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一英雄,不可留幼子爲人所擒,汝(孫可望)終爲世子矣。明朝三百年正統,未必遽絕,亦天意也。我死,爾急歸明,毋爲不義。”
——明隆武二年,張獻忠盡殺妻妾,一子尚幼,亦撲殺之,隨後全軍北上抗擊清軍。
殉國,時年40歲。
.........
定邊,陝西延安府慶陽衛定邊縣也。
童生,半個秀才也。
再有那“張獻忠”之名,男子似乎意識到什麼,猛的扭頭看向那正熟睡的黃面少年,目中閃過一絲殺意。
男子手下見狀已然邁步向前,右手握着刀鞘,只等男子一聲令下便要將這睡覺的爺兒倆殺死。
荒郊野外,一對販貨父子慘死,於地方固然是刑事大案,但於這幫人而言,卻不過是小事。
男子是起了殺意,但不知爲何他忽的遲疑了起來。
火光中,那個黃面少年睡的很香,尚稚嫩的臉上也看不出半點兇惡。
只一個普通貧家少年也!
男子沉吟許久,終是打消了殺人念頭。他緩緩站了起來,負手凝視着那黃面少年,不知心中在想什麼。
一陣涼風吹進廟中,黃面少年許是感受到涼意往被窩中縮了縮。其父亦在呼嚕,父子二人於睡夢中渾不知外界。
“不過一少年,我焉能殺之?又有何可怕?又憑什麼殺他?”
男子在心中自嘲一笑,官逼民反天經地義,便換作是他填不飽肚子也要鋌而走險,把老朱家從皇位上拱下來,何以反過來苛求別人在家做個安安餓殍呢。
活不下去就當造反!
這是真理!
張獻忠也好,李自成也好,不過是時代逼出來的英雄,也是時代造就的悲劇人物。
想要改變這些悲劇,唯有改變這個時代,而非改變個人。
殺一人,殺二人,縱是將自己所盡知的“流賊”首領們盡數殺了,只要時代不變,還會有宋闖王、王闖將、九大王...
爲了求活而樹起反旗,從來都是前赴後繼,絡驛不絕的。
對於這些人,壓根就沒有指責之處。
他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於現在而言,殺一個才十幾歲的少年,又有何大義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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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自然就是魏良臣了,他是十天前從義州秘密啓程回京師的。在海上七天抵達天津衛,隨後便帶人快馬奔京城而來。
卻不想,在這官道邊的破廟中,卻能遇上前世赫赫有名的“八大王”張獻忠。
也許,是命運;也許,是巧合吧。
“此子真英雄。”
放眼明末,論英雄人物,把老朱家祖墳都給刨了的張獻忠絕對是前幾位。真論起來,魏良臣都自嘆不如這位八大王。
所以,他脫下了自己的外衣蓋在了爺兒倆的被子上。行商在外,這爺兒倆的行李不多,被子也很單薄。
不想,這一舉動卻驚醒了少年。
“什麼人?”
迷糊之際瞥見面前有人影,黃面少年張獻忠立時機警的叫喊起來,並且身子下意識的往邊上滾了一下。
“誰!”
張四被兒子的喊聲驚醒,本能的探手往枕頭下摸去。那裡,藏着一把匕首。
但未等摸着匕首,人卻被按住了。
“軍...軍爺!”
張四駭了一跳,按着他的兩個漢子不是當兵的又是什麼。再一瞧廟中竟還站着十幾個按刀的軍爺,這讓張四更是緊張的不敢動彈。
“你們幹什麼抓我爹?”
張獻忠見父親被人按住,情急之下便要跳將起來。
張四知兒子性子,忙喊了聲:“虎娃莫動,是官差!”
張獻忠一怔,官差二字對於現時才十四歲的他而言,還是不敢抗拒的存在。
“把人鬆了。”
魏良臣擺了擺手,崔應元立即鬆開按住的張四。
“不要怕,我們是官府的人,同你們一樣也是避雨的。”
魏良臣看着發怔的張獻忠笑了笑,然後讓這對睡得正香被驚醒的父子坐了下來,自顧自的拿了根細木棍翻動火堆。
張家爺兒倆就這麼坐着看着,二人這會真是不敢動,對於面前這個年輕的男人也甚是疑惑,不知道是什麼人。
“你們販的棗挺脆甜的。”
魏良臣放下細木棍,微笑看了眼張家父子,最後視線落在少年臉上:“你叫張獻忠?”
少年卻沒有吭聲。
張四忙在邊上拉了兒子一下:“大人問你話呢。”
少年這纔開口承認。
“名字不錯,是你給起的?”魏良臣看向張四。
張四忙搖頭:“大人笑話了,小民哪能起這名字,是小兒啓蒙社學先生給起的。”
“噢。”
魏良臣點了點頭,這便和他一樣了。
“你喜歡看兵書?”魏良臣指了指放在邊上的《司馬法》。
張獻忠“嗯”了一聲。
張四在邊上小聲道:“大人有所不知,小兒一年到頭跟着我在外奔波,也沒甚其它喜好,就是喜歡看些書,”
說到這,卻也呆了一下,“甚?兵書?”
張獻忠沒吭聲,只將頭低了下去。
“好端端的看甚兵書咧?這種雜書有甚出息。”
張四有些生氣,一直以來他都以爲兒子看的是四書五經呢。要知兒子看的是雜書,他纔不會花那銅子給他去買。
魏良臣在邊上笑了笑,道:“兵書也是書,書中自也有道理,可不是甚雜書。真能吃透了,也是有大出息的。”
“大人說的是,說的是,”雖然面前這個大人看着太過年輕,可張四哪敢反駁,只不住點頭,心中當然是不以爲然的。
“你父子二人是以販棗爲生麼?”
“是,小民幾代都是販棗的。”
魏良臣有些感慨:“聽你們口音乃是陝西那邊人,這般天南地北的奔波,倒是辛苦的很。”
張四忙道:“是辛苦。這不小民準備這次回去託親戚幫忙,給小兒謀個捕快的差事,免得再跟小民一樣常年不着家的在外顛簸。”
“捕快好,緝捕兇徒,維護治安,保一方平安,是個好差事。”
魏良臣點了點頭,記憶中張獻忠好像真當過一段時間的捕快。和李自成一樣,二人都有大明的事業編崗位。
張四說起給兒子謀捕快的事,是想讓面前的這位官府中人對他們有所好感。
不想,張獻忠卻噘了噘嘴對他爹道:“我不想當捕快。”
“不想當捕快你想當什麼?”張四朝兒子瞪了瞪眼,示意別在當官的面前亂說。
“兒子想當兵。”張獻忠說完低下了頭。
“當丘八有甚個好...”
張四還不知道兒子竟然有當兵的念頭,一時有些急了,但旋即想到廟裡有官兵在,丘八二字顯然不妥當,便趕緊收了口。
魏良臣不以爲意,當下民風如此,當兵便是丘八嘛。
他哈哈一笑,對那張獻忠道:“這麼說來,你便是因爲想當兵纔看這《司馬法》的?”
張獻忠沒吱聲,估計是怕他爹罵。
魏良臣拿過那本《司馬法》,道:“這書看着倒是翻得爛了,你且與我說說,你從書中都學了什麼?”
張獻忠擡頭看了眼魏良臣,卻是沒敢說。
“無妨,大膽說,便是錯了也不打緊。”魏良臣鼓勵道,說完朝張四看了眼。
張四隻得硬着頭皮對兒子道:“大人問你話呢,有什麼便說什麼。”
聽了父親這話,張獻忠略微遲疑,方低聲道:“大人,這書中教了,想要安民就得殺人,多殺人才能使民安。”
說完,又將頭低了下去,顯是他也覺得這般說法欠妥當。
“什麼殺人不殺人的!胡說八道!”張四氣急,兒子看雜書就看雜書吧,怎的卻學了這大逆不道的東西出來。
“唔?”
魏良臣也感到稀奇,《司馬法》這本兵法竟是這般講法?
他擡手示意張四莫和兒子吵,隨手翻了幾頁,大致明瞭張獻忠的意思。概此書開篇大意講的是殺人而安人,便殺之可以。以戰止戰,戰則自止也。
用大白話講就是安民必須得殺人,制止戰爭就得主動開戰。
魏良臣合上書,閉目沉思一會,睜開眼對低着頭不敢看他的張獻忠呵呵一笑道:“倒真是你那說法,嗯,細品起來確是有些道理...其它你還學了什麼?”
聽了這番話,張四方將一顆提起的心放了下去,他真害怕這年輕當官的會因爲兒子那殺人的話生氣。
張獻忠竟搖了搖頭,道:“其它的倒沒什麼可學之處,都是些迂腐之見,不是什麼好兵法。”
“迂腐之見?”
魏良臣不動聲色打量一眼,問道:“那你以爲什麼纔是兵法?”剛纔他翻那《司馬法》時,卻是看到其中大多講的是列陣之法,但此書是春秋時期兵書,上面所講自是有些不合時代,很是有些“義戰”的味道。
張獻忠這次卻沒有再遲疑,而是直接說道:“以走制敵,避實就虛纔是好兵法。”
“噢?”
魏良臣眼睛眯了眯,前世記憶中有關張獻忠的一幕幕浮現出來。此人用兵多爲大兵團運動作戰,從不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常驅兵百里甚至數百里迂迴機動,將追兵累成狗再從容反擊,從而一舉制敵。縱觀其一生,還真應了“以走制敵,避實就虛”這八個字。
此子,真是無師自通的好統帥啊。
魏公公惜才之心大盛,當下便從懷中摸出自己的名貼扔在了張獻忠面前:“小娃,你若真想當兵,可持我這名貼到江南特區海事衙門,那裡正在籌辦大明皇軍陸軍士官學校,你可在這學校之中進學,學成之後便可在皇軍任職。”
說完,又補了一句,“入校者,包吃包住,每月還有月錢可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