嬤嬤是找不到他的,殷沐明白,而他也走不出太行,這他也明白。七年之後,殷沐終於有機會離開,可不管不顧的殷家人卻突然憶起他這個流落在外的子孫。
不過,當時的他已沒有最初時的期盼。花了七年時間,他學會了如何擺脫失望。
起初的一兩年,他每時每刻都盼望有人來接他,接他回家。而後的一兩年,他則是轉而希望有人可以給寫信給他,既然不來這裡,好歹也關心一下他音訊。最後那三年,他則是學會不再有任何期盼。
失望的感覺很殘酷,所以乾脆忘了期盼。也是這最後三年,殷沐的功夫突飛猛進,最後一次努力,終於令他脫離這個囚籠——他擊敗了自己的師父,一個極不稱職又很合格的師父。
在他擊敗師父的第二天,殷沐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時,殷家的車馬不期而至。當時他肩上挎了一個布包,裡面除了他這些年削的各種兵器外,沒有任何其它的。耽誤這一晚,他也不過是爲了將這些木刻的小玩意兒收起來,等有朝一日燒掉,權當祭奠這幾年。
他沒想到殷家人這便到來。
來的人是殷家長老,殷沐只知他穿着長老的灰袍,至於他在長老中排名第幾則無從知曉。七年前他只是個地位卑下的孩子,根本無權拜見主持殷家的長老,這七年他與殷家則像是脫離干係,音信全無。
若不是這個已不是他師父的人的提醒,他大概也要頭也不回的離開。
“有人找你。”負手站在馬車前的中年男人開口,語氣是他最習慣的嘲諷與冷酷。殷沐身子猛地一僵,手腳似乎也僵住,就那樣不受控制的停下,緩慢轉過身。
馬車簾子撩開,鬚髮皆白的長老走下馬車,眉眼溫和的看着殷沐,道:“我來接你回家。”
殷沐愣住,一顆本以爲化作鐵石的心猛地一顫,思念了七年的嬤嬤,看他時也總是這種神情,一種令人無言的溫和與包容。殷沐哽住,回家,這句話遲來了七年。
他本該甩袖離去,凝佇良久卻仍沒有,反而眼角帶了淚光。
“嬤嬤呢,她老人家可還好?”聲音是極不自然的,帶着連他也不熟悉的沙啞,還有沉痛。
送他離開的那一天,嬤嬤似乎一下子蒼老的好幾歲,還似乎染了風寒不住的咳嗽。殷沐心刺痛,真不知嬤嬤怎樣了,他早該多溜回去幾次看嬤嬤,而非學功夫爭什麼勞什子的面子名聲。
“一切都好。”長老道:“只是年歲大了,身子骨不太好。我告訴她來接你時,她老人家還吵着要跟上,費了好一番脣舌總算是制止。”
見他良久不做聲,長老微皺眉想了片刻,似是極不願說出,“老人家身子不好,可不能來回顛簸。派侍女陪她出門走走,也是隻消幾步便喊累。”
殷沐眼神轉暗,道:“我回去,即刻出發。”
就此,他回到了離開七年的家,面目全非的家。
一踏入殷家門,還未見到匆匆趕來的嬤嬤,殷沐便察覺了對手的存在,不是他因與山狼搏鬥而生的戒心,而是那些人根本就是身帶殺機。當中最恨他的一個,大概是七年前被他在背後拉出一道尺多長刀傷的某位堂兄。
如今想來,大概是這個堂兄的父親聯合其他兄弟將他送出,也怪不得師父對他如此冷酷,原來不過是受人指使。他總算明白師父對他的冷酷,既然他是遭殷家遺棄的子孫,一個受了殷家恩惠的人怎可能至恩人意願於不顧!既然無法像對真正的師徒,那便成爲不相干的陌路人,倒也比殺一個孩子來的容易。
他忽的又想回去太行,雖然師父對他冷酷,卻也認真教了他許多生存之道,否則依一個少年的膽識,絕不會招惹大雪封山後的餓狼,更不會將他整個人都訓練的猶如餓狼。
可惜的是,在殷家這種龍潭虎穴中,卻是餓狼也不見得獲勝。
不過,殷沐也不後悔這個決定,能陪嬤嬤走人生最後一年,看着最親近的人安然離世,一切的不甘願都是值得。但,嬤嬤走之前,長老們卻是給他尋了一門親事,而他也在被設計之下答應嬤嬤。
嬤嬤說想看他娶妻生子,那他便娶妻生子,嬤嬤想看他成爲最令殷家得意的子孫,那他也照做。只是殷沐心裡明白,之所以答應這些他本不甘願的事,皆因他不知生活該怎麼繼續下去。
弱冠那年,殷沐娶了洛陽另一個沒落世家的女兒,也便是現在陪她浪跡天涯的娘子韋君寧。
殷家與韋家雖均已落敗,在這場聯姻上卻絲毫沒有落在人後,反而大張旗鼓的將其辦成洛陽十幾年來最風光的婚禮。
韋君寧在嫁人之前,從不知天下竟如此複雜。她雖生在沒落得如普通大戶人家的韋家,卻仍恪守着大家閨秀的原則,熟讀前世流傳的各類書籍,對於班婕妤蔡琰謝道韞更是奉若榜樣。
識字開始,爺爺便教導她該精通那些書,熟讀那些書,又有那些書僅當涉獵。她自小看過的書足以塞滿一間房,懂得如何侍奉公婆相夫教子,熟知歷朝奇聞異事,也明白待人處事如何定奪,這樣的她到了殷家偏偏寸步難行,時時犯錯。
嫁入之前,韋君寧便知殷家與韋氏不同,一個是武夫幕僚,一個是書香門第,她只是從未料到過殷家之事,竟比得過她看的史書上權臣的明爭暗鬥。
嫁去的第二天,在向長輩奉茶時,她這個在韋家近十年未犯過錯的人,失手將熱茶潑在自己手腕,而後若非夫君相助,她甚至要當衆跌倒貽笑大方。
這一刻,就算再蠢笨的人也該認清自己的處境,畢竟在將茶水捧給某一位堂叔母,她的指尖明顯感到刺痛。爲了不將熱茶澆在長輩身上,她只得拿自己爲盾擋住,一杯熱茶就硬生生的自袖子灌入裡衣,而後緊貼在前臂。
待敬了一圈的茶結束後,她已是不知出了多少次醜,一雙只碰過琴棋書畫的手,也變得慘不忍睹。最後離開時,則面目委屈無力承受癱倒在夫君身前。有關這一日的不幸,兩人從未討論過,只當是過去便是過去了。
韋君寧至今無法忘記的,只有最後一個關心她的人,最後一個爲了她遭遇嘆氣的人,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亦不多話,讀書的時間大概也不多,總不能像她引經據典。起初時,兩人交流起來有些麻煩,韋君寧畢竟適應了這些,而她的聽者偏偏可算做一無所知,習慣直言不諱。
起初時,她以爲自己嫁入了最不願的家庭,沒有人跟她講話,甚至還背腹受敵。然而,只過了三個月,她便開始慶幸起來,那些排擠她的姐姐們,大概沒有一個能像她一樣找到如此稱職的良人,好在她被排擠,好在無人願意嫁給他。
殷沐不懂詩書,他在太行山學到的只有如何活下去,在殷家更是學會如何殺人而不用染上血,用韋君寧的話就是如何在殺人時仍獨善其身。
他殺人,爲了殷家殺人,關於這點,殷沐從未瞞過韋君寧。就算是擔心她會嚇到,爲她着想,殷沐亦不認爲這件事可以瞞上一輩子——既然做不到永遠的不透風,那他希望這等可怖之事由他親自說,親自解釋,也好過其他人狼子野心的添油加醋。
他不是書生聖賢,沒有學富五車的才氣,卻有着令韋君寧自愧不如的說法道理。有時,她也會任性的拋開諸子之書,想着自己這些年不過是紙上談兵,想着她的良人才是真正的聖賢。
殺人沒什麼可怕的,關鍵時殺了什麼人。除了第一次聽說殷家有個暗殺組織,想到她的良人要每次出行大概都處置律法鞭長莫及的惡賊,擔憂之餘她又總能尋找許多的美好。
畢竟世道太亂,朝廷也靠不住,天下正需要這些能人異士變相的解救百姓。
在殷家的日子,其實算得上是安逸而平靜的。
有關暗殺的種種,殷沐其實並沒有如實告知韋君寧,畢竟那是與她無關而她也所不能瞭解的陰暗,最重要的則是他真的不願嚇到她。殷家的秘密,遠比他所知道的更多,至於他講出的,對於他的秘密而言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兩人都是不怎麼知變通的人,從未想過離開殷家,偏偏形勢逼得他們不得不離開。當他們成親一年得到第一個孩子,長老們便打上他心思,到了第二個孩子出生,他們不得不離開——就算殷沐本身就是殷家不可多得的暗殺頭子,他也不會願意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轍,隨時成爲刀下之鬼劍下之魂。
若非實在無法擺脫,他纔不會任命參加——起初,有嬤嬤在長老們手上,如今,則是有個另一個他無法棄之不顧的人。
殷沐是殷家水字輩的子孫,與他同輩的人姓名均是與水相關,他的兒子則是木字輩。殷家子孫,向來是以五行之相生爲輩分。殷無情,其實本名殷郴,而殷無心,則是還未來得及取名。
花了一年時間找到這個藏匿在天台山的山谷,一家四口才算安定。也在這時,他給自己的孩子改了名,以無爲意,若能做到無情無心,便無需被殷家人牽扯,毋須爲其所累。他的無情,在能走動時便被長老捉去摸了骨骼,說是練武奇才,他的無心,則是在剛出生便被長老定下。
在江湖,隨便引起廝殺的不止是神兵秘笈,還有一個個天生的練武奇才。對於沒落的世家而言,子孫中出現這樣一個人,或許代表着這個家族的重新崛起。在殷家,沒有什麼是不殘忍的,也沒有什麼是值得留戀的。
短短的一截蠟燭很快燃盡,整個房間也暗了下來,兩個不眠之人的眼睛卻漸漸炯亮,映着穿過窗口的月光,帶着與它如出一轍的清冷。
有時候,就算兩顆心相互依偎着,也難以抗拒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