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進得城來,但見人煙輳集【輳:còu 車輪的輻聚集到中心,引申爲聚集:】,鋪面鮮明,到底是興隆之地一國之都,那一派熱鬧,言之不盡。黎德謙老秀才三人下車後,拿着自己弟弟給的路程單兒問至水月庵來,果見路南有座饅頭小鋪,路北一所房子,街門鎖着。
陳氏用手指着門疑惑的說:“相公,想必就是這裡。”
黎老秀才說:“爲何鎖着門?”
素娘說:“叔叔一個人,想是在當鋪去了,這房無人看守,自然是鎖着。”
黎老秀才說:“等我問問,自然明白。”
正說至此,只見饅頭鋪中走出一個老者來,望着黎老秀才說:“這位相公想是山東來的,貴姓黎麼?”
黎老秀才陪笑拱手道:“承兄下問,小弟正是山東來的,尋找舍弟。”
老者說:“且請少待。”遂回身進鋪,手拿一對書子回來,向老秀才道:“令弟昔年到此,與弟萍水相逢,相交甚厚,拜爲兄弟。近與仁義當財主賀新合本,十分利益。不意自前月偶感風寒,患病在牀,就在這新房內調養,請醫服藥,都是小弟過去伏侍。
他在病中眼睜睜只盼兄嫂早到,連我也替他着急。不料延醫罔效,禱祝不靈,於本月初三日病重身故。臨終以書付弟,伺兄來時,千萬交付。令弟還有些被褥、衣服、鞋襪等物,都在弟處收存。”老者話未說完,秀才渾身亂抖起來,頂樑骨上轟的一聲,魂靈不知飛去多遠。
老秀才,大叫一聲“疼死我,”跌倒塵埃直挺着。
陳氏素娘黃了臉,母女雙雙跳下車。一邊一個忙扶起,捶胸呼叫淚如梭。只見他面如金紙脣如靛,氣閉眉垂二目合。那老者鋪中忙把薑湯取,牙關輕橇與他喝。慢慢甦醒多一會,老秀才,性定神歸又轉活。慟淚紛紛朝下掉,濁痰吐盡口噯喲。翻身站起雙足跳,又是哭來又是說。
不由得爲受苦的親兄弟叫道:“你半生枉自受奔波。可嘆雙親辭世早,你哥哥少算無能命運拙。跟着我苦讀書來熬歲月,耽飢受冷數年多。可憐異鄉苦掙無幫手,勞心勞力自張羅。可敬你手足情深明大義,得時不忘你哥哥。
可慟你臨終那有親人送,肝腸望斷苦如何。我只說骨肉重逢天大喜,又誰知忽然變作夢南柯。細想你異鄉抱病淒涼況,我的這心似千刀萬刃割。到不如把你哥哥叫了去,我合你地府相逢兩會合。最可恨現世的活着成材的死,想是我黎門不幸少陰德。”
老秀才數數落落心慟碎,陳奶奶呆呆呆呆似楞鵝。黎素娘悲悲切切淚如雨,那老者嗟嗟嘆嘆也傷悼。三口兒哭至難分難解處,傍邊裡轉過來的車伕把話說。
車伕叫道:“黎大爺,別哭了!哭一年二相公也活不了,我們等了這早晚,人餓不餓的罷了,牲口也該喂喂了。”那老者也不住的解勸,三人只得住了哭聲。
老秀才重新與老者見禮,說:“亡弟多蒙照應,真令小弟感恩不盡,還不曾請教尊姓大名。”
老者說:“不敢,在下賤姓周,名善良。”
老秀才說:“周兄既與亡弟結義,即是小弟異姓骨肉。娘子、女兒過來拜見伯伯、伯父。”母女依命上前萬福,老者連忙還禮,口稱不敢。
老秀才說:“周兄不要太謙,小弟是個直腸人,初至此地,又遭這不幸之事,心神昏憒,凡事望兄指教一二。”
周老兒說:“既承不棄,小弟依命便了。賢弟,你好疏忽,你看這個東西。”說着,從袖中取出。原來是德讓給德謙老秀才的遺字。
黎老秀才收起,口內長嘆道:“聞知亡弟凶信,登時心如刀割。就是萬兩黃金也顧不來了。”
老者說:“雖無萬金,那書字看着他寫的,可有五百八十兩銀子,你看了書中言語,自然知道。且安放他娘兒們再講。”
老者當下拿了鑰匙開門,大家進去,看見德讓的靈柩,未免又是一番大哭。哭罷多時取出銀子,開發了車伕。周老兒幫助買了些米糧柴炭,安排已畢,陳氏生火烹茶來。
老秀才讓周老者吃茶敘話,問那賀財主的原由。老者道:“二弟在日,原與仁義當賀新合本,後來病重,與他算了清帳,說是有銀五百八十兩交與他暫時收貯。你明日就拿了此書爲證,急急找他去。要不然,人心難測,恐有變故。”
老秀才說:“多承指教,但不知他住在何處。”
老者說:“從此向南一里多路元寶巷,呂丞相府斜對門,那黑油漆大門就是他家。”黎老秀才一一記下,老者吃了一回茶告辭回鋪,老秀才送出回房,在燈下拆書觀看。
只見那上面的言語與老兒所說的相同,後面又有幾句永絕言辭,實是兄弟親筆,不由得嗚嗚咽咽,哭個不了。陳氏與素娘雖然解勸,也是淚如涌泉。三口兒哭了一回,少不得收拾安寢。
那黎德謙老秀才因連日辛苦,受了些風寒,未免兩條腿就犯了殘疾,又有些疼痛。次日,只得扎掙起來,早飯以後,去找那賀財主。
問到了門首,看門的出來一問,黎德謙老秀才說明自己的來歷。
賀財主滿面春風,十分和氣,讓進客位,小廝們端上茶來。老秀才說:“亡弟德讓遺書說有銀五百八十兩,與兄合本貿易。因病重清算,交與兄收貯。如今乞賜見還,以了燃眉。”說畢,將遺書取出遞與賀新。
賀新看了一看,搖頭笑道:“黎兄初至京師,不知小弟的爲人。再說句狂話,小弟家中也不短這幾兩銀子使用。令弟這書,兄長請看,筆鋒無力,字畫歪斜,明明是病篤之人,精神恍忽,大大的寫錯了。
他當年初到中學貿易,同着那貴地鄰居徐舍親.首先到我的雜糧鋪,果然精細又殷勤。妥靠誠實能寫算,每年額外贈勞金。我見他爲人諸般好,又憐他拋家失業人。
更比那別個夥計多叫看顧,所以他攢下這些銀。前年入本八十兩,算至如今正六春。每年利息添作本,川流不息似雲騰。也是大家財星現,贖來當去不離門。
他也曾十兩八兩望家中寄,買鞋買襪買衣巾。前日他病重與我算清帳,同着他素日知心夥計們。通共二百三十兩,合鋪之人盡曉聞。原封未動交與我,在我家櫃內暫收存。
書字上忽多三四百,這事真真屈我的心。細想他素日爲人忠厚處,我們倆義氣相投情最深。若說他有心賴我我先不信,必是他病重神虛心性昏。
這事反叫我心難過,好像是賀某見利壞良心。我若有半點闇昧不明事,報應循環有鬼神。黎兄必要憑此字,講不起賀某陪補這宗銀。”老秀才書呆子脾氣忠直性,聽了這一片甜言就信作真。
黎德謙老秀才含笑開言道:“賀兄何必多心,資財這一宗,小弟雖貧,極是看得破的。既如此說,想是亡弟寫錯了,也是有之。就請將所收的賜弟,天色將晚,小弟也要告辭了。”
賀新說:“兄說那裡話來!二弟在日,與我情同骨肉,今日幸會兄長,正要少伸敬意,那有就去之理?”說着,就叫小廝們放桌暖酒。
老秀才見他意思殷勤,只得坐下。不多時,端上菜來,十分豐盛。用畢,又吃了一回茶。賀新進內拿了一個匣兒來,打開匣子,與秀才觀看:四個元寶,一包碎銀。當面稱兌,高高的二百三十兩。
還有一紙寄單,寫的是“原銀二百三十兩,交賀兄暫收。年月某日。”賀新叫秀才看一看,到也像兄弟的字跡,遂連連道謝。
賀新說:“還求黎兄賜一收字爲信。”秀才連說使得,提筆寫了一張收帖。書上花押,交與賀新。
賀新這才把銀子遞與秀才,共是五包,接來揣在懷中。打躬謝擾,告辭出門,賀新送了老秀才,方纔回去。
老秀才殘疾腿、行步遲慢,剛剛走至大街人煙稠密之處,忽見四五個醉漢撕打亂滾,擁至跟前。老秀才腿腳遲慢,躲之不及他們,踉踉蹌蹌,擠至牆跟之下,半蹲半站,動轉不得,只好緊緊靠在牆上。
那一夥人推來推去打鬧了多時,幸虧來了幾個看街的兵丁,用黑鞭趕散,老秀才方得直起腰來,弄了一身灰上,用手揮拂,心中忿怒。幸喜離家不遠,不多時到了門首,用手叩門。
素娘開了門,說:“爹爹這時候纔來,叫我娘兒們好不放心。”
秀才說:“賀財東苦苦留飯,回來又碰見一夥打架的擋住路途,所以來遲。”說着,父女一同進房坐下。
老秀才口內還喘息未定,陳氏說:“那姓賀的見了二叔的遺字,可照數給銀子麼?”秀才就把方纔之事說了一遍。
陳氏說:“這也奇了!病人昏憒,別的字寫不錯,可可的單把數目寫錯了,只怕是他昧心。”
秀才搖頭道:“婦人家不要猜疑人,我看那人十分謙和,說話義氣。說起二弟與他交好,怎樣知心,言至關切處,還有些傷感,起誓發願,再三表白,又有二弟的寄字爲憑,我料斷無闇昧之事。”
陳氏說:“無個對證,真假難辨,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了。”
秀才說:“你還說這話!他說黎兄如若不信,小弟情願陪出這宗銀子。你想豈是不真的事?我怎白訛人三四百銀子?豈是讀書人所行乎!”
素娘說:“真假且莫說,只是那二百三十兩可曾交與父親了麼?”
老秀才點頭:“都拿了來了。”遂用手掬出,打開一看,三口兒大驚。要知爲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