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中。
唐國公府的大門前,數名府內家丁正搭着梯子正在更換府門上的牌匾。原先的那塊唐國公府牌匾已經被取了下來,就放在那大門的白玉獅子前。
一名長的十分魁梧的家將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塊新牌匾掛了上去,在那陽光的反射之下,那塊嶄新的牌匾上,寫着四個描金大字,“大將軍府”
就在數日前,唐國公李淵已經擁先帝楊廣的皇長燕王楊倓繼承登基、進位天子。而擁立有功的李淵,自然也得到了豐厚的賞賜。新繼位的天子下詔,封李淵爲唐王,並加封大將軍,許其開府建衙,總領內外諸軍事。
而就在昨天,李淵終於在太原建大將軍府,並置三軍,分別由長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侄子李孝恭領左、中、右軍領軍大都督,裴寂爲大將軍府長史,劉文靜爲司馬,長孫順德、王長諧、劉弘基、唐儉、溫大雅、武士彠、李神通、李道宗、李道玄、柴紹等人,也均委以重任。
只是此時本應當舉府歡慶的大將軍府中,卻是人人神情肅穆,個個小心。連日來,李府中已經有數個不走運的奴僕,因觸怒了唐王與新封爲秦國公的二公子,而被活活的打死,棄於城外的晉水河中。
大將軍府的書房之中,此時纔剛剛四十九歲的李淵,絲毫沒有半點太原之爭最後勝利者的得意與高興。不但如此,才短短的時日之間,李淵居然滿頭黑髮盡白。那如銀霜般的白髮,讓人觸目驚心。
“唉!”
李淵一仰脖。將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飲而盡。那如鮮血一般的酒液飲在他的口中,沒有半點的感覺。李淵眉頭緊緊的皺着。道道深深的溝紋,再加上滿頭的銀髮,讓他整個人像是老了二十歲一般。
當初在剛剛得了漁人之利,將衛文升的關中勢力、楊暕的遼王勢力先後擊敗。並將他們趕出了太原之後。雖然後來在算計王世充時,有些得意忘形,以致算計不成,反而讓王世充擺了一道。但是就算如此,李淵的心中還是掩不住心中的得意。
可是他沒有想到,當他得意洋洋的帶着燕王,與兒子世民率兵進入晉陽宮之時。卻被掌握驍果軍的兒子建成和世民的岳父楊武告之了一個天大的壞消息,楊廣自殺身亡了。
混亂之夜,楊廣清楚的知道了外面的這一切,在得知被自己立爲顧命八大臣之一的李淵。居然違背自己的旨意,將太原城各方勢力都擺了一道,成了最後的贏家之時,楊廣吐血三升。
這位一心要開創大業的四十七歲天子,心如死灰,所有的雄心不再。
他一心要開創大業,遷東都、修運河、東征西討,可最後。自己卻在雁門恥辱的被突厥人圍困。自己一生三子二女,大兒子早死。二兒子現在卻背叛了自己。年幼聰慧的三兒子剛被立爲太子沒有多久,卻已經被胡虜擄走。連多年相愛相守的皇后也落入了突厥人之手。
兩個美麗可愛的公主,大女兒南陽公主早就被陳克復給從宮中擄走。而最心疼的小女兒出雲,卻因自己無力應付陳破軍遼東軍的攻勢,被迫先對他行緩兵之計,連寶貝的出雲公主也不得不嫁給了他。
回首自己一生,年紀即爲大元帥王,以嫡次子卻最後謀得太子之位。即位稱帝之後,更是東征西討,周邊莫不臣服。可到頭來呢?
妻離子散,衆叛親離。正是年富之時,卻先被突厥人圍困雁門,受此奇此大辱,接着又中風癱瘓,再醒來,已經是衆叛親離。
唯一的兒子爲也皇位,背叛自己。那些自己所信任的大臣們,爲了家族富貴,個人前程,也早早的在他昏迷不醒時分裂成了一個個的派系。
太原混亂之夜,他頭一次聽到了皇后與太子的消息。他們沒有落在草原突厥的手中,而是落在了陳克復的手中。陳克復居然繞道草原攻破軍都關,二十餘萬河北軍盡降陳逆。八月初一,陳克復擁立皇太了爲帝,將他尊爲太上皇。
聽到這個消息,楊廣的眼神徹底灰暗了。他明白這一切,他的皇太子淪若成了陳逆的傀儡。甚至自己的皇后和女兒,也盡皆落在了陳克復手中。
想起之前陳深在江南復立陳朝,奪去大隋五十一郡。如今陳克復又在涿郡立傀儡朝廷,割據遼東河北。剎那間,他的半壁江山已失。
遙想當年他還是晉王時,二十歲即拜爲兵馬都討大元帥,統領五十一萬兵馬伐陳,終於一戰而滅陳朝。
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江東,三十年河西。
二十六年之後,昔日南陳的皇太子陳深,已經在江南復立陳朝,奪去他五十一郡之地。而陳深之子,更是將他的兒子立爲傀儡皇帝,據有遼東河北。這一切,難道就是天命?
回首半生,楊廣不由笑出了眼淚。他的大業,不過如沙灘堆起上的城池,雖然看似風光無限,可大潮來臨之時,被潮水一涌,卻又馬上茫然無存。
感受着自己虛弱的心跳,他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
在這最後的時刻,他彷彿才真正的認真打量起那位比自己大兩歲的表哥李淵。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忽視了這個表哥,原本他一直看不起這個七歲襲封唐國公的紈絝之子。總覺得李淵不過是一個既好色,卻又膽小平庸之輩。
誰曾想,到頭來,他還是看走了眼,如同他當年對陳破軍看走了眼一般。他一向自認爲看人很準,可兩次走眼,卻讓他的大隋,他的大業化爲了一縷雲煙。
李淵這些年來的韜光養晦讓他感覺驚心,他從沒有想到李淵居然中如此的隱忍。再一想到李世民那狼一般的性格,他當年連對他那麼好的陳克復都能毫不猶豫的出賣。他十分明白。自己被李淵掌控後會是個什麼下場。
好一點的,李淵也許還會讓自己繼續活下去。當他的一個傀儡皇帝,讓他好挾天子以令諸侯。
而再差點。也許那個白眼狼一般的李世民,會提着一把雪亮橫刀入宮,將三尺白綾,或者是一壺鳩酒送到自己的面前。
不論是哪一種。這都不是楊廣所願意接受的。
自知生命無多,有了陳破軍和李淵這等人,又有了如楊暕這般蠢貨子孫,大隋終究是無望了。
哀莫大於心死!
對於楊廣來說,父親楊堅和自己兩世打下的這個大一統的王朝的崩潰,是讓他最心死的事情。他沒有勇氣活到見證那一天的到來,但他有勇氣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恨。恨那些只知道享樂,卻早已經糜爛了的關隴軍事貴族集團們。如果他們能有大志,也許他們能助自己開創自己的大業。他恨,恨那些他一手提撥的新貴們。恨這些人沒有半分節氣,自己還沒有死,他們就早早的倒向了新主子。
他恨陳破軍,是他親手給了陳克復這一切,可他最終還是背叛了自己。只因那虛無的血統,他就將自己這一統的江山弄的四分五裂,只爲再復他陳氏之國。
但是他更恨的是李淵,在他的眼中。李淵就如同是一條毒蛇,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最想信他的時候,他給了自己最致命的背叛。自己的大業。自己的大隋,最後都毀在了他的手中。
躺在那冷清的晉陽宮中,他甚至都聽到了李淵與李世民父子在那太原城頭之上,無恥而又得意的狂笑。
楊廣恨恨的在心中冷笑,就算是死,他也不會讓李淵好過。
雖然他如今半邊癱瘓,垂垂將死。可身爲大隋的天子,他的龍威不容任何人褻瀆。哪怕如今他的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了。可昔日指揮着百萬兵馬,滅國屠族無數的大業天子,又豈是他們能輕視的?
楊廣一陣陣的咳嗽,好半天卻沒有一個宮女太監進來服侍。
苦笑幾聲,楊廣費盡力氣,才用自己那半邊還能動彈的身體,伸出右手拿起了桌上的一支黃金燭臺。取下了那上面的蠟燭,楊廣右手顫抖着握着那支黃金燭臺,將那尖銳的尖角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一寸、兩寸、三寸。...
黃金蠟臺插入了心臟,楊廣面色紅潤,一口口的鮮血噴涌而出。胸口的鮮血不斷的從胸口處涌出,將龍牀染成了血色。可卻無一人前來服侍,任由鮮血一滴滴的沿着牀榻滴落,在牀邊匯聚成一灘殷紅。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楊廣卻感覺無比的解脫。
“我夢江南好,徵遼亦偶然。但存顏色在,離別只今年。”
他又想起了那首自己作過的詩,想起了那美麗的楊州。當年他曾經在楊州就封,在那裡呆了數年之久,人人只道自己留戀的是江南的繁華與瓊花。
可卻無人知道,自己留戀的只是那個時候的輕鬆與快樂。
江南時的自己,只是一個晉王。
那時的自己,沒有這麼沉重的負擔在身,有的只是一顆輕鬆的心。
煙花三月,泛舟湖上。還記得,那時的晉王妃是那麼的年青,是那麼的笑容燦爛。他也還記得,在楊州的時候,身邊總有一個美貌的侍女跟隨,是那麼的善解人意,是那麼的溫柔嫵媚。可惜,最後她只留給了自己出雲,自己卻爲自己阻擋刺客的弓箭死去。
可惜,自己終於還是離開了楊州,自己成了太子,自己有了大業的夢想。
繼承皇位,從此宵衣旰食,未敢一日鬆懈。他西巡、北狩、東征,中原的天下,他去過許多帝王都不曾經去過的邊塞。歷朝歷代的皇帝,也沒有幾個比自己更加勤勞的。
身爲大隋天子,廣有皇宮。蕭後從不如他母親般的善妒,可他卻並不曾擁有三宮六院,秀女三千。將近五十,他最愛的依然是皇后蕭美娘。年近五十,他也只有區區三子二女,比他父親的子女還要少。一切只因他沒有時間,沒有精力放在這上面。他心中一直有個大業夢,他將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那上面。
只可恨,那些坐享大隋富貴的關隴貴族們,卻全都糜爛墮落,沒有人肯再放着富貴安樂的生活,去開創什麼大業盛世。一個個不但不幫他的忙,還拼命的在後面扯他的後腿。
大業十一年,是他最累的十一年。無數次,他也曾經想過,丟下這一切,也做一個享樂的帝王。
不去管什麼大業,管什麼萬世基業,漢人傳承。也和那些歷朝的皇帝一般,自己也將朝事交於大臣,自己建立三宮六院,廣納天下美女。日夜酒池肉林,糜糜音樂。
不時的帶着臣子們去打打獵,春天時去江南的揚州看江南煙花。夏天時去涿郡的行宮避暑,看看大海。等到秋天時,可以去河東的樓煩的汾陽宮秋獵遊玩。到了冬天之時,還可以去巴蜀的成都。整日飲酒做樂,呤呤詩,跑跑馬,醒掌天下之權,醉臥美人之膝,這樣的日子何其自在。他好過了,貴族大臣們也好過了,甚至天下的百姓也好過了。
至於什麼邊塞的胡虜、蠻夷會趁此坐大,忘戰必危,那些又何必在意。只要他過的快活了,死後又哪管他洪水濤天。就算將來胡人南下,重演五胡亂華,那又能如何?那時他早已經死了,又何必操那個心。
可惜,他放不下這些。他做不到那樣的豁達,他終究只是一個普通的帝王,眼中看到的始終比那些貴族大臣,和那些普通百姓們看的更遠。只可惜,遠半步,他是賢君,遠一步,他是名君。當他的目光比那些大臣百姓們遠了百步之時,他徹底的成了一個昏君、暴君。
高處不勝寒,寂寞孤兒無人解。
血越流越多,楊廣感覺自己越來越虛弱,腦中開始不斷的閃現各種各樣的幻象。
他輕輕的笑了,雖然半邊臉不能動,這個笑容比哭還難看。但他笑了,他笑自己終於解脫了,不用再衆人皆醉他獨醒,不用再揹負着這沉重的包袱。
他笑了,笑他這般一死,那還在外面得意的李家,必然要成爲天下衆矢之的。笑那李淵半生算計,好不容易纔爬到這一步,卻要被他這臨死的一個小小計謀,而身陷萬劫不復之地。
他笑了,最後一點生機慢慢流逝,終於這般輕鬆灑脫的離去。唯一的一點點牽制,也不再是他那爲之奮鬥、拼博的大業,而是那個當年與他在楊州漫步多年,一次次煙花燦爛之中,對自己巧笑倩兮的美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