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無爭仍在練習,不過去了遠處,午後那片小小的空地已不夠他施展。
爲了不讓師祖逮到安排些他不樂意的練習,齊無爭跑了很遠,輾轉多時纔在一個山頭下找到塊僻靜地。古木參天,陰翳不見天日,鳥鳴啁啾,婉轉怡然自得。
正安心練習的齊無爭,收勢揮汗時卻陡然聽到嘈雜聲響。
是行人的聲音,且爲數不少的行人。
密林人跡罕至,卻也不至於不至,否則也不會都膽大包天的賊廝守株待兔。通常路過這裡的人,是些醉心醫理的孑然一身的採藥人,如此浩浩蕩蕩的一行絕不多見。
聽聲音正是朝着這個方向走來,齊無爭便也收刀離開,等這些人過去再練習。他找了一個隱蔽的山石後面待着,剛好可以休息一番,便大喇喇的靠着巨石伸長腿半躺小憩。
還不到歸去的時間,他自然不會回去。
但,出乎他意料,那些人到了這裡卻不打算走了。
嘈雜熙攘的人聲鼎沸,如燒開的水掀動鍋蓋一眼吵鬧——來人至少二十。
巨石背後的齊無爭皺眉,他的確不習慣與太多人接觸,即便對方在明他在暗。他也便惱怒,尤其聽到一句渾厚沉穩的命令。
“紮營休息,午後再走!”
話是名中年漢子講的,洪亮的聲音夾雜着不容違逆的威嚴。大概是這些人的頭兒,齊無爭想,輕巧的站起。既然這些人不走,他離開便是。
離開前,齊無爭依着巨石向那些人望了一眼,發現這來人竟不是普普通通的過來人,一面巨大的旗子插在衆人中間的地上,紅底黑字寫着“威遠”二字。近處則是幾輛馬車,也均是插着旗。
原來是鏢局的人,齊無爭暗歎,沒想到竟也有人向深山老林裡託鏢。
一行人皆是人高馬大的漢子,個個威風凜凜,除卻一個面色看起來有些蒼白的俊俏少年。人羣之中,這瘦削的少年該是最容易被忽視,畢竟走鏢須得長途跋涉,有時連正當壯年的漢子也吃不消。
依這少年體格,與病懨懨的模樣,該是被摒除纔對。
齊無爭皺眉,多掃了幾眼在衆人見最鮮明的少年——他笑的未免太張狂,衆目睽睽之下竟玩起戲法,將三個水囊在半空接連拋起。
他便離去,眼前人畢竟與他無關。
走遠獵得一隻灰毛野兔後,齊無爭面無表情的返回。見到正在躺椅上曬太陽的師祖,笑吟吟的打了聲招呼便輾轉到了後院的廚房。
待他清炒了幾碟小菜,將烤的鬆脆的兔肉放在桌上的盤中,師祖也拎着一罈酒出現。爲了叫他練習酒量,師祖每餐均要他喝上一碗,如今近一年過去,齊無爭也由最初的沾酒即醉到半壇才醉的酒量。
但,看着師祖手中的酒罈,與笑意盎然的模樣,齊無爭仍忍不住心底暗自發怵——父親的酒量大概也是如此練成。
有一點師祖卻是說的沒錯,他總有一天要離開這深山老林。
齊無爭面不改色喝盡第一碗,辛辣的感覺仍在喉嚨處蔓延,如被大火燒灼一般難耐。師祖大約對他爽快的舉動甚爲滿意,整段時間均是掛着笑。
最近一段日子開始,師祖似乎有些不對勁,除了外出到鎮上的次數增減,每次回來還總帶來一些奇怪的味道,似是藥味。
今日,酒氣之下,隱約也有着那種氣味。
“無爭。”在他打算離開時,師祖忽的開口叫住,“下午不去練習了,陪師祖說話。”
齊無爭先是一愣,後點頭同意。上次陪師祖聊天,大概是月前下棋的那次了,還只是師祖講他聽。
收了碗筷,師祖先叫他到院前的小桌旁等着,便走入正廳取了小匣子歸來。他坐在齊無爭對面的躺椅,卻沒有如往常半躺,見齊無爭眼底的疑惑,一派凝重。
他將匣子推到齊無爭面前,“打開。”
齊無爭狐疑。這是個極普通的匣子,連個鎖頭也沒有,與其說是個匣子,倒不如說是個木盒更貼切。盒子是松木的,年輕的松木,紋理鮮明,隱約散着淡淡的松香。比香氣更重的,卻是潮溼的腐敗。
他仔細端詳了片刻,見師祖眼中的期待,便掀開蓋子。
盒子裡裝的是一本冊子,邊角已蒙塵,正是腐敗氣的源頭。冊子是羊皮紙做的切割工整,大概保存時間過長,已有了蛀蟲肆虐的痕跡。
“這是什麼?”齊無爭問。
老人淡笑:“師祖的師祖留下的,百年無人練成秘笈。”
齊無爭微怔:“父親也不能練成?”
“他根本沒練過。”老人長嘆:“在我想給他看的時候,那臭小子瞞着我偷偷溜出,也就無緣。”他苦澀的皺眉,“燕行一定練得成,他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極少的幾個,練習一遍即得要領的奇才。”
“他是師祖的關門弟子,也是最喜歡最得意的弟子。”他以眼神示意齊無爭:“收下它,答應師祖練成。你是師祖見過最適合學刀之人,天下大約沒有你不能練習的刀法。”
齊無爭不語,默默將其取出,拂淨灰塵。
“答應師祖一件事。”
“師祖請講。”齊無爭眼神微變。
老人低嘆:“練好它再下山。”
齊無爭大驚:“師祖……”
師祖從不願他下山,這是事實,二人更不曾討論過這個問題,如今師祖卻提出這個條件,如何令他不詫異。
老人笑道:“你終有一日得下山,這裡不適合你。”
齊無爭心底暗笑,臉上卻不動聲色:“也不適合師祖。我聽父親講過,師祖嗜好雲遊四方,大江南北,無論瀚海水澤,師祖均走過。”
老人呵呵一笑,道:“師祖沒事了,不打擾你練習。”他說完將木盒收回,先一步離開步入廳堂。
齊無爭則沒有往常一般離開,反倒看着師祖背影,一雙眼愈來愈沉。沒想到師祖也老了,走起路來竟也有了老態龍鍾之相。
這些年,他在意自己,在意林子,唯獨沒有真正在意過師祖,沒想到當年那個一氣呵成將他拖出困境的師祖,竟正在悄無聲息的老去。他以爲的寶刀未老的師祖,不碰刀也有了一段日子。
齊無爭忽的又想起新增的莫名其妙的藥味,整顆心也驀地浸泡其中,隱約帶上苦味。
他小心的將冊子別在腰間,也離去。
本是要陪師祖講話的,沒想到還是要練習。
到了那裡,那些侵佔他練功地的鏢客卻仍未離開,東倒西歪的大概睡去。
“什麼?”
一側陡然竄出的吵嚷令齊無爭循着望去,視線越過層層阻礙看到三個人影——一個看起來瘦削低矮,令兩個則是壯碩魁偉。
這瘦削低矮的,大概是這行人中唯一不像鏢師的鏢師。齊無爭朝衆人望去,果然沒見到那少年影子。
他擰眉,這三人倒也不像是吵架,而似乎在討論什麼。這下他不禁更驚異了,這少年在一衆鏢師間竟也有不俗的地位。
見三人鬼祟閃躲,齊無爭便凝神側耳傾聽。
三人中只有少年聲音較大,遠遠傳來還能分辨出講些什麼話,其餘兩人卻聲音低沉了,任他怎麼努力,也只能聽到嗡嗡聲——除了本身聲音刻意壓低,這二人功夫大約也頗有建樹。
有過了片刻,這三人歸來,正朝着齊無爭所在方向,也便瞥了一眼。除了那少年略微眼熟外,還有一人正是上午發號施令的那個,年歲四十多,闊額虎目。餘下一人,長得略微文雅些,也是相貌堂堂的四十多歲中年漢子。
齊無爭不動聲色的滑到兩塊巨石間隱秘的縫隙處,屏住呼吸等這三人過去。豈料,這三人竟當着他面私語起來。齊無爭雖看不到三人動作,聽聞他們停住腳步,心底當下繃住,以爲被發現,片刻聽到聲音便釋懷。
“爹說的可是真的?真迷路了?”白麪少年問道,嗓音微顫。
原來是迷路了,怪不得老賴着不走。齊無爭想,心底不滿——走鏢都可迷路,還做什麼鏢師,接什麼鏢。不過,他轉念一想,在這片密林,初來乍到的想要不迷路,大約也算是癡人說夢。
“唉!”一男子重嘆:“實話告訴你,昨晚紮營之前便已經找不到路了,爲了穩定大夥兒心思,我與你劉叔纔沒公開。今日告訴你是希望你想個法子,你一向機靈。”
這便是少年的用處了,他還以爲少年只是借了與鏢頭的關係才混進來,心底難免一陣鄙夷,沒想到竟是冤枉他。齊無爭暗忖,手腳並用的穩住下滑的身子。這兩塊巨石因地處暗處不見光線,表層長滿了又黏又滑的綠色苔蘚,偏偏又不是貼着地面,他只能手腳支撐在半空。
若這三人再磨蹭個片刻,他大約也免不了暴露,到時有事一番口舌之爭。
“我,我咋想?”少年惱火的走遠:“現在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該怎麼辦!”
“你!”其中一人慾開口訓斥,大約被另一人止住,也便舉步跟上。
齊無爭鬆了口氣,搓淨手上青青綠綠的苔蘚離開。
“想什麼呀?”
少年的話剛好被一剛好醒來的青年小哥聽去,在他坐下後涎着臉問,笑吟吟的。少年卻沒有他這番好心情,冷眼側睨打散這人興致後靠着一棵樹半躺着,雙手交叉枕在腦後。
竟是迷路了,這下可如何是好,追隨走鏢這麼幾年,劉叔從未找錯過方向。本以爲輕輕鬆鬆完成這趟大的便可歸田的劉叔,大約也沒想到竟栽在這趟。
少年悵然仰望,參天古木灑下大片陰涼,就算此刻正值盛夏也不見分毫燥熱。
哆哆,哆,哆哆哆……
少年驚坐起,喜道:“有沒有聽到聲音?”
再次被他吵醒的青年面帶不悅的嗤道:“什麼聲音,還不趕緊休息,等趕起路來又要叫苦連天。”他說完翻了個身又睡下。
少年環視周圍同伴,除了爹與劉叔均鼾聲好眠,便與二人示意後循聲走去。
竟是個砍柴的年輕樵夫!少年驚喜的跑去,到了距離那人五六米處停下,笑着揮手:“喂!”
這樵夫正是齊無爭,若有人在此處見到漁夫獵人,大約也是他。
齊無爭揮了把汗直起腰,滿臉詫異的看着來者:“你是誰?”他話說得生澀,多時不曾開口般,目的自然是掩人耳目。
少年燦笑:“過路人。”見齊無爭只瞅了一眼便又重新揮刀,忙向前幾步制止,道:“我迷路了,小哥請幫個忙唄!”
齊無爭一愣,心底陡升一股惡寒——這笑聲,這戲謔的音調,怎麼想都熟悉極了。他不動聲色的將砍得木柴收在一起紮成捆,背在見上,道:“好。”
少年喜道:“先謝過,跟我來!”他說完便扯這齊無爭一同離開,緊捉的模樣似乎生怕他逃走。齊無爭也沒在意,就被他拉扯着回到他不久前才離開之處。
他是故意的,暴露行跡叫這些人找上。
待二人一同歸去,衆鏢師已拔營收拾好。少年未待有人開口詢問便率先高呼:“我找了個嚮導!”
齊無爭一愣,沒想到這少年竟未經詢問便將他拖下水。
少年一手扯着齊無爭一手高揚,興致勃勃的。一衆鏢師卻不怎麼待見他這做法,不少擰起粗黑的眉毛。“他?”齊無爭聽到有人不屑嗤道:“乳臭未乾的小子!”
齊無爭倒也不在意,做嚮導他的確是年輕了些,加上這些人不知已迷路,自然對他沒什麼好臉色。
少年扯着他迎向將行李綁在馬腹的中年,大概便是鏢頭了,一干人等中他神色最爲嚴肅凜然。他腦中忽的竄出少年那句稱呼。
“爹,這位小哥願意當嚮導!”少年咋呼過後忽的向前一步附耳訕笑:“早一點告訴我不就好了,瞧,馬到功成!”
對比少年的喜氣,面色凝肅的中年多了幾分陰沉,卻也只是打量片刻後一眼不發算作接受。
齊無爭心底冷笑,面上卻做驚慌之色,緊跟着少年而動。此刻,身後又有幾句冷言冷語傳來。
“找他來做什麼,又不是找不到路,請什麼勞什子的嚮導!”車馬走動後,幾個人的竊竊私語被車軲轆碾碎後傳入耳中。
一人嘆氣。“說的是呀,我們本是秘密走鏢,現在倒好!”
“好了好了,安心趕路便是,我看這兄弟長相怪老實的。”他一頓:“畢竟我們從沒來過這裡,找個當地人更安全穩妥。”
總算說了句人話,齊無爭心底冷哼。豈料他心情剛稍微好轉,竟又出了狀況,這少年竟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剛好摔在他身前。
少年大呼一聲,雙手扳着齊無爭站起,模樣尷尬至極。前方也有幾人回頭,包括少年身爲鏢頭的爹,氣氛一下子詭譎起來。
“蘭兒!”那鏢頭一聲呵斥。
少年痛的漲紅臉,不平的反駁:“我知道哩,不需添亂!”他轉爲小聲嘟囔,“沒見過這種長輩,只知道訓斥……”
車馬再行,縱然與少年近在咫尺,齊無爭也只看得到少年嘴巴在動。他不着痕跡的攙了少年一把欲化解窘境,卻反而被他黏住,太半的重量都交給他。
“我腳扭了,幫我一下。”少年湊近了開口,齜牙咧嘴的。
齊無爭一愣,揮去心頭異樣道:“你可以上馬。”
少年眉一橫:“纔不!我纔不要被看扁!”
齊無爭苦笑,固執己見只會了自己,也害了他。不過,他也沒有反對,正少年重量不大,即便看起來講幾乎全部力量都掛在他手臂,力道也沒有多少。
密林中忽的響起婉轉悅耳的鳥鳴,在空寂寂的天下異常清脆,尤其跟暗沉低啞的車馬聲對比。齊無爭正想着如何悄無聲息的避開必經路上那窩匪賊時,卻忽的聞到一股淡雅的馨香。
他狐疑的瞧了瞧四周,山中向來一派清新之象,何來一股脂粉氣!齊無爭不悅的皺眉,銳利的視線狠狠的投在地上。若非這羣不清自來的鏢師,他也不用落得這般。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齊無爭看了看身邊疼痛難耐的少年,忽道:“我累了,要休息。”他這話一出,耳畔便只剩了行路聲,再過片刻躁動的嘈雜後,則是連這點聲音也被林子吞併。
那鏢頭冷目睨他,居高臨下,面色鐵青。然,片刻後也只得妥協。爲了保守迷路這點不可說的秘密,他只能照做。
少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便強扯着齊無爭到了別處避開衆人。當然,也順帶着揮去衆叔伯兄弟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