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溫縣。
這裡離洛陽三百多裡地,春秋時期就是東周王室的直屬領地,向來是中原著名的糧食產區,可是現在,連年的戰亂,讓一望無際的麥田成了荒野,田地裡白骨露於野,野狼和野狗在四處刨着死人,啃着骨頭,觀之讓人色變。
連綿幾十裡的瓦崗軍營寨裡,中軍帥帳內這會兒沒有幾個人,李密正謙恭地跪在地上,而坐在帥帳上座的,則是一個六十多歲,鬚髮皆白,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先生,儘管穿着布衣,上面打着補丁,但那種大儒的氣質仍然是擋不住的,可不正是李密和王世充少年時的授業恩師,時任東都國子監祭酒的徐文遠嗎?
李密的臉上掛着謙恭的表情,現在完全是持弟子禮,對着徐文遠說道:“手下無禮,驚擾了老師,罪過,罪過。”
徐文遠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玄邃(李密的字),不用這樣責怪你的下屬,他們沒有對我怎麼樣,我出來樵採,被你們偵察的軍士所擄,大概是因爲我這身衣服,所以纔沒有把我當成士人對待吧。不過,當我說出自己的身份後,他們還是派人護送我到這裡,足見你的治軍還是嚴格,軍紀比起大部分的官軍都要強啊。”
李密微微一笑:“老師一直教導學生,得人心者得天下,我們瓦崗軍雖然起於草莽,但是不能以匪類自居,要不然永遠不能成事的。”
徐文遠點了點頭,緩緩地說道:“玄邃,從小到大,我一直教育你要行忠義之事,你雖然因爲各種原因,起兵對抗朝廷,以至於此,但是也算是事出有因,老夫不敢對你的這些行爲,多加評價,只希望你能不忘初心,心中能想着天下的百姓,能早點平息戰亂,安定天下。”
李密點了點頭:“學生不敢忘初心,現在就是這麼做的,今天難得與老師再會,就是想聆聽老師的教誨。”
徐文遠嘆了口氣:“天道有常,隋室的氣數還沒有全盡,現在天下羣雄並起,逐鹿中原,但是都只是仗一時兵強馬壯而已,在老夫看來,皆非人主。如果玄邃你能有一顆忠義之心,挽狂瀾於既倒,行那周公,伊尹之事,匡扶幼帝,這纔是爲人臣者之大忠大義,必將名垂史書,萬古流芳。而我徐文遠,也一定會全力地助你成此大事。”
李密微微一笑:“學生現在就是這麼做的,老師可能聽說過,前一陣學生接受了皇泰主的招安,已經被授予魏國公,尚書令之職,準備入朝輔政呢。昨天學生派往東都報捷的賈閏甫賈長史已經回來了,他說朝廷已經答應了學生,這次學生戰勝了驍果叛軍,就依諾讓學生回去執政,老師啊,學生不再是落草的反賊,而是朝廷的官員了。”
徐文遠高興地笑道:“若是玄邃你真的能效忠國家,效忠聖上,那老夫雖已是遲暮之年,也一定會全力輔佐你的,而你也一定會作爲忠臣義士,顯佳名於後世,不負你祖先的光榮名聲啊。”
正說話間,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光線隨着帳門的掀起而一下子強烈了許多,李密勾了勾嘴角,不滿地說道:“我不是下過令了嗎,今天和老師只敘師生之情,別的軍情不要來打擾,讓裴柱國處理。”
來者正是王伯當,他的臉上寫滿了憂慮,嘆了口氣:“主公,此事太大,裴柱國沒辦法處理,只能讓您來決斷。”
李密轉過頭來,看着王伯當,冷冷地說道:“究竟是什麼事情如此緊急?”
王伯當看了一眼徐文遠,欲言又止。
李密沉聲道:“當着我老師,沒有什麼不可說的。你說吧。”
王伯當拱手道:“是。東都急報,昨天夜裡,王世充發動兵變,誅殺了元文都,盧楚,趙長文,郭文懿等人,夷其三族,分賜其妻女給軍士。皇甫無逸斬西掖門而出,逃向關中投奔李淵去了。而王世充則控制了皇泰主,被加封爲尚書左僕射,都督內外諸軍事,東都軍政大權,已盡入王老邪之手!”
李密的臉色變得異常地凝重起來,久久,才擠出了幾個字:“消息屬實嗎?”
王伯當點了點頭:“已經覈實過了,千真萬確。魏公,現在怎麼辦,還要按原來商量好的去東都嗎?”
徐文遠突然開口道:“王世充也曾經是我的學生,老夫對他的個性很瞭解,他的本性兇殘,陰險深沉,現在他這樣武力剷除了朝中大臣,一定是有所異圖的,魏公前面與朝廷達成的協議,已經不可能按原計劃執行了,除非你能打敗,擊破王世充,不然千萬不能入朝,否則,必有殺身之禍啊。”
李密哈哈一笑,說道:“學生一直以爲,老師是當世大儒,但對於軍國之事,並不是太在行,但今天聽了老師這一席話,這才知道老師是何等的英明啊。這樣吧,老師,出了這樣的大事,學生需要召集大家商議對策,咱們改日再敘師生之誼吧。”
徐文遠笑着長身而起:“魏公您忙,今天和你一席談話,老夫心滿意足。”他一邊說着,一邊大笑着走了出去,李密一直謙恭地伏在地上,直到徐文遠已經出了大帳,仍然沒有起身。
王伯當的嘴角勾了勾:“魏公何必對一個儒者如此禮敬呢,在屬下看來,此人迂腐而狂妄,心向隋室,並不可能爲您所用啊。”
李密站起了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這會兒的他,已經換上了一副冷峻的神色,變回了那個深沉陰鶩的瓦崗梟雄。
李密搖了搖頭,說道:“三郎,你不懂,這些儒者,雖然迂腐,但他們的想法,就是天下的士人之心,我如果想要入繼大統,取得天下,那光靠軍力是不行的,一定要得士人之心,這才能建立穩定的天下,至少,你也得知道士人們的想法才行。”
說到這裡,李密的眼中冷芒一閃:“不過王老邪看來這回是要跟我們拼命了,擂鼓聚將,咱們得好好軍議一下啦。”