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到了六月初五日,就是公子彌月之辰。
這一日高廷贊夫婦清晨起,焚香上供謝穹蒼。拜了六神合呂祖,然後叩拜祖先堂。素娘梳洗出蘭室,拜罷一同到上房。畫堂設酒排家宴,闔家慶喜飲瓊漿。雖然說歡呼笑語吃喜酒,都有些美中不足帶勉強。全虧了夢鸞小姐聰明女,百般詭態哄爹孃。早膳已畢天將午,鎮國王竹軒獨坐去乘涼。
設擺着浮瓜雪藕冰山架,竹葉籠陰罩碧窗。看一回古書觀一回畫,彈一回瑤琴焚一回香。茶烹鳳尾銀針細,花影遲移晴晝長。自覺的暑退涼生精神爽,直坐到鬆稍倒影漏斜陽。忽然想起一樁事,邁步連忙轉上房。
高廷贊回至上房,叫素娘把租銀取出六封來,喚進鄭昆,吩咐道:“你帶兩個人將這五百兩銀子與狀元橋趙老爺家送去,不許受賞,急去快來。”
列公,你道那個趙老爺?就是上回書所表香河縣的進士趙樑棟。家本寒素,在京侯選,多虧高老爺義助,近因選了山陽縣令,路費花消與京中的賬目一無所出。
前幾日向高廷贊求借三百兩銀了。高廷贊應道:“肝膽之交,何雲借字?二三百紋銀,愚兄可以拿得出來,明日着人送來便了。"次日趙府不曾來取,高廷贊也就忘記了。今日忽然想起,知他初九日就要起身,所以急急送去。
那鄭昆帶了兩個家丁,將銀送至趙宅。三人回來,走至元寶巷,遠遠只見仁義當門首圍着許多人,在那裡吵吵嚷嚷,有人站在臺階上。
只聽他口吆喝着實打,“牛鼻子可惡惱人心!妖言惑衆胡作耗,拿住捆上送衙門。總然打死也無礙,不過花費幾兩銀。”
鄭昆聞言心不悅,好上個強梁狂妄人!開口要將人打死,這般大話太欺心。”打的卻是何人也?不知起首發源爲甚因?”傍邊走過一老者,悄語低聲把話雲。
手指着那邊說:“請看,那就是當鋪財東名賀新。提起此人實可惱,奸狡曲猾有萬分。他當年遊闖江湖賣拳腳,耍槍舞棒賺金銀。來時是個光身漢,每日在財神廟裡去安身。不知他怎麼發財開當鋪,認了那侍郎的總管作乾親。
仗着相府家奴勢,霸道橫行欺負人。如今更又高升了,呂侍郎有個侄兒叫呂芹。請了他去教武藝,腆着肚子作師尊。侍郎新近拜了相,好似他平步上青雲。狐假虎威狂又傲,更比從前加幾分。”蒼頭聽了時多會,啓齒開言把話雲。
鄭昆問道:“不知打的是何人?爲的是何事?”
老者說:“有個雲遊老道,相面算卦,極其靈應。賀新叫他相面,他說賀新五九之年必有殺身之禍,賀新害了怕,問他可能救。
老道說:‘若要脫災,卻也不難,只要你痛改前非,衆善奉行,諸惡莫作。還得把黎家那三百五十兩銀子舍與貧道,替你修橋鋪路,濟苦救貧,作些好事,還可以轉禍爲福。切記不要聽人指使。’
賀新聞此言,勃然變色,便罵那道人,道人用手一指,他就望前一跌,磕在櫃上,把嘴脣撞破,鮮血直流,霎時腫起。他吃了這個虧,如何依得?便叫出幾個奴才,打那道人。
道人並不還手,那奴才們拳腳下去,如同打在石上一般,只是往後倒退,也有仰面自倒,擡不起腿來的,也有攥着手嚷疼的,半天也不曾傷着道人一下。急的賀新怪叫吆喝,只叫拿住捆上送官,怎奈那些人不能近身。依我看,那道人雖瘋瘋顛頗,卻有點來歷。”
兩個家丁說:“鄭大叔咱們何不分開衆人,進去看看,是怎樣一個道人?”鄭昆說:“我正有此意。”
三人說着同移步,分開了圍繞的多人往裡去。但見亂亂烘烘人數多,擦背掄拳齊動粗。拉拉扯扯不敢打,七手八腳混支吾。道人只是哈哈笑,懼怕的形容半點無。
鄭昆仔細只一看,不亞如得了斗大夜明珠。帶跛連顛朝上跑,厲聲大喝衆豪奴:“你等快退休無理,這道爺本是神仙降帝都。”衆惡奴猛然聽得嚇一跳,認的是鎮國府中鄭大叔。不由害怕朝後退,一傍呆站嘴咕嘟。
老鄭昆往前走緊三兩步,雙膝跪倒在當途。望着道人將頭叩,口中連把仙長呼。這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小人親奉主人命, 特尋仙駕指迷途。可巧今日逢仙長,便是我主僕前生幸與福。就請同至鎮國府,慈悲暫恕衆愚徒。”賀新一見黃了臉,嚇的他目瞪癡呆聲不出。
賀新認的鄭昆與兩家丁是鎮國府中之人,見他這般敬重道人,又料着必定是王爺相認的,小人的度量,恐道人借刀報仇,嚇的屁滾尿流。纔要另換一副面孔,向前陪禮,只見道人伸手扶起蒼頭說:“你是個好人,我去,我去!只是那一千銀的謝禮,少一分我是不伸手的。”
鄭昆連連答應:“必有,必有!”遂一同舉步,來至鎮國府門外。鄭昆說:“兩家丁,你二人陪着仙長在此少等,我去回老爺就來相請。”說畢進內。
高廷贊正在大庭閒坐,鄭昆向前回明瞭送銀的話,又說道:“千歲萬千之喜!那瘋道人被小人請將來了!”
高廷贊甚喜道:“快些請進來!”蒼頭答應,忙忙而去。
去不多時,轉了回來說:“稟爺:那道人說,我乃江湖散人,非轄非管,你王爺喚我不動。既是求賢,理宜賓禮相待。叫你主人主來迎請,我才進去,不然我就要走了。”高廷贊聞言,沉吟不語。
鄭昆說:“那道人大有來歷,定非凡夫,既有所求,千歲就迎迎他也無妨礙。他還說定要千金爲謝。”
高廷贊說:“那個自然不欠他的,只是他太倨傲些了。”
鄭昆說:“藝高人狂,一定之理。”高廷贊點頭,站起身來帶着蒼頭迎出府門外,就看見了道人。
只見他晃晃搖搖站不穩,渾身襤褸醜形容。破布道巾頭上戴,爛袖青袍打補丁。前
衿去年扯去多半幅,後衿飄零用線縫。草鞋無襪光着腿,半截褲腳綁麻繩。九結絲絛腰
中系,掛着個小小金漆葫蘆紅。滿臉油泥厚指半,寶劍一物背上橫。鼻涕過口長三指, 兩眼白翻直瞪瞪。自言自語身亂動,那一陣風送渾身氣味兇。
高廷贊至此難迴避,他只得勉強相迎打一躬。道人執手忙還禮,高廷贊就讓請先行。進了府門朝裡走,舉步一同上大庭.敘禮分賓歸了座,家童即便獻茶羹。茶斟兩道擱下盞,道者開言問一聲。
道人向高廷贊問道:“貴人今日呼喚貧道,有何見教?”
高廷讚道:“久聞仙長有濟世之德,故誠心相訪。因不材年近四旬,新得一子,胎帶殘疾,雙手拘拳,十指不伸,斗膽奉煩求仙師妙術醫治。若得痊好,千金之謝必不食言。”
道人說:“且抱令公子出來,待貧道看看,便知分曉。”高廷贊命鄭安寧進內去稟夫人。
夫人、素娘聞之,驚喜非常,命僕婦抱公子,一同來在前堂。夫人與素娘、衆丫鬢都站在屏風後面觀看。僕婦走至掩屏後,鄭昆接過公子,遞與高廷贊,高廷贊抱至道人面前。
道人站起接過,放在懷內,伸手鬆開介帶,托出他兩隻小臂膀來,只見他一對小拳頭牢牢緊攥。
道人看了一看,呆笑了幾聲,拉着他兩隻小手兒說:“我看你來時是好好的兩隻手兒,今日爲何作此光景?哦,是了!你是怕拿刀使槍費力氣。要作個得閒人麼?我既管了這一段事,少不的全始全終,偏要叫你作個忙人!又唧唧喳喳說了一回,高廷贊也聽不真切。
又見他大聲念道:“東鬥東鬥,速速開手!先鋒寶印,豈非你有!”
靈宵奉敕大家來,協力豈容你作呆!今朝鐵鎖逢金鑰,不欲開時也要開。天開開,開開,慈悲降福早消災,金開開,木開開,水行連轉退四肢;火開開,土開開,土生萬物潤培栽。運化開,莫疑猜,吾今助你作全材!”念畢用手一捋,只見那公子十指盡伸開。
那時喜壞高千歲,屏風後女伴笑盈腮。僕婦家丁齊喝彩,都讚道:“定是神仙降蓬萊。”
只見那道人挽着公子的腕,取出一方玉印來。眼望高廷贊把貴人叫:“令公子命中造定有奇災。我將這青城玉印印掌上,保管他抱上去依舊領回來。切記着八月十五中秋夜,月兒高照夢陽臺。最可惜青鸞自舞凌花鏡,寂寞蘭房分半釵。直待那廬江岸上將功立,寄書人見面事完就明白。”這道人瘋瘋顛顛說又笑,高老爺不解緣由發了呆。
高廷贊聽他這些言詞,一字也是不解,癡呆呆聽了一回,說:“仙長的言,必是未來之事。既承慈悲下降,何不明明白白指教一番,也好令我等迷人趨吉避凶。”
道人笑了兩聲說:“貧道說的是令公子命中有點浮災,我這青城玉印,兩面鐫着朱字,與他印在掌上,保管逢凶化吉,福壽綿長。”
說着,拉起公子的雙手,將那玉印在他手上按了一按,只見兩手上八個紅字,左手是“永保遐齡”,右手是“遇難成祥”,其色硃紅。
高廷贊說:“那浮紅色可能耐久麼?”
道人說:“十七年後還是如此,管保似生成的一樣。快些抱進去罷,叫人家抱了去,不是玩的!拿我的謝禮來,我要走了。”鄭昆抱起公子,送進後邊,夫人、素娘大家迎着歡喜喜進內去了。
高廷贊說:“仙長且請坐,特備素齋,家有佳釀,小飲幾杯再去如何?”
道人說:“出家人來不擾人家的酒飯。”高廷贊聞言,遂命鄭安寧進內取銀子。
又向道人盤詰說:“請問仙長,洞府何處,道號仙名?”
道人說:“四海爲家,草眠露宿,那有什麼洞府?泡影浮身,也不必虛名假姓。” 高廷贊說:“可有師尊兄弟?”
道人擺手說:“無師無友,只有拙荊合我,我合拙荊。”說着起來,身搖背晃,口內嘟嘟囔囔說:“美中不足,樂極生悲,否極泰來。”連說帶笑,高廷贊聽不明白。
只見僕人用方盤端出一千兩銀子,放在桌上。高廷贊說:“仙長若不能拿,我着人跟送至寓所,豈不省仙長費力。”道人笑道:“這點東西,貧道自能攜帶,不勞勝介乏腳。”說畢把那元寶用手拿起,一封一封都揣在懷內。
看他胸前時,平坦猶如無物一般,高廷贊暗暗稱異。只見道人揣完銀子,向高廷贊把手一拱,說聲慢坐,往外就走。
高廷贊爺起身在後忙相送,後跟着家丁與鄭昆。下了臺階過影壁,出了儀門到府門。那道人下馬石傍止住步,眼望高廷贊叫貴人。
用手指定拴馬柱,說:“這個東西你小心。千萬莫與他把帽子戴,戴上帽子就殺人。還要防一個眼的回子扛大棍,一下打你大發昏。”
說着又把鄭昆叫:“煩你相隨去換銀。”高廷贊吩咐速跟去,道人舉步走如雲。蒼頭後面趕不上,一蹺一拐緊隨跟。一氣跑了二里路,使的他吁吁氣喘汗渾身。到了幽靜無人處,道人止步面含春。東瞧西看多一會,一伸手從懷內掏出百兩銀。
向前拉住蒼頭手,悄語低言把話雲。說:“長家,難爲你費心舉渾,叫我發財,得了千兩銀子的謝禮,我甚不過意,有心在那裡奉酬,怕你主人見怪,同伴分爭,因此只說煩你換銀。此處無人,這兩個元寶送你買酒吃。再有這樣好生顧,求你多尋幾家,還有重謝。”說着,遞過來了。
鄭昆一見,往後退說:“仙長說那裡來!仙長治好小人的主人,小人這裡感恩尚且不暇。道爺受謝,理之當然,小人安敢從中取利?仙長大德,小人心領,這回斷斷不敢從命!”那道人又再三儘讓,鄭昆再三推辭。
道人沈吟一回,說:“你不要銀子,我心不安。罷了,把我這葫蘆兒送與你罷。這裡面有金丹十粒,能治不起之症。無論自縊、自腫、水溺、火燒,跌打損傷,俱用涼水調服,立時痊癒。還有一件,受了官刑,吃下去立止疼痛,添神壯力。妙處千般,難以盡述。”說畢,遞與蒼頭。
又說道:“你須緊緊收藏備用,你主僕離合悲歡,都在這十粒金丹之內。你看,那邊是誰了?”鄭昆回頭一看,那道人將身一晃,不知向那裡去了。
鄭昆驚喜非常,知是神仙降世,連忙望空拜謝,收起葫蘆兒,慢步回家。一面走着,心內躊躇仙長時才說“離合悲歡”這四個字裡邊,定有一段事故。
“莫非我主人有什麼災難不成?唉!只可惜不曾問個明白。”又自忖道:“吉人自有天相,佛佑善良,只求蒼天垂護便了。”老蒼頭思思想想,回鎮國府來。不知高廷贊後來有甚吉凶,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