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總是花最大的敵人,今晨開始的一場暴雨過後,棲霞天未來得及結束一套劍法便到了林子。
這次她沒有驚動任何人,還利用無名莊無人企及的功夫躲過不少耳目。不知爲何,她不願被見到,不願被見到又去了那裡。
這幾年,她也沒到過幾次,卻在這幾天去了不下十數次。
不過,棲霞沒想到得是,到達時,竟看到昭冉與無名在林中心的亭子裡對飲,身前還擺着棋局。
棲霞沒有走去,若不知道昭冉即將離開,她或許能面無表情的走去,面無表情的坐在二人中央當個看客。
她並不會下棋,沒人教過,也看不懂。但,她就是喜歡看。
在無名莊中,她不需鬼鬼祟祟的,就算是見着不該見之事,仍可以正大光明的被發現。
此刻,她便是如此,半個身子隱在一株合歡的後邊,雙目冷淡的瞧着前方,不見半分掩飾。
她距離那亭子也不過近百尺,若非這林子極密,大概早就被發現——無名莊的三個主子都算是孤僻的人,向來不喜歡身後外人跟着,而總是一人獨來獨往。
怪不得她轉了這麼久都沒有見到看林子的老伯,原來是被摒退了。
棲霞在這裡繞了大概有半個時辰,幾乎將整片林子的每一株樹都巡視一遍。雷雨是辰時開始的,結束在申時。雨水其實並不多,只是有段時間很急很急,伴着照亮整個夜空的閃電。
來時,地上多了不少的落花,有些不頑強的葉子也被打下,狼狽的粘在泥上。不過這倒也沒什麼,花正盛,葉子也是。
連暴雨也不能將這些花打落,大概真的是因爲花事還早。
當她心安了準備找個地方休息,便是見到了昭冉與無名。
石質的三角亭是林中唯一的亭子,也是唯一的歇腳處——唯一的木桌,作用絕不是用來暫停腳步,而只是當做一個標記,維繫着表面鼎足而立的一切。
他們的約定。
亭子在林子的正中,也是三座小樓的中心,三人中的每一個,只要想着來這裡,便是要經過同樣的路程,連路上遇見的一切,都是幾無差別。
無名莊,有時候看起來像一種複製,複製了兩次——她與昭冉加入時,當時的無名莊已有大半成形,現在的無名莊不過是三個當時無名莊。
亭子下面是個儲藏室,有三把相同的鑰匙,非別屬於三個人。儲藏室中,分成三個部分,一個酒窖,一個書房,一個塞滿了兵器。
酒窖是昭冉的,書房是無名的,那些兵器,則是棲霞收集的。
有關這三點,他們是相互嘲弄的。比如,棲霞會說昭冉不該喝酒,昭冉會說無名不該看書,而無名則總對棲霞的刀劍耿耿於懷。
有時候,甚至連他們自己也忍不住想,自己本不該如此。比如,昭冉認爲自己該看書,無名認爲自己該練功,棲霞又會覺得自己該喝酒。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有個三人都心知肚明的共同點,便是他們所擁有的,都不是所期望的,而所期望的,一旦成了擁有的,便又沒有意義。
昭冉的酒是如此,無名的書是如此,棲霞的兵器也是如此。他們想要的,永遠都不是他們自己,永遠都是屬於別人的。
他們在講話,棲霞看得到他們的嘴動,也明白他們在談論些什麼——棲霞聽不到他們的話,卻能看得到。
如同第一次見面時,他們談論的話題與棲霞無關,也不死和她所喜歡的。只是這次,棲霞沒有放過一個字。她之所以不放過,不是因爲她心情變了,想聽了,而是不願放過任何一個她想聽的字。
昭冉要走了,他們的談話,無論如何都該與之相關。
昭冉手中是個酒罈,他到了這裡似乎沒有第二件事,除了喝酒便是喝酒。無名手中是卷翻了一半的書,他與昭冉一樣,到了這裡也沒有第二件事做,除了看書便是看書。
面前的棋局上,並沒有多少黑白子,關於這點棲霞也明白。他們下棋,每次都爲了分出勝負,每次卻又都留下一局殘棋。現在,則乾脆順其自然,一局棋隨隨便便便擱置。
棲霞默默的看着,默默的想着,直到無名提出昭冉的名字。
當昭冉說出無名的名字,這代表着他的認真,當無名提出昭冉的名字,也表情着相同的意義。
他們並不是時常認真的人,只是一旦認真了,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
“你怎麼也要走?”無名問,皺着眉。
棲霞一愣,她以爲無名是知道的。
昭冉笑着又喝了口酒,他爲難了。棲霞明白昭冉無話可說的時候要麼笑,要麼喝酒,這兩種動作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也根本不該出現。
真正的原因,難道是難以啓齒的?
無名不再追問,他又重新翻起書來,棲霞從他動作的間隙發現是本《南華經》。她心中不禁冷笑,無名這種人竟看這種書,他這種人竟也看這種書。
棲霞轉而板住臉,儘管無名不該看這種書,他終究是看了,而且似乎還恨喜歡。
道家的自然,向來與他無關,沒想到他竟也喜歡。棲霞冷哼,這是否意味着不多時,她可以發現無名的書房中多了本五柳先生的文集?
真是好笑!
她重新注目二人,發現他們仍只是坐着,一言不發——昭冉仍是一口接一口的好酒,無名也是一頁又一頁的翻着,也不知是在看書還是翻書。
昭冉終於打算開口了,棲霞的心猛地吊到嗓子眼兒,連呼吸眨眼也不敢,生怕錯過什麼。
“時候到了。”昭冉說。
無名擱下書卷,他似乎並不奇怪這個答案,甚至像早想到了一般,臉上沒有絲毫的詫異。
“確實差不多了。”無名輕嘆,竟也笑了起來。
棲霞愣住,連無名也以爲時候到了,爲何她從沒想過?只是,時候到了,什麼時候到了?
她驀地臉色慘白。這麼一刻,棲霞才發現,她對自己的盟友,其實真的算不上了解,怪不得他們偶爾一聚時總不會叫上她。
那,若真如他們所言,是不是她也該走了?
棲霞心一緊,她在這裡住了已經七年了,一旦離開,就必須重新找個地方重新開始。
昭冉與無名便不講話了,直到昭冉飲盡那一罈酒離開。昭冉的酒量與酒癮都很大,這一點都不像他的性格,偏偏也是他。
無名則仍看書,昭冉走後,他將書翻到首頁重新閱讀。
棲霞看着昭冉走遠,看着他消失,舉步到了無名面前。
亭子前有三級臺階,棲霞卻是一個箭步躍上去,如一陣風,穩住時安然坐在屬於自己的那個位置。
從她出現,無名便皺眉,尤其看到棲霞橫過三階。不過,這並沒有打斷他閱讀的興致。
“你真是不像個姑娘家。”
她坐下後,無名輕聲喟嘆。棲霞一愣,冰冷的視線有瞬間轉爲詫異。當然,只是瞬間的詫異,低頭的無名不會發現。
棲霞無謂的挑挑眉,道:“我的確不像,這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她一頓,又開口,“你難道就像無名莊的莊主?”
無名一笑,闔上書放在袖中。“無名莊的莊主不止我一個。”他淡道。
棲霞冷笑,無名莊的莊主的確不止他一個,但他卻控制着無名莊超過三分之二的事務。
“聽說昭冉要走了。”棲霞道。
無名輕嘆,“是呀,連他也要走了。”
棲霞詫異的望着他,難道他不是已經同意!
“這下,我身邊可只有你一個幫手了。”無名喟嘆,伸手在眼前揮了揮,“身邊也再沒有惹人厭的酒氣了。”
無名滴酒不沾,這在無名莊並不是秘密,卻也算是一件奇事。他從不喝酒,連昭冉一次去西域帶來的最好的葡萄酒都碰也不碰,只說了一句他是人不喝血便甩袖離開。
豔紅色的酒醴,細想的確有些像血。
昭冉的酒,其實算得上天下最好的酒,既然辛苦收集了,爲何還要次品。不過,棲霞也記得有一次,昭冉請她喝過一次摻了水的花雕,問原因他也不答。
“誰說只有我!”棲霞冷諷:“你的四衛呢,還有,”她噎住,“還有你的梅姬。”似乎覺察到有些不對,她有冷冷的加上一句:“這些年,你身邊的人,可是增加了不少,反觀我與昭冉,仍單打獨鬥。”
無名眼神一暗。
他生氣了,棲霞愉悅的想。
她緊盯住無名,銳利的視線帶着從來不會有的囂張。
良久,無名輕嘆,至此,他方剋制住情緒。“你錯了。”無名端起茶盞飲盡:“無名的盟友,從來只有你們。”
茶冷了之後,也變苦了。無名擰眉,他喜歡喝茶,像昭冉喜歡喝酒,不過他沒有學他網羅天下好茶。
“盟友?”棲霞冷嗤:“哼,怪不得連昭冉都要走了。”
無名冷笑:“看來你是忘了。”
棲霞一愣。
無名冷道:“你忘了最初的約定。”
“約定,去他的約定!”棲霞低吼:“總有一天我也要走。”
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
無名淡然瞅着她,嘴角漸漸有了笑痕。“你走不了,暫時還走不了。”
“爲什麼!”棲霞叫囂。
“時候未到。”無名淡道,棲霞則是愣住。
時候未到,連無名也說時候未到。
她又想到了與昭冉那日的對話。
棲霞說,我也要走,這裡我也不想待了。她本以爲向來不會拒絕她的昭冉會說好,會邀她一起,沒想到等了良久只是換得“時候未到”。
今天,竟連無名都這樣說。
昭冉的離開,她一個人的反對無效,同樣,她的離開,只有她一人的認可也行不通。
只是,爲何昭冉離開了,她還要待在這裡?棲霞面色慘白,整個人僵在石凳,雙眼也瞬間黯然。
無名一笑,只當得到應有的目的,便無所事事的一下接一下的喝茶。
冷的茶雖苦,卻也有一番獨特的韻味,同樣令他着迷。
“我不喜歡梅姬!”良久後,棲霞冷臉道:“也不喜歡那四個傢伙。”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沒有惹來無名的嘲笑。他視線忽的落在遠處,緩道:“我也不喜歡。”
棲霞怔然瞪着他,心中快速的思索着他這話的含義。他也不喜歡,不喜歡梅姬還是四衛?
須臾,她放棄,她不是無名,自然不知無名怎樣想。
但,無名卻又回答她。
無名起身,道:“我該回去了,否則梅姬又要忘了早餐。”
梅姬,梅姬,從這個女人來了之後,無名莊似乎成了她的天下,她似乎成了無名莊的主人,女主人!
無名一掠便到了一丈之外,他似乎真的很急。
棲霞驀地站起,朝無名的背影冷道:“終有一天,我要殺了這個女人,你等着,我要你眼睜睜的看着她死在面前,卻無能爲力。”
無名的身子明顯一震,隨即便恢復正常。他只說了一句話,只一句話便令棲霞恨不得先他一步衝到無名小樓,將短劍沒入梅姬的眉心。
“你不會。”
竟是如此篤定的一句話,難道他們早就看透她,只有她不知這個事實?
“你說想殺了梅姬?”
話是昭冉講的,帶着他一貫的溫和,聽者是棲霞。
棲霞沒有衝到無名小樓,而是找上了昭冉。對她而言,無名小樓太陌生,也太陰冷,只有在昭冉這裡,她纔不會忘記自己。
昭冉已經不喝酒了,周身也沒有一絲酒氣,顯然已換了身衣服。他其實也是個奇怪的人,生性喜歡喝酒,卻偏偏討厭極了酒氣,一旦與酒脫離關係,便要換上一件衣服,而昭冉的衣服,也總是極類似,連棲霞也分辨不出。
他正坐在案几前翻看幾本醫書。
棲霞來時,他連頭也不擡,聽了第一句話,卻是將醫書闔上。
昭冉說他的人生有兩大樂趣,一是學醫,二纔是喝酒。
能讓他心甘情願放下其中之一,大概也算是種成就。
棲霞一臉正經的看着他,笑嘆:“是呀,我要殺了她,總有一天。”
昭冉搖了搖頭:“不,你不會殺她。”
棲霞隱約有了怒氣,暗嘲:“你又知道?”
昭冉笑道:“我學過卜卦。”
棲霞驚問:“你爲她卜過?”
昭冉笑道:“非也,是爲你卜過,不止一卦。”
棲霞果真看到案頭上放了卜筮的竹筒,昭冉攤給她看的手上,也憑空多出三枚銅板。
棲霞呵呵笑了起來,這便是她喜歡昭然的原因,在他面前,她永遠不必披上僞裝,反正無論謊言怎麼天衣無縫,昭冉總能看穿。
更奇怪的則是,被昭冉揭穿了,她反而能笑得更開心。
昭冉,其實才是無名莊最不該走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