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雨水總是花最大的敵人,今晨開始的一場暴雨過後,棲霞天未來得及結束一套劍法便到了林子。

這次她沒有驚動任何人,還利用無名莊無人企及的功夫躲過不少耳目。不知爲何,她不願被見到,不願被見到又去了那裡。

這幾年,她也沒到過幾次,卻在這幾天去了不下十數次。

不過,棲霞沒想到得是,到達時,竟看到昭冉與無名在林中心的亭子裡對飲,身前還擺着棋局。

棲霞沒有走去,若不知道昭冉即將離開,她或許能面無表情的走去,面無表情的坐在二人中央當個看客。

她並不會下棋,沒人教過,也看不懂。但,她就是喜歡看。

在無名莊中,她不需鬼鬼祟祟的,就算是見着不該見之事,仍可以正大光明的被發現。

此刻,她便是如此,半個身子隱在一株合歡的後邊,雙目冷淡的瞧着前方,不見半分掩飾。

她距離那亭子也不過近百尺,若非這林子極密,大概早就被發現——無名莊的三個主子都算是孤僻的人,向來不喜歡身後外人跟着,而總是一人獨來獨往。

怪不得她轉了這麼久都沒有見到看林子的老伯,原來是被摒退了。

棲霞在這裡繞了大概有半個時辰,幾乎將整片林子的每一株樹都巡視一遍。雷雨是辰時開始的,結束在申時。雨水其實並不多,只是有段時間很急很急,伴着照亮整個夜空的閃電。

來時,地上多了不少的落花,有些不頑強的葉子也被打下,狼狽的粘在泥上。不過這倒也沒什麼,花正盛,葉子也是。

連暴雨也不能將這些花打落,大概真的是因爲花事還早。

當她心安了準備找個地方休息,便是見到了昭冉與無名。

石質的三角亭是林中唯一的亭子,也是唯一的歇腳處——唯一的木桌,作用絕不是用來暫停腳步,而只是當做一個標記,維繫着表面鼎足而立的一切。

他們的約定。

亭子在林子的正中,也是三座小樓的中心,三人中的每一個,只要想着來這裡,便是要經過同樣的路程,連路上遇見的一切,都是幾無差別。

無名莊,有時候看起來像一種複製,複製了兩次——她與昭冉加入時,當時的無名莊已有大半成形,現在的無名莊不過是三個當時無名莊。

亭子下面是個儲藏室,有三把相同的鑰匙,非別屬於三個人。儲藏室中,分成三個部分,一個酒窖,一個書房,一個塞滿了兵器。

酒窖是昭冉的,書房是無名的,那些兵器,則是棲霞收集的。

有關這三點,他們是相互嘲弄的。比如,棲霞會說昭冉不該喝酒,昭冉會說無名不該看書,而無名則總對棲霞的刀劍耿耿於懷。

有時候,甚至連他們自己也忍不住想,自己本不該如此。比如,昭冉認爲自己該看書,無名認爲自己該練功,棲霞又會覺得自己該喝酒。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有個三人都心知肚明的共同點,便是他們所擁有的,都不是所期望的,而所期望的,一旦成了擁有的,便又沒有意義。

昭冉的酒是如此,無名的書是如此,棲霞的兵器也是如此。他們想要的,永遠都不是他們自己,永遠都是屬於別人的。

他們在講話,棲霞看得到他們的嘴動,也明白他們在談論些什麼——棲霞聽不到他們的話,卻能看得到。

如同第一次見面時,他們談論的話題與棲霞無關,也不死和她所喜歡的。只是這次,棲霞沒有放過一個字。她之所以不放過,不是因爲她心情變了,想聽了,而是不願放過任何一個她想聽的字。

昭冉要走了,他們的談話,無論如何都該與之相關。

昭冉手中是個酒罈,他到了這裡似乎沒有第二件事,除了喝酒便是喝酒。無名手中是卷翻了一半的書,他與昭冉一樣,到了這裡也沒有第二件事做,除了看書便是看書。

面前的棋局上,並沒有多少黑白子,關於這點棲霞也明白。他們下棋,每次都爲了分出勝負,每次卻又都留下一局殘棋。現在,則乾脆順其自然,一局棋隨隨便便便擱置。

棲霞默默的看着,默默的想着,直到無名提出昭冉的名字。

當昭冉說出無名的名字,這代表着他的認真,當無名提出昭冉的名字,也表情着相同的意義。

他們並不是時常認真的人,只是一旦認真了,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

“你怎麼也要走?”無名問,皺着眉。

棲霞一愣,她以爲無名是知道的。

昭冉笑着又喝了口酒,他爲難了。棲霞明白昭冉無話可說的時候要麼笑,要麼喝酒,這兩種動作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也根本不該出現。

真正的原因,難道是難以啓齒的?

無名不再追問,他又重新翻起書來,棲霞從他動作的間隙發現是本《南華經》。她心中不禁冷笑,無名這種人竟看這種書,他這種人竟也看這種書。

棲霞轉而板住臉,儘管無名不該看這種書,他終究是看了,而且似乎還恨喜歡。

道家的自然,向來與他無關,沒想到他竟也喜歡。棲霞冷哼,這是否意味着不多時,她可以發現無名的書房中多了本五柳先生的文集?

真是好笑!

她重新注目二人,發現他們仍只是坐着,一言不發——昭冉仍是一口接一口的好酒,無名也是一頁又一頁的翻着,也不知是在看書還是翻書。

昭冉終於打算開口了,棲霞的心猛地吊到嗓子眼兒,連呼吸眨眼也不敢,生怕錯過什麼。

“時候到了。”昭冉說。

無名擱下書卷,他似乎並不奇怪這個答案,甚至像早想到了一般,臉上沒有絲毫的詫異。

“確實差不多了。”無名輕嘆,竟也笑了起來。

棲霞愣住,連無名也以爲時候到了,爲何她從沒想過?只是,時候到了,什麼時候到了?

她驀地臉色慘白。這麼一刻,棲霞才發現,她對自己的盟友,其實真的算不上了解,怪不得他們偶爾一聚時總不會叫上她。

那,若真如他們所言,是不是她也該走了?

棲霞心一緊,她在這裡住了已經七年了,一旦離開,就必須重新找個地方重新開始。

昭冉與無名便不講話了,直到昭冉飲盡那一罈酒離開。昭冉的酒量與酒癮都很大,這一點都不像他的性格,偏偏也是他。

無名則仍看書,昭冉走後,他將書翻到首頁重新閱讀。

棲霞看着昭冉走遠,看着他消失,舉步到了無名面前。

亭子前有三級臺階,棲霞卻是一個箭步躍上去,如一陣風,穩住時安然坐在屬於自己的那個位置。

從她出現,無名便皺眉,尤其看到棲霞橫過三階。不過,這並沒有打斷他閱讀的興致。

“你真是不像個姑娘家。”

她坐下後,無名輕聲喟嘆。棲霞一愣,冰冷的視線有瞬間轉爲詫異。當然,只是瞬間的詫異,低頭的無名不會發現。

棲霞無謂的挑挑眉,道:“我的確不像,這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她一頓,又開口,“你難道就像無名莊的莊主?”

無名一笑,闔上書放在袖中。“無名莊的莊主不止我一個。”他淡道。

棲霞冷笑,無名莊的莊主的確不止他一個,但他卻控制着無名莊超過三分之二的事務。

“聽說昭冉要走了。”棲霞道。

無名輕嘆,“是呀,連他也要走了。”

棲霞詫異的望着他,難道他不是已經同意!

“這下,我身邊可只有你一個幫手了。”無名喟嘆,伸手在眼前揮了揮,“身邊也再沒有惹人厭的酒氣了。”

無名滴酒不沾,這在無名莊並不是秘密,卻也算是一件奇事。他從不喝酒,連昭冉一次去西域帶來的最好的葡萄酒都碰也不碰,只說了一句他是人不喝血便甩袖離開。

豔紅色的酒醴,細想的確有些像血。

昭冉的酒,其實算得上天下最好的酒,既然辛苦收集了,爲何還要次品。不過,棲霞也記得有一次,昭冉請她喝過一次摻了水的花雕,問原因他也不答。

“誰說只有我!”棲霞冷諷:“你的四衛呢,還有,”她噎住,“還有你的梅姬。”似乎覺察到有些不對,她有冷冷的加上一句:“這些年,你身邊的人,可是增加了不少,反觀我與昭冉,仍單打獨鬥。”

無名眼神一暗。

他生氣了,棲霞愉悅的想。

她緊盯住無名,銳利的視線帶着從來不會有的囂張。

良久,無名輕嘆,至此,他方剋制住情緒。“你錯了。”無名端起茶盞飲盡:“無名的盟友,從來只有你們。”

茶冷了之後,也變苦了。無名擰眉,他喜歡喝茶,像昭冉喜歡喝酒,不過他沒有學他網羅天下好茶。

“盟友?”棲霞冷嗤:“哼,怪不得連昭冉都要走了。”

無名冷笑:“看來你是忘了。”

棲霞一愣。

無名冷道:“你忘了最初的約定。”

“約定,去他的約定!”棲霞低吼:“總有一天我也要走。”

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

無名淡然瞅着她,嘴角漸漸有了笑痕。“你走不了,暫時還走不了。”

“爲什麼!”棲霞叫囂。

“時候未到。”無名淡道,棲霞則是愣住。

時候未到,連無名也說時候未到。

她又想到了與昭冉那日的對話。

棲霞說,我也要走,這裡我也不想待了。她本以爲向來不會拒絕她的昭冉會說好,會邀她一起,沒想到等了良久只是換得“時候未到”。

今天,竟連無名都這樣說。

昭冉的離開,她一個人的反對無效,同樣,她的離開,只有她一人的認可也行不通。

只是,爲何昭冉離開了,她還要待在這裡?棲霞面色慘白,整個人僵在石凳,雙眼也瞬間黯然。

無名一笑,只當得到應有的目的,便無所事事的一下接一下的喝茶。

冷的茶雖苦,卻也有一番獨特的韻味,同樣令他着迷。

“我不喜歡梅姬!”良久後,棲霞冷臉道:“也不喜歡那四個傢伙。”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沒有惹來無名的嘲笑。他視線忽的落在遠處,緩道:“我也不喜歡。”

棲霞怔然瞪着他,心中快速的思索着他這話的含義。他也不喜歡,不喜歡梅姬還是四衛?

須臾,她放棄,她不是無名,自然不知無名怎樣想。

但,無名卻又回答她。

無名起身,道:“我該回去了,否則梅姬又要忘了早餐。”

梅姬,梅姬,從這個女人來了之後,無名莊似乎成了她的天下,她似乎成了無名莊的主人,女主人!

無名一掠便到了一丈之外,他似乎真的很急。

棲霞驀地站起,朝無名的背影冷道:“終有一天,我要殺了這個女人,你等着,我要你眼睜睜的看着她死在面前,卻無能爲力。”

無名的身子明顯一震,隨即便恢復正常。他只說了一句話,只一句話便令棲霞恨不得先他一步衝到無名小樓,將短劍沒入梅姬的眉心。

“你不會。”

竟是如此篤定的一句話,難道他們早就看透她,只有她不知這個事實?

“你說想殺了梅姬?”

話是昭冉講的,帶着他一貫的溫和,聽者是棲霞。

棲霞沒有衝到無名小樓,而是找上了昭冉。對她而言,無名小樓太陌生,也太陰冷,只有在昭冉這裡,她纔不會忘記自己。

昭冉已經不喝酒了,周身也沒有一絲酒氣,顯然已換了身衣服。他其實也是個奇怪的人,生性喜歡喝酒,卻偏偏討厭極了酒氣,一旦與酒脫離關係,便要換上一件衣服,而昭冉的衣服,也總是極類似,連棲霞也分辨不出。

他正坐在案几前翻看幾本醫書。

棲霞來時,他連頭也不擡,聽了第一句話,卻是將醫書闔上。

昭冉說他的人生有兩大樂趣,一是學醫,二纔是喝酒。

能讓他心甘情願放下其中之一,大概也算是種成就。

棲霞一臉正經的看着他,笑嘆:“是呀,我要殺了她,總有一天。”

昭冉搖了搖頭:“不,你不會殺她。”

棲霞隱約有了怒氣,暗嘲:“你又知道?”

昭冉笑道:“我學過卜卦。”

棲霞驚問:“你爲她卜過?”

昭冉笑道:“非也,是爲你卜過,不止一卦。”

棲霞果真看到案頭上放了卜筮的竹筒,昭冉攤給她看的手上,也憑空多出三枚銅板。

棲霞呵呵笑了起來,這便是她喜歡昭然的原因,在他面前,她永遠不必披上僞裝,反正無論謊言怎麼天衣無縫,昭冉總能看穿。

更奇怪的則是,被昭冉揭穿了,她反而能笑得更開心。

昭冉,其實才是無名莊最不該走的那個人!

第一回第四回第四回第十回第八回第九回第八回第七回第三回第十回第六回第三回第六回第四回第七回第三回第六回第七回第四回第三回第九回第三回第一回第六回第五回第九回第七回第十回第四回第九回第八回第四回第五回第六回第四回第五回第五回第五回第九回第七回第一回第十回第四回第八回第一回第八回第七回第九回第六回第五回第六回第六回第四回第九回第五回第十回第八回第四回第三回第七回第六回第七回第四回第八回第五回第十回第八回第三回第四回第二回第八回第一回第九回第八回第九回第七回第五回第六回第三回第三回第二回第六回第九回第四回第八回第九回第五回第六回第四回第七回第三回第八回第一回第二回第十回第六回第四回
第一回第四回第四回第十回第八回第九回第八回第七回第三回第十回第六回第三回第六回第四回第七回第三回第六回第七回第四回第三回第九回第三回第一回第六回第五回第九回第七回第十回第四回第九回第八回第四回第五回第六回第四回第五回第五回第五回第九回第七回第一回第十回第四回第八回第一回第八回第七回第九回第六回第五回第六回第六回第四回第九回第五回第十回第八回第四回第三回第七回第六回第七回第四回第八回第五回第十回第八回第三回第四回第二回第八回第一回第九回第八回第九回第七回第五回第六回第三回第三回第二回第六回第九回第四回第八回第九回第五回第六回第四回第七回第三回第八回第一回第二回第十回第六回第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