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伏夫人次日起來,即命勞勤請了醫生來,與滑氏診脈開方。太夫說:“得用人蔘。”伏氏就叫勞勤到鎮國府中望素娘要了一包來與滑氏合藥煎服。
也是那婦人此時不該死,服藥後漸覺沉痾減幾分。飲食多進精神長,不似從前神色
昏。伏氏見此心歡喜,任婆子伏侍更殷勤。一連就有十數日,那滑氏止住咳嗽病離身。
這一日燈前同飲消夜酒,大家閒話共談心。伏氏說:“明日我也該回去,不久的就是中秋
佳節臨。他二孃必然家中盼望我,明日個就叫勞勤走一巡。”滑氏聽說一撇嘴:“是咱的
行動提他最惱人。誰家有偏房妾小如元帥,正頭夫人像衆軍?想春間雙印出花去道喜,
還有那女眷親戚一大羣。丫鬟僕婦人無數,個個都是把他尊。內堂大小諸般事,都來啓
稟二夫人。倉庫鑰匙在他手,收藏賬簿管金銀。我們這位姑奶奶,沒事的活佛頭一尊。
東不知來西不管,就會房中陪着人。越看越叫人生氣,直到如今悶在心。”那蜂兒,把手
一拍說:“奶奶罷喲,要提前話更新聞。千歲臨行的頭一晚,句句言詞意味深。數說姑娘
多不好,排服的就剩低頭把淚噙。我看哪有夫妻意,那光景一門的望着二房親。”伏順娘
把臉一紅說:“你胡講,丫鬟家妄口答拉最惱人。既是無心惦着我,爲何留下許多銀?”
任婆子聽到此言連忙問,說:“千歲臨行有甚雲?姑奶奶何不講一講,大黟兒替你參詳辨
假真。自已家裡何妨礙,這屋裡都是心腹沒外人。”這婆子聞財起意拿話套,那滑氏見風
就雨便搜根。他二人彼此含春不住問,伏夫人啓齒開言把話雲。
說:“嫂嫂不知,那是你妹夫臨行頭一晚上,向我說:“我這一去歸期未定,娶你未久,又無個一男半女,雖有夢鸞姐弟,非你親生,恐難免後來之嘆。與你留下白銀千兩、黃金十錠,作個備後之用。就是這話。豈不是他姑父的好心?蜂兒反說無義,我就不解。”滑氏說:“這等說起來,如今這全分家事還是二奶奶掌管麼?”蜂兒說:“是嗎,除了二奶奶有那個有才配當家呢?”滑氏說:“不是我說,這個算是姑爺不明白,偌大的家事,你不在家,既娶了正頭夫人,怎麼叫小老婆主事?這可不是故意擡他麼?”蜂兒說:“罷,人家是有兒子的,怎肯讓出家來,受人轄制?”伏氏說:“他雖當家,也沒在我面前失禮。”滑氏冷笑道:“我的傻妹子,你再等等兒,他的孩子大了,可就不是這副面孔了!蜂兒那個丫頭是個伶豆子,他都看的出光景,聽的出滋味來,他是你的親人一般,自然向着你,你凡事還該他提補。”伏氏說:“也無人說什麼不好話兒。”蜂兒把眼一丟,說:“奴婢又要多嘴了。老爺臨行那一晚上,說的那些言語,那一句不是擡着二房壓着你老?”
滑氏見說連忙問,蜂兒開言把話雲。說道是:“說咱姑娘無才志,心活耳軟性情昏。
不能當家主大事,不及他那死夫人。又說是:公子本是無價寶,要我們千萬留神加小心。
雙印若是有舛錯,那光景只怕要殺人。”滑氏說:“二房的可曾說什麼?光景怎樣意何存?”
蜂兒說:“也不答言也不採,也不歡喜也不嗔。”滑氏說:“他那心裡有老底兒,漢子當頭
作護身。”他二人尖嘴薄舌胡談論,任婆子一旁無語暗沉吟。聽得方纔說的話,伏氏有千
兩紋銀十錠金。自古清酒紅人面,這婆子鬥起貪財取利心。細聽着滑氏蜂兒都有意,那
伏氏流活秉性有八分。“我何不這般如此把話說,隨機應變哄金銀。萬一該當時連轉,從
此後也享榮華不受貧。”婆子想畢纔要講,搖頭復又細沉吟:“千歲待我十分好,真是天
高地厚恩。二奶奶更有情多少,又是同鄉一土人。若是我今舉此念,豈不是恩將仇報壞
良心。”這婆子想來想去多一會,怎奈他念念只是想金銀。利心偏比良心盛,由不的暗暗
打算又沉吟。細想:“我前半生受盡貧窮苦,無非是將將就就混光陰。布衣粗食熬歲月,
要指望揚眉吐氣似登雲。今朝遇着這件事,正是發財機會臨。趁此若不將財取,此身休
想再翻身。”婆子一狠主意定,他這裡裝模作樣假出神。呆呆呆呆無一語,把眼睛一擠淚
雙淋。滑氏一心不解,有語開言叫老任。
滑氏說:“他任媽媽,好端端的大家說話兒,你爲何哭起來?”婆子也不言語,只是擦淚。伏氏與蜂兒也都一齊追問,問了多時,婆子擦了擦眼淚,嘆了一口氣說:“罷了,罷了!我老娼婦後悔不來了!我當日提親原是一片好心,如今細聽蜂兒之言,竟把一位老實忠厚姑奶奶叫我送了無結果,想將起來,又是疼我那老實姑奶奶,又是自恨,怎麼不叫我傷心?”伏氏聽得驚疑不止,問道:“我怎麼無有結果?”婆子說:“大奶奶、少相公、姑奶奶、蜂兒你們都聽着我說,我要說的不是,只管大嘴巴打我。千歲與姑奶奶留下金銀,休當是好,這明明是二夫人的作用,他怕千歲去後,你老萬一翻過臉來,要自掌家園,他說不出理去,少不的退下三禪寶殿,所以調唆着老爺與你老留下若干金銀,又說你許多不好,這也是他慢慢進的讒言,又叫你感念,又叫你死心塌地,不管別事。他不但目下施爲,還把日後坐纛旗拿穩。這些金銀,你老也無什麼使處,還是與他兒子收着。你看舅奶奶這裡有事,他張羅在頭裡,無非是叫你老說不出話來。可是蜂兒說的,不過是仗着他有兒子,你老好似有官無印,不過是個閒人。這如今凡事由他管理,家人們由他調遣,將來他兒子長大成人,襲了官職,母以子貴,自然凡事尊他。到了那個時候:
兒子長成娶媳婦,母子婆媳是一心。要一奉十隨他意,揚眉吐氣屬他尊。就是那手
下家丁與僕婦,誰不趨奉老封君。即便是三親六眷諸人等,自然也敬二夫人。講什麼大
來論什麼小,姑奶奶你也得屈心讓二分。”婆子之言還未盡,那滑氏拍手連說真真真。蜂
兒說:“我出早已慮至此,就只是不敢輕易吐出脣。”婆子說:“若要深究往後講,令人一
想更寒心。老病着牀上無疼熱,那是連心着己親?大面上不過有點得拉禮,關切知心未必
真。苦辣酸甜自己曉,那一派淒涼景況慘人魂。空說是個正頭主,有名無實不如人。老
婢既然想至此,少不得細把其中利害陳。”婆子說着看伏氏,只見他目瞪凝呆面似金。滑
氏咂嘴將頭點,說道是:“你多煉多經見解深。”伏準正在旁邊躺,聽說至此一翻身。手
拉順娘叫姑母:“不必憂愁請放心。他們日後錯待你,侄兒一定打他們。拿住黎氏剜了眼,
雙印冤家抽了筋。”婆子點頭說:“罷了,到底兒親者還是親。”滑氏聽得心內喜,眼笑眉
開把話雲。
說:“好小兒,你有本事到大來作個官兒,把你姑母接在家中孝順奉養,就不借那畜生的光兒了。”任婆子說:這相公不愁官作,從小看大,三歲知老,你看十來歲的孩子就說的是大人話,他要沒出息,我就是個忘八蛋子!”
那伏氏原是個無主意的人,今被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心內猶疑不定,說:“若依你們這等說,我可怎麼好呢?”滑氏說:“俗語說的好:成也蕭何敗也簫何。老任,你方纔說當日不該爲媒,如今還是你想個法兒與姑奶奶爭過這口氣來,將功折罪。”婆子說:“法兒盡有,只怕他老舍不的大大的賞我。”伏氏說:“只要你想個好主意,我將來不至落人之後,我就大大的賞你,你說要什麼?”婆子伸着兩個指頭說:“你老賞我兩個元寶,一錠金子,我就捨死忘生,作一個前部先鋒,爭過這一陣來,保你作個自自在在第一有福分人。就怕你老舍不的這些大賞。”伏氏說:“一錠金子,兩個元寶也不算什麼大事,只要你作的周全妥當,就賞你這些。”婆子聞言,滿心歡喜,連忙爬在地下磕頭說:“老婢子先謝賞。”滑氏說:“你起來說正經話罷,姑奶奶不是撒謊的人,定不失信。”蜂兒說:“你不放心,等我保着,且把主意說說,要是不好,賞你一頓脖子拐,也是我打。”伏氏把雙眉一皺,說:“你不要混他,叫他說罷,我這回心中實實昏悶。”
婆子說:“你老不必心煩悶,我這裡早把妙計想周全。不但是姑奶奶將來有結果,大
相公藉此有收園。大奶奶這裡諸事都方便,不用在黎氏手內討銀錢。一舉兩得移花計,
保管他,威風自減讓兵權。”滑氏說:“到底是個什麼法?”婆子說:“黎氏所仗在兒男。
只要無了小雙印,他就塌了半壁天。”婆子之言還未盡,伏氏忙着嚇一偏:“莫非是要將
他害,我可不從說在先。人命關天非小可,寧可胡亂混天年。”那滑氏望着婆子一努嘴,
老惡婦隨機應變快非凡。忙陪笑臉說:“那裡話,那孩子與我有何冤?豈可狠毒將他害,
自然我有巧機關。我從來心慈面又軟,行好燒香愛向前。怎敢欺心傷人命,你老只管放
心寬。並非設計將他害,送個好處把身安。”這婆子,口內說着心內想,只見蜂兒把話言。
“任媽媽,你說了這半天,到是個什麼計策?”婆子說:“每處春秋,二奶奶都是叫我漿洗衣裳,要不是大奶奶叫了我來,早就去了。等明日姑奶奶家去,我也跟了去,二奶奶一定留下我。等中秋十五那夜,閤家一定慶節賞月,必有一番痛飲。等半酣,我有一種妙藥,暗暗下在酒中,將二奶奶與秋月迷倒,悄悄把雙印抱出來。預先說與啞叭,在後園外等着抱出來。”伏氏說:“抱到那裡去?”婆子說:“咱這北邊周家莊有個大財主胡員外,年過半百,膝前無子,我在那裡時常走動,安人再三託我替他覓個娃娃,我應了他。湊着這個機會,就叫啞叭抱着,趁夜與他送去。他那裡得了孩兒,如珍似寶,將來也掌上萬貫家財,也不算難爲了他。姑奶奶就把少大相公過在膝下,
那時節姑姑侄兒成母子,親上加親分外親。要個賢良好媳婦,一心一計過光陰。彼
此知痛又着熱,比着那庶出之兒強萬分。雖然不得襲官爵,大相公才高一定跳龍門。你
老也把榮華享,奪過他那個老封君。再者那個胡員外,本是山西外路人。聽說早要回家
去,只爲無兒難動身。怕的是同族人等爭家產,所以遲誤到如今。他若是得了雙印一定
走,年殘怕作外喪魂。他若去了咱更好,不怕泄露免懸心。未從作事先籌算,豈肯惹火
自燒身。這本是移花接木周全計,不損陰功不害人。”滑氏聽着心內喜,正中機關十二分。
連連點頭誇好計:“你比那諸葛陳平謀略深。他不受傷咱得好,妙計真堪瞞鬼神。”婆子
說:“若無覆地翻天手,怎敢討賞要金銀?”蜂兒說:“此事若不此時作,到只怕樹大難拔
扎住根。”伏氏聽畢一夕話,擺手搖頭把話雲。
“說來說去,原來還是要把印哥除了。好好一個孩子,抱去給了人家,我是再舍不的。罷呀,都別說了!好歹混去,橫豎他們將來不致害死我,再不要提起這話了。我今日多吃了幾杯酒,坐不住了,收拾睡罷。
那滑氏與任婆、蜂兒聽了此言,面面相覷。滑氏把伏準暗暗推了一把,伏準會意,望伏氏懷中一躺,說:“我的姑媽,這樣好計你不依從,莫非怕我與你作兒子,不肯盡心竭力孝順你麼?我要日後負了心,就不永年!”伏氏連忙用手把他的嘴掩住說:“你這孩子說的這樣怪事,不喇喇的,還不禁聲!”滑氏說:“妹子,你別失了主意,錯過機會,悔就晚了。你想自已哥哥的骨血親侄作了兒子,橫豎比小老婆養的強。”伏氏一面站起來,走着說:“嫂嫂這事斷乎作不的喲!蜂兒點燈去罷,我要睡了。”當下伏氏過去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