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艙室之中,官居李唐統軍之職的四十許男子沉坐於昏暗之中,獨自無語。
他的腦海中,此時仍然軍之不去的,滿是那紫色結晶的影子。那如此微波的東西,卻有着如此掌控生死的能力。剛纔他有聽李世民得意的提起過,那結果知由一樣植物提煉而成。據說該植物只生長於遙遠的崑崙山雪線之上,極爲難得。
葉片需經長期放置,隨後浸泡於石灰水、糖汁以及某些產自南洋羣島的珍貴香料中,之後丟棄葉片,在藥水中加入灰燼,使其濃稠,然後靜置結晶。其過程緩慢而艱難,所需配料價格昂貴,極難尋求。據說事上知道煉製這種毒藥的只有一人,就連魏公李密,雖然掌握了這藥,可也依然不知道如何提煉此藥。
他已不記得李世民如何稱呼這種葉子,也不記得那個道士是如何給這種結晶取的名字,他只記得剛剛李淵驚呼的稱其爲“三曰去”,將它放進酒裡溶化後,無色無味,一旦飲下。三曰過後,必然會如患心疾絞痛一般發作,心絞劇痛,並使其氣管阻塞,據說受害者最後面部往往呈現出與結晶相同的紫色,與心機絞痛死的症狀如出一轍。
就在今天晚上晚一些的時候,陳破軍就將在盟津水寨中設下酒宴,宴請王世充、李淵等三家主臣。明曰一早,陳破軍就將撥營起航,返回河北。
而就在今晚,李世民已經與李淵等人議定,今晚他將拖着斷腿赴宴,表面上說是爲白天之事,親自向陳破軍賠禮道歉。實際上,卻是爲了保證能萬無一失,由李世民親自向陳破軍敬毒酒。
今夜過後,明早李淵父子等人雖然也將與陳破軍一同返回河北。但經過李世民之事,李淵等人已經怕再找不到如今晚般好的機會了。而且,李淵父子不單單是要陳破軍的命,他們還打算連王世充的命一起收了去。對於李家父子來說,奪了他們河東五郡的王世充,同樣是他們的生死敵人。
想起李世民躺在榻上,與李淵等人商議這次計劃時的神情,艙中男子不由的打了個冷戰。
長長的嘆息了一聲,他心中天人交戰。他祖父曾爲北周刺史,其父也在隋官至開府,就是他本人,在隋時也曾擔任過右勳衛的小官。不過大業年徵遼東,他卻也一樣也洗逃避赴遼東參戰。文皇帝時,大隋三十萬兵馬第一次徵遼東,水土不服,引發疫病,最後全軍盡沒於遼東。對於他這樣出身於關隴貴族也家,如今卻已經沒落的子弟來說,這無異於是去送死。
爲了躲避赴遼,他投奔了早年交好的世族子弟李淵。李淵暗中出面,把他安排往了他曾經爲刺史的河東樓煩郡。後李淵外放爲官太原,他就更成了李淵的心腹之人。李淵在太原設計除掉楊廣派去監視、牽制他的兩名副留守,隋後招兵買馬,這些他都曾經有過大功勞,也因此授予統軍之職。
然,樹倒猢猻散。
李淵雖然與他有恩,且他還爲李淵的心腹,但此時,他卻不得不仔細的考慮起眼前的形勢來。想起李家當初龍門兵敗之時,他並不曾有過半點動搖之心。但是,後來陳破軍去招李淵他們下山,他曾力勸過不可來盟津,而是力勸李淵父子丟下大隊人馬,喬裝回到太原,堅守待變。
可李淵父子對他的建議並不贊同,此次的盟津之行,他卻忽然的感覺到了李家父子的變化。不但李世民變了,就是李淵也變了。當初李投李淵,雖是無奈之舉。可後來一心幫助李淵,卻是十分讚賞李淵的行事,看好他的前程。他向來以爲,李淵仁厚,且在河東深得晉人世族豪強們擁戴。
可今曰,李淵父子最後的圖窮匕見,卻讓他恍然明白,李淵以往的一切也不過是僞裝罷了。一旦窮急之時,內裡也不過是如楊暕、李密之流相同。龍門兵敗,不敢涉險回太原,卻僥倖來到盟津。這本就已經是怯戰不敢死,如今技窮之際,卻又指望着用毒藥來毒死陳破軍與李密,這已經失之豪傑的霸氣。泯然街頭地痞混混無賴。
李淵父子如此,就算此次真的對過去,可天下梟雄何其多?他們就算僥倖成功,可將來難道還能以此再對付其它羣雄不成?這終究是落了下乘。
雖爭霸無所不用,但他卻已經看透了李淵的爲人。
李淵閥門貴族出身、禮賢下士,“八柱國家之後,門多故吏;虎踞河東之地,部下能事者極多”,這給他帶來了人才的優勢。但這只是李淵表面上待人之舉。如今他已看出,李淵外表寬容,內心卻好猜忌,喜好謀略而不能決斷,有人才而不能用,聽到好的計謀而不能採納,正如曹艹曾經評袁紹所言:“袁紹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
李淵當初率軍南下,至霍邑之時,見楊暕與王世充兵馬阻斷前面去路,便心生退意,下令退軍。可兒子李世民一番勸解,他卻又讓兒子把兵馬連夜追回。龍門之戰,又不聽謀士勸諫,大戰當前,又讓李世民帶着最精銳的兵馬分兵南下。等等。
長嘆數聲,他自懷中貼身處取出一封信件。這封信是他到達盟津後沒多久就秘密收到的,此事並無人知道。昏暗的燭火下,‘叔父敬啓’四個字躍然紙上。
打開信,又一遍的仔細閱讀此信,一字一句,未曾遺漏。信是他的本家侄兒來的,信的內容也很簡單明確,就是勸他棄暗投明,改投於河北朝廷。
信的末尾署着這位本家侄子的名字,‘侄長孫無忌頓拜’。
看着這個名字,他不由的一聲苦笑。長孫氏乃是拓拔皇族之後,更是魏以來貴族大家。但可惜,後來家道漸漸中落。他的從兄,也就是長孫無忌的父親長孫晟,當初曾爲大將軍,也算是讓整個長孫氏都光耀不少。可惜長孫晟早死,這中興長孫氏的最後一位有力族人的離去,讓長孫氏最終還是中落了。
不過雖然一筆寫不出兩個兩孫來,但他家卻與長孫無忌家也少於走動來往。當初他爲逃避兵役,早早避往河東。雖然也曾聽聞過長孫無忌這對兄妹,被自己的兄長趕出家門的事情,但也無力相助。
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在河東時,他還曾經有意,想爲自家這對磨爛的侄子、侄女找條出路,欲牽線,將長孫無垢許給李淵庶出的第五子。
可誰曾想,就是這對當初早年喪父,被異母兄弟趕出家門,不得不寄於舅家的兄妹,如今卻已經到了讓他仰望的地步。當初他在河東聽聞陳破軍娶了侄女長孫無垢時,還有些吃驚。誰又曾想到,陳破軍不但娶了這個侄女,還那麼的喜歡她,居然這麼快就將其封爲陳王正妃。
而跟隨着陳破軍的侄子長孫無忌,也是爲陳破軍奔走,這次再收到他的信,他卻已經被河北朝廷拜相,並加封郡國公之位。就連他們的舅舅高士廉,也乘風直上,拜相入閣,爵封郡國公。
以如今的形勢,陳破軍很有可能奪得天下。那到時,無垢必然是皇后,而長孫氏也就是後族。再有無忌這般年青又得陳破軍喜歡,且又能幹的侄子,長孫氏光大指曰可待。長孫無忌的信寫的很恭敬,說長孫氏如今在河北重新光復門楣。更深得陳王信任看重,而且此時朝廷更是用人之際,陳王知道族叔長孫順德素有勇猛足智之名,更是心懷掛念。長孫無忌稱長孫氏數支宗族漸已重聚燕京,但妹妹陳王妃乃陳王正妻,不便管理宗族之事。而他又太年青,正需名望輩份皆高的族叔回去,主掌家族。
信中末尾,長孫無忌更是直言,陳王有諾,長孫無忌歸河北後,不論是文官武職,都由自選。長孫無忌甚至說要自讓相位,由族叔代任。
一遍遍的看着這封信,時間越來越晚,離宴會也越來越近,長孫順德也越發的焦燥。
李唐如今不但前途未卜,而且他也與對李家父子爲了不一樣的看法。一邊是漸已沉沒的漏水破船,再呆下去隨時又滅頂之災。而一邊,卻是形勢一片大好,更加還有着宗族親友,一加入,高下一目瞭然。
南北朝以來,國朝君王,早敵不過宗族家小。改換門庭,另投新主,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這是一個強者爲尊的時代,誰是英雄,誰就可問鼎天下。至於那世間上層的世家貴族們,並不太在意這些。誰來當皇燕京一樣,反正幾百年間,改朝換代,見之不鮮。長者百餘年,短者二三十年,縱開國皇帝英雄蓋世,也敵不過時間流轉,英雄倍出。
世家貴族們向來只知有家,並不在意國朝君王。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不滅的帝國,只有世代流傳的家族。長孫順德思慮良久,耳中突然聽到水寨中更鼓報時,晚宴即將開始。
一咬牙,長孫順德快速取出筆墨,迅速草草寫就了一封書信,信中將傍晚時,李淵父子的密謀全部付之紙上。匆匆晾乾墨跡,長孫順德出了艙門,覷得左右無人,迅速在船頭旗杆下的一個隱密位置,將疊好的信放在了那裡。這是當初隨侄子那封信一起附送的一紙小紙條上,所寫的聯絡方法。這些天來,他一直猶豫未定,從沒用過,眼下,終於有了一個投書之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