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廟修得倒挺大,不過卻是廢棄了的,廟後已經塌了一小半。
泥神像也只剩半截,不知道到底供奉的是什麼。
車馬行的人對這山神廟挺熟悉,想來從前經常在此歇腳。
大雨將路上的車輛都逼得停了下來,有的選擇和車馬行的人一起到山神廟躲雨,有的則是就地停在一邊,躲在車廂裡避雨。
到廟裡的大概有四五十人,人數最多的就是良臣所在的王家車行這一羣了。
衆人在廟裡各自尋了地方,或站或坐,一個個皺眉望着外面的大雨。
不知這雨要下到什麼時候,雨後道路是否又泥濘不堪,耽誤行程。
良臣那車的車伕見客人身上都被淋溼了,便叫了個同伴,在廟裡找了些木頭和樹枝,升了一堆火。
火燃起來後,不少人忙圍了上去烘烤身上的衣服。
女客因爲不便,只能默默忍受身上的溼意。
雖是六月天,可陡然大雨,清涼降溫之餘,還是有寒氣的。
那個曾出無心之言讓許顯純有些鬱悶的女童現在就凍得臉色發青,她母親陳氏將她抱在懷中,邊上有人從包袱裡拿出件披掛給她娘倆禦寒。
良臣身上也溼了,但不想過去烤火,因爲人太多了。
許顯純一直站在門口,他比其他人都要着急,距離武舉會試還有十二天,要是不能在考試日趕到,他就只能等三年後了。
家裡如此反對,要是錯過,只怕三年後,再無機會了。只是,天公不作美,非人力可挽,許顯純縱是再急,也只能耐下性子,並祈禱前方道路不要因爲雨大發生石流阻塞。
不時有人到門口察看外面雨勢,無一不是哀聲嘆氣。
出門在外,最怕遇上颳風下雨。
雨,下得很兇,一時半會是不可能停下了。
漸漸的,站着的人都坐了下去。
廟裡也沒有什麼凳子可供衆人坐,便都席地而坐,大家天南地北的互相聊起來,以打發時間。
烤火的人也換了兩批,車馬行的管事見那女童在母親懷中還在發抖,擔心別給凍着發燒,便張羅起來,要大家讓出個位子給這孃兒倆烤火。
帶女兒移到了火堆邊後,陳氏不迭感謝衆人。有人見她母女不易,便問陳氏去京城做什麼。
陳氏有些遲疑,不想說的樣子。問的人見了,自是不好再問,笑着就要走到一邊和同伴說話。這時,女童卻道:“娘帶我去京城是找我爹的。”
“小姑娘,你爹在京城做什麼,叫什麼名字啊,說不定我認識呢。”問話那人是個中年人,見女童可愛,不由起了逗弄之心。
“我爹叫高起潛,做什麼的?我,我也不知道…”女童擡頭看她母親,想讓母親說爹是做什麼的。
陳氏面色微微有些發燙,將頭低了下去,小聲道:“我夫在京城做些小買賣。”
“噢。”
中年男人點了點頭。
女童見他點頭,忙問:“大叔,你認識我爹嗎?”
“呵呵,不認識。”中年男人笑着搖了搖頭,他不想騙這個小姑娘。
女童有些失望,陳氏忙將她抱在懷中,於耳邊悄悄說了句話。女童聽了,頓時又高興起來。
旁觀衆人見了,都是會心一笑。
不遠處,魏良臣亦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高起潛?
有意思,有意思…
良臣在心頭記下這孃兒倆模樣,但願這母女倆要尋的真是那位崇禎年間的大襠高起潛吧。
胖子見雨不會停了,又把馬吊拿了出來,鬼迷心竅還想着翻本的張差主動幫着拉人,很快,牌局就打了起來。
良臣閒着也是閒着,便想過去看看胖子怎麼做的手腳,耳畔卻傳來一句不大的聲音:“一幫粗人,淨知道耍錢。”扭頭看去,說這話的是和張炳同行的少年郎君。
良臣有些好笑,人家打牌礙你什麼事了,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聽到那少年人說話的可不止魏良臣一人,還有許顯純。不過許顯純沒理會,看都未看那少年一眼。
少年人是側着身子和張炳說話,沒有發現魏良臣正看着他。
張炳則是看到良臣注視着他們,覺得這少年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見過。但怎麼也沒印象,便不去管,笑着對身邊少年郎君道:“旁人的事幹你何關係,你且看你的書。”
少年郎微一點頭,但沒有馬上取出書本看,而是拿出一份邸報,指着上面一條消息對張炳道:“薊急則援薊,遼急則援遼,學生以爲遼按這道制遼策頗是有遠見,也可行的很,怎的朝廷卻不納呢?”
邸報是明朝發行的記有軍事和政策等事的文抄,類似後世的報紙,一層一級下發,歸兵部車駕司主管。
民間可由官府自行購買邸報閱讀,以知天下大事。有些地方更是專門安排人手在交通要道,市井繁華之處宣讀邸報,以使百姓聞知。
少年郎手中這份邸報就是他家裡從縣裡六房買來的。不過邸報上記載的事情一般都是一月前或兩月前的,不是即時信息。在明朝,也做不到當天事,當天就天下知。
張炳在家時識字不多,入宮後爲了往上爬,和內書堂出來的那幫狠人競爭,倒是用心跟人讀書,認了不少字。寶鈔司的公文都能自行處置,邸報上的東西當然也看得懂。
粗略掃了眼少年所說的那條消息後,張炳暗自點頭,這件事他在京中時就曾聽聞過。
上個月,遼東巡按熊廷弼向兵部尚書李化龍上了條陳,認爲眼下遼東最大的敵人是建州女真,條陳上說“今爲患最大,獨在建奴,將並北關以圖開原,而宰賽、暖兔等酋鬨然並起,河東之擾尤甚十倍河西。”
所謂河東和河西,乃是以遼東三岔河爲界。河東有奴(女真)患,河西則有虜(蒙古)患。
熊廷弼向朝廷奏稱河東奴患現在比河西的虜患要嚴重,明軍在河東的遼陽、瀋陽、鐵嶺等地各自孤立,難以相互呼應,萬一河東有事,廣寧駐軍馳援,則河西蒙古諸酋必乘虛而入,所以朝廷應該在河東一合適地方設萬人左右精兵駐防,以隨時應急。
若不能,則應在山海關屯駐重兵,做爲薊州鎮和遼東鎮共用的一支機動精兵力量。
熊廷弼身爲遼東巡按,上書朝廷自有他的是處,只不過這條陳並沒有被兵部採納,原因是熊的方案耗錢太多,足要三十多萬兩銀子。爾今國庫經三大徵,哪還有錢來供熊廷弼實施這一計劃。
並且,兵部不認同熊廷弼的意見,他們以爲河東奴患不過小事,女真內部自相攻伐,難成氣候。朝廷只要繼續平衡他們便是,大患還是河西的蒙古人。
兵部將這道條陳壓了下來,沒有當回事。車駕司那邊按例登錄邸報,如此,天下人方纔瞭解此事,不過看法不一。
張炳沒想到這位要去京城國子監學習的少年竟然對邊事還感興趣,有些好笑,放着好好的舉人不去考,關心這個做什麼。
正要隨便說幾句應付這少年,風雨中,卻有幾道身影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那幾道身影很是亮眼,正是“手執繡春刀,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